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话,她不能对领导说呀。
一说就是没大局观念,严重缺乏集体主义精神。
所以她只能寄希望于工人代表们,让他们激情发挥,成功说服厂领导。
“谁想当代表,举个手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什么人动弹。
集体行动的时候,身边的同伴能给自己勇气,所以他们才能无所畏惧。
换成个人出击了,就成了出头的椽子,说心里不打鼓,那是骗人的。
就算有人豁出去了,天不怕地不怕,但他们也怕自己嘴巴不利索,叫老谋深算的厂领导牵着鼻子走,反而耽误了全厂高考生的大事。
薛琴不得不点名:“叶菁菁,你要不要来?”
叶菁菁没推辞,只开口道:“如果大家不反对的话,算我一个吧。”
“不反对不反对。”
工人们激动得要命。
如果说谁最有资格当代表,那必须得是叶菁菁啊,人家脑袋瓜子转得多快呀,不容易吃亏。
有她带头,陆陆续续又有三个人站了出来,凑成了四人小组。
但第五个人——
大家你推我我推你,都觉得自己难以胜任。
“要不算我一个吧。”
这声音当真算是平地起惊雷了。
不是因为说话的人勇气可嘉,而是说话的对象,是马向东。
老天爷哎!
要说现在整个纺织三厂谁最恨高考,全厂职工都会投票给马向东。
他是想参加高考,但被判为是跟四个人帮有关的“三种人”,让人剥夺了高考资格。
他不恨高考,谁恨?
薛琴都傻眼了,脱口而出:“可你不参加高考啊。”
马向东唇角微扬,意味深长道:“所以我才最适合当这个工人代表啊,我代表的是不参加高考的职工。”
“可以可以。”厂长终于从办公室里头出来了,点头敲定,“就你们吧。”
他又催促众人,“当班的同志,赶紧回去上班,不要耽误生产任务。”
大家伙儿又发出嘘声,压根没几个人动弹,全在外面守着,好及时掌握第一手消息。
厂里当真挺重视这次谈判,选择的谈判地点是会议室。
平常决定厂里大事的小会,都是在这里,由厂领导班子召开。
现在,一水儿的领导,包括各个部门的负责人(陶科长除外),以及各个车间的主任,把整个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
剩下五个工人代表,在他们面前,显得无比孱弱,完全落于下风。
叶菁菁上学时,作为学生代表,跟学校食堂干过架,哦不,是辩论过。
现在,她觉得也没本质上的区别,所以大大方方地落了座。
其他三人都有点紧张,倒是马向东,不愧是受过大领导接见,见过大场面的人,压根无所谓。
大家一坐定,厂长就眉头紧锁,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叶菁菁,声音严厉:“叶同志,你认为大家耽误生产,一心扑在高考上,只考虑个人命运的行为,正确吗?”
叶菁菁面容平静:“我认为,高考关系的不仅仅是个人命运,参加高考是在接受祖国的挑选,是积极响应国家政策,是政治上追求进步的表现。”
厂长冷笑:“你们强行休假不生产,还光荣咯?”
叶菁菁按照自己的节奏往下说:“当初厂里定下来加班券政策,是为了方便职工自行调节休假时间,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职工用加班券休假,有没有违反厂里的规章制度呢?”
办公室的林主任拉下脸:“这不是违不违反政策的问题,这是讲不讲觉悟的问题!”
叶菁菁面不改色:“我们工人一直都非常有觉悟。厂里要求加班加点的时候,甚至有工人为了加班,连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爷爷奶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请问,谁可以说这样的工人没觉悟?”
集体不能一味要求个人牺牲,而不顾个人利益。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集体的利益,究竟代表的是谁的利益?
对面的领导们,一阵语塞。
还是六车间的主任孔素梅,作为她的主管领导开了口:“所以要继续讲集体主义精神啊。现在是生产旺季,天上下刀子都不能停下来耽误生产!”
叶菁菁露出了困惑的神色:“难道厂里就没停下过生产吗?我记得很清楚,最近几年,厂里都有好几次停下生产任务,搞集中学习来着。
现在我们响应国家号召,积极学习参加高考,有什么不对呢?”
