凝辛夷一眼之后,心底突而悚然。
“元勘!不要碰!回来——!”她蓦地大喊,整个人已经在同一时间向前伸出手去。
但元勘的手却已经先一步触碰到了树干。
这一个瞬间,所有人都确定自己听到了某种类似于心跳的声音。
天地之间似是有什么苏醒,那心跳响彻云霄,却又在下一刻变得杂乱,从一声心跳,变成了无数心跳的混杂,毫无节拍的一声又一声,让人喘不上气来。
元勘目露惊恐:“我的手收不回来了!好像有什么在拽我!”
满庭目光一凛,他距离元勘最近,果真看到元勘的手与树干接触的部分像是在被什么东西吞噬,而那种吞没的感觉,还在向上蔓延,好似下一刻就要将元勘的整条胳膊都咬进去!
他是医修,却并非只擅医术,只见满庭双指一并,在面前一挥,已经贴了一张燃了灵火的黄符在树身。
下一刻,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将腰侧的长刀拔了出来,堪堪擦着元勘的手指,顺着被吞没的方向直直插了进去!
元勘被刀光吓了一身冷汗:“满庭你这是要救我还是要削了我的手指头!”
满庭沉稳道:“放心,死不了。”
元勘哇哇乱叫:“这让我怎么放心!我的手啊啊啊——”
随着他的声音,满庭的刀尖轻轻一搅,那张黄符上的灵火蓦地暴涨起来!
幽蓝的灵火烧得浓烈,黄符不过刹那就被付之一炬,但这样一个刹那,已经足够大家看清。
——树身之上,像是被烧出了一个窟窿。
窟窿之后,有一只眼睛闪烁一瞬。
而这一瞬,已经足够。
也是这一刻,凝辛夷才知道,满庭身后背着的那把从来都没有用过的、几乎和他大半个人一样高的细长长刀是做什么用的。
谢晏兮并指捏诀,满庭背后的长刀应声而出,在这一瞬息之间,已然没入了被烧出的那个窟窿之中!
长刀嗡然震动,下一刻,一只冷白的手握住了刀柄,离火顺着刀刃倒灌而入,在树身的一声惨叫和元勘的一声怪叫之后,面前的一切倏而变了。
元勘猛地拔回了手,向后连退了几步,他的四指上鲜血淋漓,幸而没有伤到骨头,却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而方才那个有一只眼睛闪烁的窟窿也开始扩大。
像是一层障眼法,也像是一层掩人耳目的屏障,这一层存在将双楠的真实面容彻底遮盖,让抵达此处的人对这里毫无戒心,便如元勘这样,在感慨一声此树竟然如此之大后,忍不住想要近前再看个仔细。
而今,屏障被离火烧开,障眼散去,这两棵双楠村的巨木也终于露出了真实的面容。
巨树之上,无数巢穴从枯枝上低垂下来,每一处巢穴里都像是在孕育一条生命,无数双眼睛在妖气之后闪烁,乍一眼看去,仿若群星注视。
分明……分明是挑生蛊妖的虫巣!
