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怪岑律师是这个反应, 实在是这个浑名大卵黄的家伙大名黄广诚,现任青帮传代三长老。这家伙在青帮的资历很老, 以前他所负责的北江浦码头在战争前,政府三令五申禁烟的时候都是大烟馆满地的地方。海城下层有句传言“北城福寿尽在黄”,其中的福寿即是□□,也就是大烟, 而“黄”自然就是北城地下大烟王黄广诚。
战争开始后,大卵黄更是如鱼得水。借助混乱的局势, 这人不但在北城又新开了数家大烟馆,还将势力范围延升到了苏河之外的所有华界,成为了海城名副其实的大烟王。
春妮他们知道的比一般海城人更多一些, 青帮前任帮主逃到港城,卫胜临死后, 这个盘踞海城数百年之久的□□失去最后的约束力,剩下的高层迅速倒向倭国人,成为了帮助他们统治海城的爪牙。至此, 春妮可以铁口断言,现在还在青帮混的高层,没有一个是跟倭国人没关系的。
这一点,从大卵黄的大烟馆扩张速度也看得出来,如此数量惊人的烟馆,每天需要的大烟必然也是个惊天数字。在普通人连袋粮食都无法夹带进城的当下,没有当权者倭国人的大开绿灯,这根本不可能完成。
能做大烟生意的又会是什么好人?即使大卵黄有倭国人的门路,没有利益交换,他会答应帮忙?
刘老板说得信心满满:“我跟大卵黄家五姨太的保妈是干亲,不会错的。这几天,青帮有门路的大人物好多人都逃了,只有大卵黄,他舍不得这边的基业,到处找门路。我干妈说五姨太说,大卵黄想投回到政府这边,有些不太顺利。要是这件事给他办成了,以后到政府这边就好说话啦。”
又是好一阵子的沉默。
“要不,试试吧?”
要是刘老板上来就是一大串义正言辞舍生忘我的表白,几个人反而心里要打打鼓,度量有几分真。但他这番市侩算计的分析却是为春妮他们打开了新的思考方向。
包括岑律师在内的三个人都不是只有一腔热血,不明白世情诡橘的学生仔。尤其救人如救火,当下立即决定由岑律师出面,请刘老板帮忙引见大卵黄。为防万一,春妮充作岑律师的助理,跟着他,三个人一起去大卵黄的家。
走出后街的巷子,刘老板先给他干妈家挂了个电话,等了好一阵子。几个人再拦了辆黄包车,春妮和岑律师在法租界从爱尼沙路进去的一个偏僻巷道,一处小公寓里见到了大卵黄。
春妮几年前跟着校长到处跑宴会拉投资的时候曾远远见过一次这个纵横海城的大毒枭。
那时候他穿着浮金绣银的枣红马褂,梳着油光发亮的大背头,凑到他们这一桌说话时,他紫檀烟斗里漫出来的蜜甜烟味呛得春妮忍不住直抽鼻子。
上好的烟膏就是一股子甜得腻人的怪香味,而这位大毒枭自己也是个资深的瘾君子。
当年对这位浑身上下写满了豪气派头的海城大佬印象过深,以至于这次见面的第一时间,春妮没能将他认出来。
大约是在家里的缘故,他这次没穿得那样浮夸,只着一件夏布白对襟短打,一条黑绸裤,当年红光满面的马脸如今凹下去,在颧骨下方形成两块三角状灰影。
他是认识岑律师的,一张黄脸笑容满面地从沙发上起身迎他:“竟然是岑大律师亲至。哎呀,底下人也没跟我说清楚,鄙人竟不知道是您来找我,失礼了失礼了,快请坐。”
看得出来,岑律师也挺吃惊他的态度,他顿了顿才道:“不敢当。这次岑某人有事登门,黄先生若能伸出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不急,岑律师您先这边坐。翠姑,快上茶。”
岑律师被他让到皮沙发正中差点坐了主座,忙不迭推辞:“黄先生太客气了。时间不等人,茶就不喝了,咱们先出门,在路上说话吧。”
大卵黄没拉动岑律师,自己先坐了下来,又“哎呀”一声一拍大腿:“事情我刚知道也才没一会儿,这匆匆忙忙的,总要留点时间叫我通通关系吧?我黄某人的脸也不是大银元,出门就能当钱使,您说是吧?”