会议室里,突然间响起了一声轻笑。
马向东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可能各位领导贵人多忘事,我来帮大家好好回忆一下,究竟是哪几次集中学习?
就说说去年四月份吧,清明节那会儿,我记得厂里就停工搞学习了,学了多长时间来着,我记得都学了哪几份文件来着。”
在场的领导们,瞬间脸色好看不起来了。
如果这话换一个工人说,领导干部们的反应还不会这么大。
但说的人是马向东啊,马向东是谁?是跟那四个人有牵扯的“三种人”。
一场持续十年的运动,中间荒唐的地方多了去。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前脚风光无限人人追捧的大人物,用于后脚锒铛入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比比皆是。
去年清明节发生什么了?全国皆动的大事呗。他们学习他们批评,也是中央引导的嘛。
只是现在这些东西拿出来,就是打他们的脸。
马向东还阴阳怪气:“我看那时候我们厂里学的很热情啊,领导们都是带头学的。我想想看,我们都学了些什么。”
“好了!”厂长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
有些事情是不能深究的。
革命是一场席卷全国的运动,八亿人民,能有几个置身事外?
细抓的话,谁敢说自己完全没有小辫子?
早知道这个马向东是针对他们来的,无论如何,厂长都不会让他当这个工人代表。
第63章 给个圆梦机会又如何?(捉虫) 我们就……
朱向东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想必各位领导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需要我再帮大家回忆。
既然当初我们能够全厂空出时间,全心全意投入到学习中。
那么想必现在,厂里也能协调好, 让高考生们抽出空来,专心致志地学习。
不然的话, 厂里职工大概会怀疑, 当初跟着那四个人跑,遵守那四个人的要求, 厂里能够全力支持。
现在那四个人倒台了,职工要响应中央号召, 好好学习,接受国家挑选。
厂里却推三阻四的,究竟是不是打着生产的旗号, 为那四个人招魂, 对中央的政策有什么不满呢?”
整个会议室直接炸开锅了。
领导干部们的脸色铁青,厂长猛拍桌子:“都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你这个三种人,不要大放厥词!”
朱向东现在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肆无忌惮。
有些话也只有他敢说:“那请各位领导告诉我,告诉我们广大职工,厂里区别对待中央的政策,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我们厂里隐藏了更多的三种人?”
偌大的会议室,静得跟墓地一样。
纺织三厂的主要领导们,个个脸色铁青。
薛琴都被吓成了鹌鹑, 妈呀,马向东不愧是造反的头子,实在是胆大包天。
但作为夜校的负责人, 她真怕这次谈判就这么彻底谈崩了。
她只好鼓起勇气,强行点了叶菁菁的名:“叶同志,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叶菁菁在心中叹了口气,到底张嘴说话了:“现在距离预考,也不过20天时间。就当用20天的时间,帮我们这一代被耽误的年轻人,圆一个梦吧。
20天的功夫,我们努力过了拼搏过了,无论结果如何。
将来,我们老了,回忆往事的时候,我们起码能告诉自己,我们没有放弃自己,我们为自己奋斗过了。
否则的话,我们会抱憾终生。”
会议室里响起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好些领导干部在交头接耳。
主管生产的王副厂长皱着眉毛,声音低沉:“但是现在厂里生产任务的确很重。”
叶菁菁平视对方:“可现在如果你把大家强行压回车间的话,大家身在曹营心在汉,工作质量又要如何保证?
有的时候,不干比乱干好。”
在场的都是纺织厂的人,谁心里会没数?
工人如果憋着气,搞破坏的话,那后果不堪设想。
好几个领导变了脸色。
王副厂长的眉毛始终放不平,瞧着桌子没好气:“那生产就不管了?”
叶菁菁不动如山:“我听说新疆建设兵团那边,收棉花的时候,建设兵团的领导干部们都会去棉田采棉花。”
她在心里腹诽,你们是死人啊!光会坐在办公室里头,看着报纸喝着茶,嘴上喊,生产任务紧张。
你们下车间会死吗?
薛琴第一个反应过来,代表行政部门的年轻人表态:“我们团委会组织大家下车间,支持一线生产。”
孔素梅对她点点头,以六车间车间主任的身份表态:“那我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