第148章 “也或许有时候,天不……
长刀没入树身人面的唇齿之中,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将刀身咬住,却并不多么有力,此刻被谢晏兮方才倒搅的刀柄一转,露出了血淋淋的牙龈,半截舌头从那张口中滑落,啪叽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少顷,那半截舌头竟是先化作了一片翠绿树叶,旋即翠绿转枯黄,最终竟是化作了齑粉,沉入地底。
饶是见多识广走南闯北,见过无数妖祟如谢晏兮,在见到面前这般场景的时候,也忍不住觉得头皮发麻,反手将长刀抽了出来。
便见那一截方才被他一刀剁掉的舌头,竟然在长刀离开后,缓缓长了出来。
就像是没入地底的舌头树叶齑粉,转而又化作了肥料,重新滋养了扎根于这片土地的菩提双树。
——以这样两棵树的大小程度,想必此刻他们踏足的每一片土地之下,都是盘根错节的树根。
面前的倒挂巢穴如此诡谲可怖,念及至此,众人顿时觉得连同自己的脚下都变得火烫,无论落足在哪里,都难免会去想象自己脚下土地之中到底有什么,那里蔓延的树根是否也如树梢这样崎岖作呕。
这里或许曾经是双楠村中人人供奉的菩提巨木,也或许曾有无数村人在这里纳凉嬉戏。若非对这两棵在这里扎根了数百年的巨木的崇敬与喜爱,双楠村民也不会在这里搭戏台敬神明,又将出征未归将士们的衣冠冢藏于地下。
此刻再回头去想,他们无意中凿开了墓冢的土壁后,那长阶之下缭绕的古怪晦涩气息,或许便正来自这菩提双楠的树根。
凝辛夷的手指抹过眼前,已是开了天目,但她普一抬眼,眼瞳竟然刺痛,让她忍不住低呼一声,侧过脸去,抬手擦过眼角沁出的两滴泪珠。
谢晏兮捏紧她的手,轻轻搓了搓她的指腹:“怎么了?”
“妖气太浓了。”凝辛夷的神色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凝重许多,不过一眼,她却已经看清了太多:“这菩提树上所附着的,不止是一只妖祟。与其说这菩提双树已经成妖,倒不如说,这里便如我们此刻所见的这些巢穴……乃是妖祟的母体,又或者说,孕育之所。”
那一眼去,密密麻麻的妖祟诡影不知凡几,浓淡不一,妖气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倏而问道:“你们可还记得在白沙堤时,草花婆婆曾说,有身着官服、自称来自平妖监之人说,要村人在她本体的菩提树下献祭,只因孩童们最精纯的气能够滋养两仪菩提大阵。”
听她这样说,众人本就因为面前的这一切而震动不已的心又是一颤。
“你是说……”谢晏兮沉吟道。
“两仪菩提大阵里,为何有菩提二字?”凝辛夷转过眼来,她的眼瞳因为鬼咒瞳术的作用而显得比平时更幽深:“草花婆婆的本体是菩提树,归榣的本体是菩提,而到了这里,我们面前的这棵树,竟然也是菩提。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她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了谢晏兮极是眼熟的东西。
是那几片凝辛夷至今仍不知来历的菩提叶。
那菩提叶像是某种指引,也像是她这一路行至此处的暗示。
“世上不止这三棵菩提树,但天下如今,或许已经没有菩提树了。”凝辛夷边说,手指轻轻一挥,一缕三清之气拖着那片翠色的菩提叶在半空划过一道弯,然后轻轻落在了面前菩提双树的树身上。
这样一片微小的叶子在那被妖气侵蚀缠绕,如今已经变得如同草花婆婆的本体一般漆黑的粗壮擎天树身上,如同沧海一粟般渺不可见。
可下一瞬,那片菩提叶却蓦地有了萤绿的光。
初时微弱,但旋即,此前所有人都听到过的心跳声蓦地喧嚣。
元勘惊呼一声。
便见枯枝坏树之上,竟然好似枯木逢春,虽然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便重新枯萎凋零,但那个片刻之间,所有的人确实得以窥见,方才那一刻,这舒展开来铺天盖地的枯枝之上,枝繁叶茂,绿荫丛丛,似盛夏昂然,生机勃勃。
只是那场景出现的太快,消失得也太快,仿若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可这世间哪有几人同做一梦之事,大家在相互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愕色后,正要再说什么,那褪色般的盛景竟然再次出现。
这一次,菩提双树枝繁叶茂的样子,持续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
那些巨大可怖如瘤子般的巢穴消失在视线中,隐约间有鸟语阵阵,似是一场盛夏幻梦,让人不忍惊扰。
微风轻抚,树叶沙沙作响,有叶片从枝叶间落下,从凝辛夷的面前缓缓飘过。
有了元勘的经验在前,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伸出手去接住那些叶片。
但凝辛夷敢。
又或者说,某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催促着她伸出手去,否则便要错过许多的真相。
这一炷香的盛景过去,大家的面前重新浮现了之前的虫巣黑树之时,只觉得心中不觉生出了许多惘然之情。
却见凝辛夷的掌中却竟然还捧着一把翠色。
凝辛夷的神色很沉静,她垂眸看那些树叶,将另一只手从谢晏兮的指间抽出来:“阿垣,此前你同我说过,这世间菩提,并非只有一种模样。”
她碾出一片树叶,放在谢晏兮掌心,待大家都凑过来看清脉络,再取另外一片,如此往复,等到她掌中空空时,竟是林林总总有了数十种不同的叶片模样。
“你们……还记得刑泥巴生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吗?”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那些形态各异的树叶上,轻声重复:“既见菩提落叶,是非菩提落叶,是名菩提落叶。”
元勘当时虽然并不在场,也早已知晓此事来龙去脉。闻言,他有些讷讷地道:“所以,这些就是他所说的……菩提落叶?”
