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剩下。”
常校长抚摸着图书馆立柱来回望:“这么多书,光是烧也要烧一个月了吧?你们说,还有没有可能没烧完的?”
倭国军队撤出之前对学校的破坏,春妮两人早就知道了。他们时刻关注着海城的动向,对吴江大学等几所大学那数日来直冲云宵的黑烟怎么会毫不知情?
常校长很快又振作起来:“不怕,我们已经回来了。被抢走的,总会一点一点地再挣回来。”
其后数月,春妮和常文远几乎每天空闲后都要去吴江大学一趟。
起初,是帮常校长一家安顿。不提他带回来的那一大堆书和资料,因为他们先得到消息赶回来,学校复课的一些手续也着落在了常家人身上。
文清这些年跟着常校长,在双城提前念完了中学所有的课程,如今只等吴江大学复课,进入预科班读一年级。
他还记得向春妮打听夏生,可春妮自从把他送到后方,两边通信日益不便,她已经有两三年没得到弟弟的消息了。只偶尔从常文远口中得知,后方对学生的保护很好,除非自己愿意,不会让他们上战场。其他的,从通信的频率来看,春妮只能尽量不让自己乱想。
这天,春妮在常校长家帮着整理文件,吃饭的时候,常校长突然说:“事情实在太多,忙不过来啊。要不这样,我身边还缺个助理,春妮你辛苦些,这段时间就全天跟在我身边,多担些担子怎么样?”
即将成为一家人,又相处这么长时间,常校长现在看春妮,跟自家人已经没有了什么区别。
春妮有些意动。她跟着常校长,有时出入政府办事,也学到了不少。她认真考虑了一下:“也不是不行,可我学校的教学任务怎么办?还有我们的校办工厂,才刚刚重新拿到执业执照,这段时间恐怕也离不开我。”
对了,说到校办工厂,值得一提的是,战前他们一直没攻克的油画积木,韩师父和林老师闷在法租界的那间既是教室,又是宿舍的小公寓里,给成功做了出来!
林老师,不对,学校的老人走光了,他现在被提拔成了工厂的总设计师。要不是他自己说不喜欢庶务,就爱写写画画这些,现在他已经是校办工厂的第二任厂长了。这个厂长的含金量目前看不出来,但只要他们将厂子在战前的辉煌复制出来,趁势推出油画积木,工厂的前途和知名度,必将较战前更上一层楼。
“这你不用操心,到时候我去说,让你们校长再去招个体育□□来。现在各地人才争相涌入海城,不怕招不到人。工厂的事嘛,你先过来两天,我们商量着办。”
话说到这里,春妮也就答应了下来,不过,她想想笑道:“招□□是不难,可咱们这段时间又办工厂,又复课招生,工厂也没有进账,恐怕很快就找不出钱来给老师们开薪水。要不您帮着想想办法?”
常校长点点她,失笑道:“可惜今天你们校长不在这里,要叫他看见你这样为学校着想,不感动得再加你些薪水?”
春妮说的也确实是实情,常校长在双城时常与教育界人士来往,最是清楚如今政府有几两银子。他是没指望政府拨款的,从回来那天起,常校长几乎每天都在名士富商那里奔波。吴江大学到底是名校,筹措资金的能力比方校长他们的报童技术学校强多了。春妮也是这段时间跟着他,有时帮他整理账目,才动了这个心思。
春妮战前攒的点家底早花干净了,他们学校如今都是靠租出去几间校舍,还有找相熟的放贷人借了些钱才勉强开张。要不是有工厂的底子在,春妮也早跟常校长一样,早出晚归想法子赚钱去了,哪里有时间来帮他的忙?
报童小学当年就是靠常校长和张先生等几位教育界人士倡导和筹资才办起来,两边有这份香火情在,常校长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只他找方校长说起时,方校长想到春妮这个得力干将被挖走,资金压力或许会减轻不少,却愁眉苦脸道:“常校长,这些年要不是顾校长一力支撑着学校,怕学校早就没了。您一来就要走我们学校的主心骨,算算还是我亏大了。”
对了,学校复课后,方校长就给春妮升了职。反正这些年她哪哪都管,行使的就是校长的权限,如今把这个名义补上,可惜干不了两天,人家就要走了。
春妮笑道:“您这么急着赶我走吗?那说好了,工厂——”
方校长忙道:“我开个玩笑,你跟着常校长有更好的前程,我高兴还来不及。工厂的事,今晚七点,你和林总工别忘了来我家开会。”
春妮同常校长相视一眼,大伙都笑了。
第234章 234 枪毙
时针飞快地走, 转眼便是来年三月。
春妮跟着常校长做助理也有好几个月,从募资重建到招生返校,这期间少不了跟政府部门打交道。
她早对这届政府的嘴脸有所了解, 见过的, 诸如处长行贿索贿,司长公然在办公室招舞小姐玩乐,甚至某司公务员集体嫖宿某堂子……荒唐事不能算少,却再怎么也比不上今天
。
“那个人……那是徐公傲?我没看错吧?”春妮眨眨眼睛,跟同来的文清嘀咕。
今天她找来一群学生,跟他们一道来教育局搬运书籍回校。这是教育局知道他们学校重新开课,在别处采购来的一些教辅书籍。每种书数量不多, 门类却很丰富。春妮叫了不少人,就在教育局大厅先分类打包, 再一车运走,直接分发给各院系,对先前晃眼看到的那个人影,并不能十分确定。
她只是去过徐公傲老家, 知道他是伪政府财政厅高官,老徐家的祖居地现在成了她们的地盘。她对那些隶属财政司, 穿一身黄狗皮收税的吏员没有一点好感,以前在家乡,这些人伙同王地主, 就没少欺负过村民,由此春妮连带着对这人也是印象深刻。故土收回后, 春妮在报纸上见过一回这人的照片,配的文字是此人已经收审待判决,怎么现在……她忍不住揉了下眼睛。
“我去看看。”文清丢下书本跑进去。
未几, 他走出来,一脸的不可思议:“真的徐公傲,他真的竟然跑到海城来了!”
