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大名鼎鼎的赤脚医生政策,它其实是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的产物。
而农村合作医疗制度是怎么来的呢?是湖北省宜昌市乐园公社,对,就是一个公社,搞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农村合作医疗试点——乐园公社杜家村卫生室。
因为做的好,受到了广大社员的欢迎,从杜家村发展到整个乐园公社,然后又有其他公社过来取经学习。
再然后,就作为先进典型,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点名肯定,在全国推广开来。
再把目光从农村转移到城市,在全国轰轰烈烈开展的七二一大学,也是这样的流程。是上海机械厂为了满足生产对技术工人的需求,自己厂内办学校,培养技术工人。
他们打了样板,获得中央肯定,然后全国跟着学。
在此之前,也没上级领导给具体的方针政策,手把手的教他们该怎么做。
现在轮到西津大学,怎么就不能自己当这个领头羊呢?
薛琴心神摇曳得不要不要的。
上大学呀,哪怕是函授大学,那也是大学。
叶菁菁身为局外人,要比她理智多了,起码还能问校长:“这个函数大学,都有哪些专业呢?”
“学校有的专业都可以开。”校长笑道,“主要是看学员的需求。”
大学也有大学的野心。
现在大家都干劲十足,私底下的口号是把失去的十一年光阴抢回来。
只要客观条件允许,那么老师累一点,牺牲掉寒暑假时间和周末时光,多教些学生他们就乐意。
西津大学从牵头搞《我们的大学》系列图书开始,就有信心当这个带头大哥。
校长又把丑话说在前面:“但办函授大学,学校是没这个经费的,学费和伙食费,都要自理。”
叶菁菁立刻说了自己的看法:“伙食费好说,反正不管在哪儿,大家都得吃饭。只是这个学费,还是别收学费了。”
“这个不是学校要赚钱。”校长强调,“其他的不说,让老师讲奉献也行。但是上课要讲义,这些开支,老师奉献也奉献不了。”
“讲义的钱可以另外算。”叶菁菁坚持,“但学费还是不要收了。”
有位考官皱起了眉毛:“那不是把事情搞复杂了吗?一次性收了学费,后面讲义的钱就包含在里面,大家都方便。”
“讲义没钱买,可以找同学借着抄,还是能够继续学习。”叶菁菁认真道,“可如果是换成交学费的话,很多女同志是舍不得给自己花这个钱的。”
校长下意识道:“没有多少钱的,学费最多十几块钱。”
他还笑着调侃,“你们纺织厂效益不差啊,工资可不低哦。”
“这跟职工一个月能拿多少钱关系不大。”叶菁菁苦笑,“女职工往往舍得给自己家里人花钱,花再多都不眨一下眼睛,给自己就不行。”
饭桌上唯一一位女考官点头表示赞同:“是这么回事儿。”
其他人笑出了声:“女同志就是爱家啊,天生的。”
然后他们又开始讨论到底要不要收学费。
叶菁菁从听到“天生的爱家”时,就想翻白眼了。
这会儿实在憋不住,她只能强行切入话题:“教育的目的是为了缩小不公平,而不是制造更多的不公平。现在男女受教育的比例以及程度,已经失衡了。函授大学,不应该继续在重的那一端加砝码。”
女考官点头,叹气道:“是啊,现在大学里都是男学生多。女同志应该有更多的机会。”
反正办这个函授大学,不会让学校折本,那么到底收学费还是讲义费,倒也不是那么重要。
校长点头:“那就按照讲义费来收吧。”
薛琴立刻表态:“我们夜校长期跟印刷厂合作,印刷讲义的事儿,我们来负责。”
吃过晚饭,校长和考官们都走了。
叶菁菁和薛琴也出了食堂。
下楼梯的时候,叶菁菁还笑着问了句薛琴:“要不要吃梨瓜?校门口有农民卖梨瓜。”
所谓梨瓜,是本地人对香瓜的一种称呼,据说是因为像梨花一样香。
过完端午节,有的生产队忙完了夏收夏种,就又有农民拖着地里的瓜果和蔬菜,进城来卖了。
薛琴却沉默不语。
叶菁菁不由得奇怪:“怎么了?”
此时夕阳已经看不见脸,只天边染着红光,整个操场似乎都是红彤彤的一片。
然而夕阳和朝阳大概真的有区别,这样的红并不明媚,反而显出了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凄凉。
薛琴年轻的脸庞上,也不见平日的明媚,只有困惑:“你说,为什么女同志不舍得给自己花钱呢?”
