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从椅子上起身,下意识向着垂门外的方向看去,又想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房门依然紧闭的主屋。
就在她看过去的同一时间,那扇已经紧闭了不知多久的房门从内被打开,谢晏兮和凝辛夷的身影一同出现,两人脸上虽然未见疲态,神色却都凝重。
孙氏的心底又是一沉。
郑一方和师兄弟几人对视一眼,便要上前询问,然而不等开口,已经有脚步从不远处而来。
却见为首一人,是名没穿平妖监官服的女子。
女子一身深紫衣衫,柳叶眉,丹凤眼,看起来哪里像是捉妖师,倒像是出门踏青的贵女。只是她脑后的头发束成许多条细碎的发辫,又坠了不少银饰,脖子上也繁复地绕了几圈银质刻花项链,硬生生将她的婉约扭向了狂野和桀骜。
虽然没穿官服,但她腰间挂了块平妖监的牌子,随着她走路一晃一晃,足够凝辛夷看清上面的三个字。
宿绮云。
宿绮云走在最前,毫无疑问,她在平妖监中的官职较之身后两人更高。她如此打扮张扬,神色间也全是对他人目光的不屑一顾,反而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凝辛夷也是稍顿了顿,才看清宿绮云身后的两名监使。
白沙堤一别,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再相逢。
正是程祈年和谢玄衣。
只是在白沙堤时,她以兜帽遮面,或许偶有不甚,露出小半张脸,却也为了遮掩,给脸上糊了一层污泥。如今她以谢府少夫人示人,纵使穿得素净,相比当时,依然算得上光鲜亮丽,判若两人。
凝辛夷有信心不会被程祈年认出来。
程祈年也确实没露出任何异样,稍错后半步,落在宿绮云身后,与谢晏兮和凝辛夷见礼。
至于谢玄衣,他又将脸蒙了大半,只露出一张脸。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凝辛夷的错觉,这次他蒙面的那张布虽然还是黑色,却莫名显得材质上乘,还有些暗色压纹,倒显得他从一个落魄蒙面年轻捉妖师,变成了神秘蒙面捉摸不透捉妖师。
凝辛夷暗自称奇,心道一张蒙面布,竟然能给人带来这么大提升吗。
“谢公子,少夫人。”宿绮云的礼行得简单干脆,又见两人是从房间里走出,轻轻眯眼,问得单刀直入:“两位不会先于我们探查了一番吧?”
白主薄将平妖监的三人迎来,便将一干衙役全部撤走。这一路走来,也已经将仵作等人勘察的结果一并告知,显然不欲掺和进捉妖师们之间的对话,堪称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郡城这么大,衙役仵作也就这么多个,别处还有案子在等,白主薄自己也有其他事情要忙,暂且先行告辞,只说若是与妖祟无关,他们再来接手也不迟。
白主薄走得干脆利索,脚底抹油,谢郑总管的家人却不会走。
不等凝辛夷和谢晏兮回答宿绮云的问题,等了太久的郑一方已经整理了一下衣冠,上来拱手禀明身份,才问道:“二位方才……可有什么发现?且不论其他,是否至少可以确定,是他杀,还是妖祟所为?”
在他看来,这种确定应该很简单。
却不料谢晏兮和凝辛夷竟然一起皱眉摇头。
“尚且不能确定,还要与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一并再看一遍现场。”凝辛夷道,又放缓了声音,安抚道:“不过诸位放心,我们没有对谢郑总管做任何事情,一定会保留他尸首的完整,并且想办法将他的面容修复。”
郑一方不料竟然还能修复,与孙氏对视一眼,面露感动,眼中隐约又有了泪光:“那便实在是多谢了。”
“谈何多谢。”凝辛夷道:“还要劳烦诸位再多等一等了。”
此时已经临近晌午,郑一方免不得再问了一句饭食问题。
凝辛夷还没回答,就听一道女声在侧冷冷响起:“两位聊完了吗?聊完了可否让让路,毕竟我等千里迢迢来此,是为了追凶,而非乞食。”
第55章
这话说得实在是毫不客气。
郑家师兄弟面色一僵,顿觉是自己说错了话,一时之间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凝辛夷的脸上却并未露出任何怒意,反而真的向旁边了两步,让开了几个身位。
“素闻平妖监宿监使最是矜矜业业,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凝辛夷笑了笑:“宿监使,请。”
她这样说,宿绮云却没有迈步,而是多看了她两眼。
宿绮云的目光和她的言辞一样直白,打量人时,目光中的审视毫不遮掩,若非同为女子,这目光算得上是有些失礼了,看得旁人只觉得冷汗涟涟,生怕这位神都来的凝大小姐会当场与她翻脸。
却见宿绮云这样打量了凝辛夷片刻,唇边竟是扯了点儿冷淡的笑:“是你啊。”
言罢,这才背着手,与凝辛夷擦身而过,迈入了内室。
程祈年在经过谢晏兮时,稍停了下脚步,似是有话要说,又觉得此刻不是时候,终是咽了回去,先跟了上去。
谢玄衣则目光平直,像是谁也不认识,一如既往地臭着脸跟在后面,多少有点不情不愿。
想来也可以理解,在白沙堤时,他都隐匿在暗处,此时却要显露身形,八成是因为宿绮云不让。
等到三人都进去,凝辛夷心底才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宿绮云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素来话少,漠不关心,也还好来的人是她,否则三言两语,或许便要戳穿她凝三小姐的身份。
她的确与宿绮云是旧相识。