“什么?文清,你看到徐公傲了?”
原本春妮只跟文清在小声说话,他这一声喊顿时让其他人都炸锅了:“你没看错吧?徐公傲那是大汉奸,他现在不是应该好好在牢里呆着受审吗?”
“对啊,我也看过报道,是这样写的没错。是不是只是个跟徐公傲长得很像的人?”
“是真的,我骗你们干什么。我见过他,这人左脸上有颗痦子,一模一样!”常文清急了,甩出个惊天大消息。
“不会吧?那人在哪?我去看看。”
这下大伙全没了收拾的心思,一窝蜂往里头涌去。闹哄哄等找到文清说的地方时,那里已经是人去屋空。
文清说得有鼻子有眼,学生们不问出个究竟,哪里肯干休。要不是春妮还记得手头上的事,约束了又约束,只怕当下就要出事。
只这一出插曲后,人心也散了。几个学生将书籍整理完搬回车上,男生们匆匆打了声招呼,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事情在第二天得到了证实,这批学生们很多出身于官僚家庭,徐公傲都能大摇大摆进出政府部门,他们打听这些半公开的消息更不是难事。
一个父亲是警署官员的学生说,徐公傲是中央方面某大员亲自下令放出来的,对外的说法是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为抗倭事业也做出了不小的贡献,是有功之人。他被放出来有段日子了,心思又活络起来,这些天四下交游联系,还想给自己弄个官当。
“这不是扯蛋吗?姓徐的跟青帮合作,上到民族企业,下到小摊小贩,被他逼税逼到家破人亡的民众数不胜数,这些全算了?”
“他给伪倭集团提供的资金害死了多少抗倭志士,这些呢?又怎么算?”
“还有他勾联德国政府要来武器援助,打击我们的抗倭势力,这些当年可是当成政绩在报纸上吹了好几个月,我家都保存的好好的,现在你跟我说他做出了贡献?他做出的贡献有他害死的人多吗?”
“你们说的都是国家大事,我舅舅那年在南城的大马场看场子,可是亲眼见过他杀人的。怎么杀人也不用偿命吗?杀人也是在为国尽忠?”
不管是谁,做了恶,总有人替他记着。
学生们越说越气愤,最后振臂一呼:“走,我们去市政府,找市长问问,汉奸凭什么被放出来?凭什么还能能光明正大走在路上?”
“等等,”有心思细密些的学生很快想到关窍:“我们先去报馆,找几个同学写几篇文章投上去。这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我哥是《海城日报》的主编,我去打电话找几个记者来,跟着我们一起采访。”
“这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什么鬼东西都能来翻案,翻翻翻,他以为他是乌龟啊翻来翻去!”