如果是以前,她要是听到叶菁菁说,纺织厂的女工不舍得掏钱交学费上函授大学,她肯定会觉得叶菁菁是在胡说八道,污蔑劳动妇女。
上函授大学,多好的事儿,劳动妇女才不会那么短视,为了一点点学费,就放弃上进的机会。
但她已经当了大半年时间的工人夜校校长,她早就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头,何不食肉糜的娇小姐。
她日常会跟很多女工打交道,她清楚地明白,叶菁菁说的是事实。
那么问题来了,女工不短视,女工知道上函授大学好,那她们为什么舍不得掏那个钱呢。
明明钱是她们自己挣的。
她们为什么要放弃上进,放弃上进就等于放弃自己呀。
人为什么放弃自己?明明没有人逼她啊。
叶菁菁左右看了看,瞧见有几个教职工家小孩在打玻璃球。
她过去招呼了一声,小孩子乖乖借了一个玻璃球给她。
叶菁菁拿着玻璃球,回到食堂旁边。
为了方便推车进出食堂运货,台阶旁边有斜坡。
她示意薛琴看自己手上的玻璃球:“你看,我把玻璃球放在这儿,它会滚向哪里?它滚动的时候,我们谁都不伸手,它自己选择方向。”
薛琴看到玻璃球从斜坡上滚下来,直接翻了个大白眼:“你说什么鬼话呢?它自己选择个屁!我学习差我也知道重力,它肯定会滚到下面啊。”
叶菁菁点头:“是啊,这就是女人自由选择的结果。”
她伸手指着斜坡,“这个斜坡就是我们的社会规则,它本来就不是水平的,女人还怎么自由选择?”
“你看咱们厂的工人,青工,没结婚的。男工抽烟喝酒,礼拜天呼朋唤友出去搓一顿,是不是挺正常的?”
薛琴点头,这种情况很常见。不仅仅是纺织厂,可以说几乎所有的国营工厂都这样。
现在是没月光族这个名词,但月月等工资花的人不少见。
“可是换成女同志呢?比如说抽烟喝酒了,人家看来就是女流氓。就算用自己挣的工资自己攒下布料,给自己买布做衣服。但凡多做两件,其他人会怎么说她?”
还能怎么说?臭美,搞资本主义那一套,不是过日子的人。
“等到他们结婚以后,男的抽烟喝酒,照样是正常的。哪怕家里买菜的钱都拿不出来,只能盐水泡饭。有几个男的为此戒烟,把烟钱给省下来了?”
“换成女同志,家里但凡有布票有余钱,要么买布给丈夫做衣服,要么给儿女做。是她们不需要新衣服,不需要体体面面地出现在人前吗?”
“三口之家,家里有一个鸡蛋的情况下,要么丈夫吃要么孩子吃。两个,那么丈夫孩子各一个。是女同志不工作,她们不干活,她们不需要营养吗?”
“就算有三个鸡蛋,一人能分一个的情况下。她们都要把自己的鸡蛋分一半给孩子,好像这样才是正常的母亲。是她们不喜欢吃鸡蛋吗?”
叶菁菁的手点着斜坡:“这就是女性面对的社会困境,看似平坦,其实是斜坡。貌似自由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有重力在下面拽着。”
薛琴愣愣地看着,半晌回不过神。
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妇女也顶半边天。
她在纺织厂上班,看到的是女工比男工更多。
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妇女是顶着半边天的。
然而顶着半边天的妇女,履行了义务,却没有享受到权利。
“所以要上桌啊。”叶菁菁回头看食堂,下巴示意他们刚才坐的那张饭桌,“因为我们上桌了,我们能说话了,所以我们才能争取我们想要的。”
“以后我们要做的是,让更多的女同志上桌。”
“上桌还不够,我们要做那个能点菜的人。”
旁边突兀地响起个声音:“上桌?你们也还没吃啊,那一起吧。你们想点什么菜?”
薛琴真被说得热血沸腾呢,叫这么冷不丁地打断了,她顿时没好气,翻了个大白眼,嫌弃地看朱向东:“你跑西津大学来干嘛?”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朱向东莫名其妙,“我能来干嘛?当然是来参加复试的。”
哦!薛琴这才想起来,这家伙居然也考研究生了,而且还通过了初试!
第193章 推销圣体 嘿嘿,让领导替自己打工。……
说起朱向东考研, 那也是一波三折。
众所周知,77级的高考,报名是要经过资格审核的, 78级的考研,情况也差不多。
纺织厂不愿意重新出审核结论, 所以二月份报名的时候, 朱向东被卡了一回。
可说来也奇怪,不晓得上面领导是怎么想的, 先是研究生考试报名时间延后到了三月份,后面又加通知, 把条条框框的限制条件给解除了。
如此这般,朱向东才成功报上了研究生考试的名。
大概他的波折都用在资格审核上了,反正五月份的初试, 他考得挺好的。
据叶菁菁内部打听到的消息, 他是他报名的专业的第一名。
现在瞧瞧大夏天了,这位老兄还是春风满面的模样, 估摸着他的复试进展的也相当顺利。
叶菁菁直接跳过前面的话题,笑哈哈地打招呼:“我们吃过了,等你金榜题名,记得请我们搓一顿啊。”
朱向东正是意气奋发的时候,闻言立刻笑着答应:“好啊,回头请你们吃好吃的。”
说着,他就春风得意地进食堂吃饭去了。
薛琴刚才跟叶菁菁聊得心情沉闷,现在看朱向东, 更是不顺眼。
她愤愤地强调:“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一定要上函授大学。哎,菁菁, 考研不难吧?他都能考上,我肯定也能考上。”
叶菁菁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姑娘,说什么虎狼之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