谁能想到,那刑泥巴看似故弄玄虚的话语,竟然真的有所指,而他口中所谓的有缘人,或许便是说在听了他这些话后,会来到他的家乡,目睹这一场菩提落叶之人吧。
便见谢晏兮轻叹一声,竟是抬手,将那一片树叶送还了面前的菩提双楠。那些叶片洋洋洒洒地落下,虽不过十余片,却似汇总了一片绿意的汪洋。
“刑泥巴离开双楠村,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救这个村子和他的阿姐刑春花。”谢晏兮也想到了什么:“他最后提及的地方乃是定陶镇群青山上的报国寺,而那里,或许便有他觉得能够救双楠村的东西。”
元勘眼睛一亮,旋即有些飘忽地看了凝辛夷一眼,复又黯淡下来。
无论报国寺中曾经有什么,此刻都已经付之一炬,成为了无人生还的废墟。之前他们还觉得菩元子不过是其中众僧的一员,却没料到,菩元子坐化归去之时,竟然便已经是报国寺传承断绝之日。
如今已经无人知晓,刑泥巴如此远涉报国寺之所求,究竟是什么了。
“如我所料不错,此地的菩提双楠,并非仅仅只是高大柱所服食招来的挑生蛊妖栖息的巢穴。”凝辛夷仰头,天目流转,她方才还会被这里的重叠的妖祟之气逼到流泪,但此刻,她的眼中却只剩下了一片唏嘘和悲悯之色:“又或者说,那挑生蛊妖栖息于此后,也俯身于了这两棵菩提树上。于是天地之间那无数棵被砍伐丧生的菩提树的树灵,从八荒四海而来,纷纷附身于了我们面前的这棵双楠树上。”
“所以这树上,才会落下这么多片迥异的菩提树叶。”凝辛夷轻叹一声:“天地万物皆有灵,更不必说,庇佑一方百姓如此之久的菩提树们,前有天下百姓生灵涂炭,妖祟作乱,后有不知自何而来之人伐树祭天,说是为了成两仪菩提大阵,实则却……”
她的眼前再度浮现了白沙堤幻境中所见的一幕幕,真可谓稚子何辜,苍生又何辜。
“此前小程监使说,挑生蛊妖藉由幻境招魂的条件里,恐怕还遗落了一条。”凝辛夷倏而话锋一转,“能够被招来的魂魄,想来需得是对这人间多有眷恋执念,有未完成的身后事,所以才会久久不愿离去,纵经年仍可寻其痕迹。”
程祈年的目光落在自己肩头尤被堵住了嘴的岳十安人面,再重新看向面前的菩提双楠,显然已经想到了面前这形容古怪诡奇的菩提双楠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不由得叹道:“人如此,树亦如此,所以才会有此处片片各不相同的菩提落叶。”
几人蓦地都沉默下来,寂静一片地看向面前苍老不堪的树,仿佛要从它的身上看到无尽岁月的唏嘘和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极为苍老沙哑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
“天地不公,苍生何辜。”
众人俱是一惊,谢晏兮垂落在地的长刀上有寒光重新一闪,谢玄衣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之上,三清之气悄然散开,却并没有探寻到此方有任何人息,但也正是这样,才让人更加警惕。