春妮站在人群里听了一会儿,看他们还算克制,料着出不了什么事,同文清交代两句便离开了。
她今天要马上赶去一趟海城郊外。
自从去年匆匆回海城营救常文远,春妮跟涂铁柱再没见过面。今天早上老涂跟之前一样,托人传信过来,要她带几支青霉素过去,她必须马上赶过去。
毕竟老涂跟政府军不是一伙的,政府军在这经营了几十年,就算中间走了几年,比临时组建的倭伪政府还是强不少的。政府军如今回来,他这段时间的日子肯定难过。
街上人流恢复得跟战前差不多,再不像倭人占据那会儿,几天几夜地排队买不到一粒粮食,只是一些紧俏物资仍是难买。
春妮料着他那儿的情况,在杂货铺里买了两斤糖,几斤盐,又买了些米面杂粮,手里的钱花得七七八八,东西往空间里一放,去常文远的餐馆留了个话,骑上车就往乡下赶去。
老涂手里拉着一支百来号人的队伍,这点东西牙缝都不够塞。但春妮手里积攒的钱财物资早在倭占时期就消耗得差不多,这几个钱还是她这两个月攒下来的一点。方校长一直说,校厂盈利后留些钱给工人们分花红,可这话春妮从战前听到战后,也不报什么希望了。
按理说她现在有了些社会地位,也会赚些钱,还是赚多少花多少,一分钱都留不下来,真不知道那些在这种年景也能发财的,除了出卖良心之外,都是有什么凭恃。
除了程老板。
抗战结束后,文艺界头一个恢复元气。程老板去年在政府军进城的庆功宴上就被人请去登台献唱,后头人知道他在海城,一个接一个来请,他硬是连唱了一个月,才找个机会脱身回了京城。
连着桂生在电影厂也忙脚不点地,抗战期间,稍微有些骨气的文艺界人士隐居的隐居,出走的出走,如今重整山河,很是出了几部振奋国人心志,叫好叫座的电影。
桂生趁这股风潮,把他大哥桂丰也介绍进了电影厂做场记。方校长倒想叫儿子们接着读书,可师母的病吃药要钱养,出完桂玉学费之后,家里再余不下一个子儿,只好默许了儿子们的安排,先在电影厂打工,攒够钱再去上学。
就连桂宝,说是那家人把他当眼珠子疼,最难的时候,别人一家人也没饿着他。师母略安定些后,一直惦记着把孩子接回来。方校长是个信人,念在那家人在自己家最困难时养了孩子,坚持不愿过河拆桥,这事也就算了。
不管怎么说,一家子的日子又可以热火火地往前头奔,在这样的乱世中,已经是绝大的幸运。
街上的乞儿跟战前一样的多,街角揽客的流莺,可能她几年前还只是个穿着女中校服的学生,角落里吸成人干的大烟鬼,或许他也曾经诗酒风流出身不凡。
三月已经开始进入春分播种,田里却没有多少农人。往往是一块稻田之后,出现大片长得比人高的茅草。
春妮穿南往北跑了三个多钟头,自行车两个轮子差点蹬冒烟,总算到了地方。
他们约好的碰头地点依然是刘家村,春妮在村口按约好的暗号嘬起嘴唇学了三声黄鹂鸟叫,等待藏在芦苇荡深处的人来接她。
将将没等下车,她就发现道旁偌大的田地里一个人也没有,不像其他地方,稀稀拉拉的,总有两个人在。
春耕正忙的季节,人都去哪了?
这时,蒿草深处传来稀碎的水声,王大嘴半跪在木盆船上冲她招手。
春妮跨步上船,朝村庄的方向点点下巴:“人都去哪了?”
“今天是枪毙刘保长的日子,都去了乡里看热闹吧。”王大嘴小心维持着平衡。这船平时只够一个人上下,再加一个,即使是个身无二两肉的瘦姑娘,也晃悠得叫人有点担心。
“啥?”春妮惊得一个打挺,差点没把船踩翻。
刘保长她印象很深,说是顶着个倭国人保长的名头,并没有做什么恶,反而按村民口风的话,因为有他在中间转圜,他们村比别村还少受了不少倭国人的蹉磨。就算当年当保长,那也是因为他侄女被倭国人抓在手里,他不敢不当。
这种人在海城也有,像春妮入狱时碰到的毛二娃,他还是倭国人黑狱的狱卒呢,因为有保护无辜囚犯的行为,加上有人为他作证,战后只被抓进去蹲了几天大狱,事情审明白之后就放了出来。现在被春妮招在学校里看门,正好跟
“这怎么突然就要枪毙?他坑害人命,还是干啥伤天害理的事了?”
“他那点老鼠胆子能害谁?这不是乡公所要重建捐钱吗?他们家拿不出来,那他确实又当了倭国人的官,不就这样了?”
不就这样了?
想起在教育局大摇大摆行走的徐公傲,春妮一声冷笑。
第235章 235 值得
离开刘家村前, 王大嘴给春妮领来个人。
“你把洋花带走吧。留在这,她怕是没有活路。”
“怎么?”
“你是没看见,从行刑场上出来, 刘嫂子一家对她又打又骂。这丫头也不知道躲一躲, 看着可怜。你领她去城里,随便找个地方做工,有口饭吃饿不死就成。”
春妮看她一眼,这姑娘只比她大三岁,却生像是老了她一辈。而今两只眼睛都乌了,头发叫抓得像鸡窝,也不知道理一理, 只睁着两只肿眼睛,木愣愣的往她脸上杵, 却又不是在看她。
“她这里……”春妮指指脑袋,有些迟疑。她在刘家村住的那会儿,就没听见洋花讲过一句话,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被一连串的变故搞得脑子出了问题。
她那里如今养不起闲人, 要是这姑娘脑子有问题,那就不好安排了, 总不能专门再找个人照顾她吧?
王大嘴一愣,他当时也是一时情急,要是不拉这一把, 洋花说不定当时就要被刘家人打死。刘家村地处偏远,而今政府也才新近接手这片地区, 这女孩子若是死在这种时候,全村人再瞒一瞒,只怕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好歹是条人命……王大嘴皱起了眉头。
“我……没病。”
洋花埋下头, 要不是春妮一直在注意着她,只怕连她的这句话都听不清。
会说话就好,春妮同王大嘴对视一眼。问她:“那你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