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箱很干净,并没有因为长久弃用而沉积灰尘。
箱底平摊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又压着一支银色钢笔。
她先把纸条拿出来,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迹,有着吴峥嵘一贯的简洁,“好好练字,给我写信。”
她这才把钢笔取出来打量。
金色的笔夹上,刻着一列很小的字母“PARKER”。
叶满枝不认识英文,但认识这个牌子。
张勤简就有一支黑色的派克钢笔,平时都插在他干部服胸前的口袋里,遇到懂行的,总要跟人家探讨一下派克笔怎样怎样,反正宝贝得很。
她对着钢笔研究了一阵,觉得银色比黑色的好看,适合女同志。
但这字条上的内容是什么意思?
吴峥嵘是不是发现她不写回信的原因了?
啊啊啊啊,叶满枝在心里羞耻地尖叫了一阵。
然后将信箱重新锁好,揣着他送的新钢笔,回家怒写了五张字帖。
她一定要好好练字,让某些人对她刮目相看!
*
当然,练字不是一蹴而就的。
叶满枝虽然心里着急,但也没揠苗助长。
临近国庆节,不但吴峥嵘忙碌了起来,连老叶和三哥也都搬去了车间。
一副与工友们同吃同睡,大搞生产的架势。
老叶家只剩下四哥和麦多两个男同志在家。
不过,最近扫盲班正式开课了,四哥被老叶和叶满枝逼着,给扫盲班的学员上课,每天备课讲课苦不堪言。
这天,叶满枝陪同穆主任,来扫盲班的课堂上查看情况。
四哥想跟领导提一提换老师的事,但叶满枝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在他班上随意看了一眼,就把穆主任请去了隔壁的两个班。
“这两个班的情况比较特殊,”叶满枝介绍道,“656厂军代室出资支持了军属烈属的扫盲工作,所以我给他们单独编了一个军属班,会有专人在课前读报,让大家了解一些时事要闻。学员们的测验成绩,也会及时反馈给军代室。”
“嗯,这样很好,既然军代室拨款了,那就应该让人家看到学习成果,”穆主任提议,“军属们识字以后要学以致用,像购粮证、购油本、居民证什么的,可以让他们自己试着填写。以后每次写给军代室的报告,也让他们尝试着自己完成。”
叶满枝答应着,将领导的指示记到笔记本上,然后又带她去了最后一个班级。
“这个班里全是学龄儿童,最大的11岁,最小的也有7岁了。成年人的扫盲班只要求识字,但孩子都是白纸,基础打不牢的话,不利于长远发展。所以我把他们单独放到一个班里,请了一名小学退休教师暂时帮忙管一管这个班。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主任,咱能不能把这些孩子送到正规学校去?”
穆兰皱着眉在教室外站了十几分钟,仔细观察了小学生们的课堂情况。
隔了许久,她才叹气说:“咱们街道唯一的小学就是656厂子弟校,你上次跟我提过入学的问题以后,我去找郭校长谈过一次。他们那边师资力量有限,今年已经扩招了一百人,再扩招的话,教师忙不过来,会严重影响教学质量。”
叶满枝问:“主任,咱们街道能不能再办一间小学啊?656厂的子弟小学只让本厂子弟入学,咱街上的其他孩子只能去其他街区的学校读书。除了扫盲班这些孩子,我听说今年还有不少孩子没能入学呢。”
“这是历史问题了,”穆兰细细地给她分析,“学校只能由教育局拨款开办,咱们街道是不能主动办学的。一是没有办学经费,二是没有办学资格。若想在咱们光明街再开一间学校,只有两个办法!”
叶满枝忙问:“什么办法?”
“第一,游说656厂扩建或新建一所小学,他们自己出钱办子弟校,教育局通常都会批准。第二,去教育局申请办学指标,由市里拨款,在光明街上开办一所公立小学,吸纳附近的学龄儿童入学。”
叶满枝为难地挠挠头,这两个都不好办啊。
厂里把主要精力和资金都放到了生产研发上,子弟校要是能扩建,郭校长也不至于头秃了。
至于教育局的指标,那就更不用提了。
张勤简分管教育工作好几年,也没能弄来一个新建小学的指标。
穆兰背着手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来回踱步,低声说:“目前扫盲班只能借用子弟校的教室上课,但咱们每晚都要用水用电,冬天可能还要用煤,人家学校肯定不愿意。我原本打算筹款盖一所扫盲学校,成人扫盲不需要教育局批准,咱只要有钱就能办起来。”
“不过,”穆兰想了想说,“扫盲学校的事,其实可以与公办小学联系到一起,让教育局或656厂拨款建学校,咱们街道出一部分资金,到时候白天由小学生使用,晚上用于成人扫盲,一个学校挂两块牌子,应该能节省不少资金。”
扫盲毕竟是阶段性工作,专门修建学校还是太大动干戈了。
叶满枝站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领导在自己面前不断转圈圈。
她心想,当领导可真是不容易,街道虽然规模小,但穆主任这心操的,真不比区长少。
穆兰突然停下脚步说:“我看办小学的事不能拖了,今年至少有五十名学龄儿童不能入学,拖到明年的话,数字还要翻番。孩子不能上学,搞不好是要闹出大乱子的。”
叶满枝连忙点头说:“主任,您说怎么办,我都听您的!”