“不必寻找,也不必担忧。”那道嘶哑的老迈男声再度响起:“方才几位小友所言无虚,吾庇佑双楠村已有数百年,虽不曾现身于百姓面前,却未曾忘却过双楠村数代村民们的祭拜信仰之恩。若无这些信徒之力,吾也难以拥有神智,从混沌中睁开双眼,来看一看这个人间。”
随着这样的话语,那通体纯黑的巨大树干中,有一道人影缓缓浮现。
穿着简单麻布衣服的老者赤足而行,手中拄着一根菩提木拐杖,他的头发灰白稀疏,脸上沟壑纵横,看起来的确垂垂老矣,仿佛下一刻就要阖上双目,与世长辞。
但旋即,一只瓷白的手就攀上了他的肩膀,随着一声银铃般天真的笑,一张姣好无暇的少女面容出现在了老者的身后,那少女显然极是顽皮,竟是就这样腾身而起,坐在了老者的肩头,显然不知人间礼数为何物。
这两人单从外表来看,简直堪称爷爷和孙女,但在场之人都知道,妖与人大有不同。人的外貌受年岁影响,就算保养得当,也难逃岁月痕迹。妖却不同,妖作人形乃是妖力所化,想要什么样子,都是随心而动。
因而面前这两人,看似相隔无数年岁,实则恐怕便是双楠村这两棵菩提巨木的双生妖神了。
少女坐在老者肩头,笑吟吟看着众人片刻,目光终是落在了凝辛夷身上,惊奇道:“这位姑娘好生漂亮!”
她边说,便要一跃而下,似是想要触摸一下凝辛夷的脸,却被老者一把抓了回去:“安乐,不得胡闹。你忘了吗,如今我们……”
他没有说完,名为安乐的妖神少女却蓦地一愣,旋即整个人像是枯萎了一样定在原地,但她很快又转过身来,继续看向凝辛夷,面上重新挂了笑容:“是了,如今我与无忧都满身是毒,不能碰人啦。漂亮姑娘,你的人好看,你身上的衣服也好看,头上的树枝也漂亮!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她边说,边在原地旋转一圈,妖气腾起,她身上的麻木旧衣竟是变成了与凝辛夷身上所穿一模一样!
凝辛夷今日穿了一条翠蓝色的盘金缎绣云蟒裙,冬日寒冷,她虽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温度,却到底还是罩了一件白狐毛领的外袍。如今这样仿佛临镜自照般的一身衣服穿在了对面的安乐妖神身上,大家显然都有点愣神。
名为无忧的老者妖神显然无奈至极:“安乐,你我的妖力早已所剩无几,你非要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吗?”
安乐充耳不闻,只笑道:“无忧,你看我漂亮吗?”
对上无忧的眼神,她在原地转了一圈,笑得更洒然:“总归是要死了,总要穿一件这一生都没见过的漂亮衣服吧?那点妖力用了便用了,你我如今这样,那点妖力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闻言,无忧那张本就苍老的脸,变得更加颓然,像是面上的皱纹都再入木了三分。
“左右刑泥巴也回不来了,你的希望已经落空了,你我就算是死,恐怕也要死得不得安生,你还管我穿一件漂亮衣服?你明明给自己起名叫无忧,却比谁的忧愁都多,真是好笑。”安乐哈哈笑了起来,再看向面前众人:“我知道你们都是有本事的捉妖师,也看到了你们的心里有苍生,有悲悯,可是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