宿绮云在神都大名鼎鼎,也不是她方才恭维,而是确有其事。
平妖监人才济济,广纳天下捉妖师,开出的俸禄待遇虽然不低,但却并不能入世家子的眼。因而在外平妖戡乱时,若是路遇其他捉妖师,向来分为好几种流派。
一是平妖监,二是没入平妖监的散修,俗称外乡人,三是各个寺院道观抑或书院弟子,四则是入世的那些世家子。
宿绮云本应属于第四种。
宿家是高昌白氏的旁支,高昌白氏擅药,也擅蛊,然而蛊之一道,多少被人诟病为邪门歪道,便是因为蛊与毒息息相关,譬如此前凝辛夷在谢郑总管的眼眶中见到的邪物傀尸虫便是蛊师会随身携带,用来喂养蛊虫的饲料。
越是强大的蛊虫,所需要的饲物,越是妖异阴邪,还极易将蛊师本身反噬。
可越是危险的存在,越是能带来巨大的力量。
因而高昌白氏并未因为蛊之一道的邪异和世人的非议而停手,反而愈发深研此道,甚至不惜以身入蛊。
而宿家作为高昌白氏最重要的一只旁支,自然也继承了高昌白氏的衣钵。
宿绮云便是宿家旁支中,这一辈最为出彩的存在,甚至连高昌白氏主家都被她的天赋惊动,说只要她愿意,可以给她赐姓为白,连同她这一支的族人都迁入高昌祖宅,上族谱。
她的族人欣喜若狂,以为就此便可一步登天,从此一步步入主白氏,登上世家的殿堂。
然而宿绮云却拒绝了。
她不仅拒绝了,还直接脱出了宿家,只身一人从高昌入神都,一路连平十余个妖瘴,抢了许多捉妖师的生意,甚至连平妖监的任务都搅到了自己身上,惹了不少平妖监的捉妖师前辈震怒。
结果转眼,便见宿绮云迈入了神都玄天塔下平妖监的大门,将这一路的硕果捉妖袋扔在了桌子上,埋头在那儿填入监表。
满脸怒意还晚了一步才归来的平妖监前辈们:?
总之,宿绮云就这样一战成名。不仅在平妖监内部大名鼎鼎,在世家贵女中也被津津乐道了许久。
凝辛夷还记得,凝玉娆在听说了宿绮云的事迹时,在湖心亭沉默了许久,然后嫣然一笑,将掌心的那一只红花掷入了水里,说:“我不如她太多。”
她不懂自己阿姐哪里不如宿绮云,所以专门出了趟门,去找宿绮云,想要看看这人到底何方神圣。
……
“认识?”谢晏兮的声音打断了凝辛夷的回忆,她抬眼,便对上了对方落来的目光。
“在神都时见过几次。”凝辛夷含糊道:“不太熟,但也算是认识。”
谢晏兮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室内的方向,用眼神询问凝辛夷是否要跟进去。
自然是要去的。
两人重新回到了主屋。
放了这么半天,幸好初雪落下,气温转冷,门窗又开了一夜,才没有什么味道。
宿绮云出身蛊师,自然对蛊的痕迹格外敏感,一进门,在看到谢郑总管尸体的同时,目光就已经锁在了他的眼眶处。
程祈年这才低声对谢晏兮说了句:“又见面了。”
故人相逢,却并没有什么重逢之喜。
毕竟上一次告别,可算不上什么愉快的经历。
谢晏兮扯了扯唇角:“我倒是没想到,这一次来的,还是程监使大人。不过素闻平妖监都是二人出行,怎么此次还多了一位宿监使。”
这事儿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谢玄衣先转过了脸,程祈年也有些挂不住脸地摸了摸鼻子。
他们不答话,俯身查看谢郑总管尸体的宿绮云替他们道:“自然是因为他们上一次从白沙堤归来却无所获,连捉妖袋都一起丢了。”
她一边说,一边带上了一副金丝手套,竟是就这样抬手直接探入了谢郑总管空空如也的那一只眼眶里:“这也就算了,还有人连同腰牌也一起丢了。”
凝辛夷:“……”
谢晏兮眉梢一跳,目光稍显古怪,眼尾扫过谢玄衣。
显然想到了凝辛夷方才在白主薄面前晃过的腰牌。只是那会儿他压根没多想,和白主薄一样,觉得凝家小姐手里有块腰牌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就算她手里有免死金牌,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但宿绮云这么说,他自然多了一分明悟。
“按照平妖监的鉴律,他们俩的这个情况,下一次出任务,便需要再请一位官职稍高之人随行,亦或者说,带队。”宿绮云的手指抠在眼眶里,面无表情道:“正好我闲。”
程祈年:“……”
谢玄衣:“……”
凝辛夷若是不认识宿绮云,可能也就信了这话,也不明白为何程祈年一脸欲言又止,谢玄衣为何转过去的头还没转回来。
但她认识。
所以她此刻的腹诽便与其他两人一样。
……宿绮云在神都的声名,一方面来源于她身为世家之人,却自愿脱出世家,入平妖监做一名小小监使。
另一方面,则是她过分讨人厌的性子。
直白,不懂变通,仿佛人情世故这四个字与她擦身而过,且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换句话说,她闲,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和她组队平妖,而平妖监规定平妖必须至少二人结伴。
初时宿绮云声名大作,不少人慕名而来,想要看看这位弃世家入平妖监的奇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结果……
不是被气走,就是被她噎死,简称一个交流不能,合作也不能,可能有些人天性就只适合独来独往。
无人作伴,宿绮云却也绝非闲得住、且要被这样的规定约束的人,所以时而一个人去平妖。
可一个人平妖的代价,便是平一次妖,回来领一次罚。
所以宿绮云不是在被罚,就是在被罚的路上,官职能比程祈年和谢玄衣高,纯粹是靠捉回来的妖堆出来的。
这次能找到一个团队,她甚至都没仔细看其他两个人叫什么名字,擅长什么,当场就起身说“好,在哪,现在走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