“扫盲班分班分得挺好,先让这些孩子暂时在扫盲班学着吧,”穆兰觉得656厂办学的可能性更大,索性道,“我先去656厂那边游说一下,他们要是能建校,那就再好不过了。”
叶满枝问:“那我呢?要不我也去教育局问问吧,咱们分头行动!”
区教育局是出了名的铁公鸡,穆兰觉得拿到指标的可能性不大,但年轻人有工作热情,她是不会泼冷水的。
“那行,你往区教育局跑一跑,不要自己去,从刘金宝和赵二贺中间挑一个,让男同志随行。”
穆兰操心得比较多,小叶太年轻了,年轻女同志在外面跑关系,还是要多加注意安全的。
她想建议刘金宝跟着一起去,那小伙子脑筋活,会说话,适合出去跑业务。
不过,叶满枝舍弃了金宝儿,出门前把赵二贺招呼上了。
赵二贺人高马大,还能跑腿,虽然脑袋瓜子好像不太好使,但出门在外,比刘金宝管用。
叶满枝说他脑袋瓜不好使,真不是讽刺赵二贺。
他这人工作热情是有的,可惜总用不到正地方,人家新婚小两口来街道办登记结婚。
临走的时候,赵二贺自以为礼貌地说了一句“欢迎再来”。
好家伙,被那陪着领证的丈母娘骂了一刻钟都不止。
刘金宝背地里给他起了一个“赵二货”的外号。
*
叶满枝虽然也是新人,但她提前在街道办干了两个月,在赵二贺面前也算是老资格了。
所以,当她提出带着赵二贺去区里办事的时候,从没去过区教育局的二贺同志,立即就点头同意了。
负责办学审批工作的是文教科。
两人赶到教育局的时候,文教科的门口已经排了十来个人。
叶满枝在里面见到一个半生不熟的面孔,主动过去打招呼,“刘姐,你们乡里也要建学校啊?”
刘桂荣是工农乡的,六五六厂扩建占用的那片坟场,有一半属于工农乡。
叶满枝处理群众斗殴工作的时候,在工农乡见过她。
刘桂荣显然已经不记得她了,但是做基层工作的人,大多自来熟,刚才不认识,现在不就认识了嘛。
“哎,快来我这里坐!”刘桂荣热情地拍拍身边的椅子,“你们也是申请建校的吧?”
叶满枝点点头问:“刘姐,你来多长时间了?领导啥意思啊?”
“我已经来四天了,现在还没能见到吕科长的面呢!”
“……”叶满枝惊讶地问,“文教科的门这么难进啊?”
刘姐往左右示意了一下,“你看看在这里排队的人,都是申请办学指标的,科长能见得过来吗?”
在场的这些办事员,其实心里都知道事情办不成。
可是,办不成也得来呀,谁让这是领导交办的工作呢。
虽然没结果,但他们没黑没白地往教育局跑,至少说明他们努力争取过。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叶满枝心想,光明街的情况与其他单位可不一样。
其他人是手心向上要钱的。
而他们光明街手里已经有一部分建设资金了,尽管不知穆主任要如何筹措资金,但领导说有,那就是有呗。
所以,叶满枝觉得,光明街还是有一定希望拿下这个办学指标的。
“二贺,你个子高,先去外面看看哪个是文教科长。”
文教科的办公室在一楼,让赵二贺从办公楼外面的窗户往里张望一下,兴许能看到那个文教科长。
赵二贺挠头,为难道:“我又没见过文教科长,咋知道哪个是他们科长啊?”
“咱们穆主任和张副主任的座位在哪里,科长和副科长的座位就在哪里。”叶满枝根据自己的观察,指点道,“领导是不可能坐在门边的,把门的都是咱们这样的小喽啰,你往窗户里看,距离门边最远的,视野最好的位置,八成就是科长的位置。”
赵二贺记了下来,颠颠儿地出去了。
叶满枝背着手在走廊里来回溜达。
光明街的情况与其他单位不一样,跟着这帮人排队是没前途的。
科长不但不会见他们,还得躲着他们。
要想拿到办学指标,第一步是跟领导搭上话!
否则即使在这里守上一年半载也是没用的。
她在心里想得挺好,另一边的赵二贺却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小叶,文教科的窗帘被拉上了,我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叶满枝:“……”
大白天拉什么窗帘啊!
看来以前有人跟她想过一样的办法,想在教育局外面跟科长套近乎。
一时揭不开文教科长的神秘面纱,他们只好跟其他人一样排队干等。
他俩一连来了三天,跟工农乡的刘姐一样,始终没能见到科长。
文教科接待访客的大门外,每天被一个办事员守着。
叶满枝在外面待了三天,愣是没见到有人从这个门进出。
隔壁的三间办公室似乎是连通的,几十个人从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进进出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他俩第一天来的时候是空手上门的。
第二天自备了水和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