岑律师马上道:“这您放心,要请黄先生办事,我们自然不会不懂事。您看您这边需要多——”
“哎哟哎哟,我的大律师哟,您看您说的,我黄某人就这么见钱眼开吗?不要说是您来找我办事,就是不是您来找我,这事可是关系咱们海城人,关系到千千万万万被倭国人关在黑牢里的苦命人,我能真的袖手旁观?”
春妮:“……”这要不是他鸦片烟架就搁在茶几上,乍听起来,这还真是一位高风亮节的仁人义士。
“那黄先生的意思?”
“这个,这个……”大卵黄长叹一声,终于开始戏肉了:“岑律师,兄弟坐着这个位置您是知道的,平日里得罪了不少人。现在时局动荡,这个政府来了,那个政府又跑了,弄得咱们这些做生意的也没个定盘心。生意太不好做,那些人更是恨不得把鄙人大卸八块。岑先生人面广,结识的都是洁清自矢的正道人士,只要岑先生您答应我,事成之后,帮我在新政府要员们面前美言几句,您的事就是黄某人的事,黄某人一定任您
差遣!”
这是来之前刘老板就跟他们说好的条件,岑律师自然满口答应:“没问题!”
大卵黄顿时喜笑颜开,拿起手摇电话筒:“岑律师一言九鼎,我这就找人来,放心,有我出马,一定会摆平的!”那阵势,竟是比岑律师还着急两分。
事关前程,大卵黄办事效率尤其的快,春妮几个碰了一夜的壁,他打了几通电话,带着几十个手下,同春妮两个又去了一次跑马场的倭军大本营,事情就办得差不多了。
不仅如此,像这种从最底层爬上来的人物办事都有股混不吝的狠劲。
大卵黄将这事操办得极大声势,办妥跑马场的事后,他随即带着大本营的几个相熟中级士官敲开了宪兵司令部的大门。宪兵队传言是倭军在海城最难啃的骨头,多少铁骨铮铮的抗倭志士进了宪兵队都有去无还,他只穿着一身黑衣单褂,腰里别一把勃朗宁,进了楼,把枪往司令部最高长官面前一拍,对方就吓得面如土色,只剩下连连点头的份了。
当然,最后的这段春妮没能在现场观摩。从跑马场出来后,大卵黄便以“两位奔波了一夜,需要休息”为由,笑容满面却不容拒绝地派人将她和岑律师送回了家。并且拍着胸脯保证,这事有他在,必定不会有问题。春妮还是通过《申报》得知对方干的这件大事,这间在战乱期间几经易主,完全由倭国人掌控的报纸这几天都在对这位海城的大烟王大吹法螺,还弄出了个“侠王”的浑号,让人笑掉大牙。大卵黄一改往日的低调,请来海城报界几位“名记”,这几天但凡去哪,都带着记者和闪光灯大拍特拍。
好好的营救行动,硬是被他拍成了影视界明星出场秀。
“不过这样一来,大卵黄的名声怕是要被彻底洗白了吧?”晚间,春妮同常文远闲话这事。
“哪有那么容易。”常文远摆弄着茶盘。
要说最近海城解放实质性的好处,大概就是物价终于迎来了一波小幅的下降,米铺盐铺茶铺和菜摊都能够正常营业,不用担心随时落到头上的重税和勒索,这个时候,即使是青帮,也不会不识趣地跑去勒索太过,而常文远总算舍得买点正上市的秋茶尝尝。
他呷了口茶:“只要海城的大烟馆还立在那,海城人怎么可能信他是白的?”
“可他不需要海城人相信,只要政府肯信他,给他再一次的机会。其他人有什么要紧?”春妮敏锐地说。
常文远不置可否。
春妮想到一件事:“这样一来,岂不是我们给了他在政府立足的机会?”
常文远笑了:“民国十三年,政府明令禁烟,一年不到,烟馆却越开越多,你想没想过为什么?”
“为什么?”
“知不知道,私办不如官办。”
春妮愕然,随即明白过来,不由怒道:“你是说,政府有人想做大烟生意,怕其他人跟他抢,所以弄出了个禁烟令?大烟是什么东西,这也太荒唐了!”
“所以大卵黄这一出,不仅是给自己扬名,重要的是,他还想占住大烟的生意。等着吧,以后还有得好戏瞧呢。咱们啊,看戏就成。”
第231章 231 喜事
再次看到政府军部队的那天, 春妮正在市场买菜。倭国人这几年把海城祸害得不浅,一整条街上只开个一两间,甚至一间不开都是常有的事。
而这段时间, 海城百业待兴, 萧条的城市完全掩盖不住焕发新生的昂藏气。有些消息灵通胆子大的小商贩,趁着倭国人没走,其他人还不太敢出来卖东西占住一两个十字道口,就在马路牙子上铺开阵势售卖东西。净是些前两年市场上难得一见的秋蟹,团糕,还有大胆的农人挑担子来卖新米。这些东西,以前都只在倭国人的商店有卖。
春妮从一群老阿嬷阿爷的冲杀中抢出十斤新米, 又杀出重围,准备在卖米的旁边称一斤海瓜子, 就在这时看见了数年不见的政府军海城军队。
“宪兵部办事,闲人都让开!”
随着一声高喊,街角处拐来一队车队。说是车队也不太对,这队人中, 最前边的那个站在车门边,肩上横挎一条三八大盖。也就是开路的有一辆汽车, 跟在后头的,有几辆边三轮,几辆货厢式三轮, 还有数辆自行车和三轮车,最后边的, 甚至还有数辆驽马拉的板车。这些车辆后头拖着些杂货,叮零哐啷地横占整条街道,卷起一兜子臭风, 在众人闪避不及的退让中,又叮零哐啷地很快卷走了。
“这是啥子万国杂牌子货,还宪兵部,乞丐一样。”旁边阿嬷小声嘀咕。直扇鼻子:“啥子东西这么臭,是埋了多少年?”
“不就是咸鱼喽?”老阿伯手指住落在最后的板车,八卦道:“这些人先去了漆厂路边的罐头厂,从里头缴获了好些条咸鱼。”
“咦哟,真是一群穷骨头乡下人,什么破东西也扒到手里。这就是政府军?丢人哩。”
咸鱼在海城人人都吃过,但只是下等人嘴里的美食,虽说倭占这几年,大家嘴上寡淡,连咸鱼都当成了送礼访友的好宝贝。但这不是倭国人要滚了嘛,精明的海城阿嬷们有了其他选择,又开始在嘴上嫌弃它了。
老阿嬷也不怕叫人听到,本来么,这些政府军是什么德性,在战前年纪大些的谁不晓得底细?由此她的嫌弃引来一片赞同:“就是说嘛。一点政府形象都没有的,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去抄咸鱼厂,说不定袋子里头还窝着蛆。”
“哎呀胡大婶,你不要讲得太恶心。这些人哪是才回来么?前头歪戴帽的家伙你没认出来吗?那是果子弄的张阿毛啊,他都没出过海城,去哪里回来嘛。”
“哦!搞了半天,还是一群小瘪三在演起冒充政府军的洋戏么。真是世道乱,什么猫三狗四的戏路都看得到。”
“就是说嘛,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不怕政府军回来秋后算帐。散了散了,回家做饭了。”
阿伯阿嬷们一哄而散。
春妮拎着一肚子八卦回了家,正好桂生也在,把这事跟他一嘀咕,竟得了个内幕消息。
“说不好。如今这伙人被范增亮领着,到处收缴倭国人的产业。指不定就是政府军怕有的倭国人带着东西提前跑了,指挥他在接收海城前先收缴的一部分呢?”
春妮想了想,笑了:“是他啊,那他干这活岂不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快活死了?”
这个范增亮也算海城半个名人,战前当过海城宪兵副队长。上位不到二十天,因为没有带眼识人,索贿索到军方大佬夫人手上,又被踹了下来,堪称是这个年代火线上位火速下位的第一人。
桂生说起这队人是他的人马,春妮八卦兴致大减,坐下来跟桂生两人择菜,随口问道:“海城战前是什么样?”
桂生是土生土长的海城人,而春妮在战后才到的海城,问起这个问题也是好奇已久。
“什么什么样?就是你见到的这样啊。除了没有倭国人,没有炮弹。”桂生扯着豆角,两眼无光:“当然了,大家不
用担心走在大街上被倭国人抓走,这点倒是不错的。”
春妮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方校长住的监狱里,倭国人虽然撤走了,但没有人交接,狱警们以前大部分都是倭国人的人,也就是现在大街上人人喊打的华奸,所以虽然人都在,但人心涣散,以前跟倭国人走的近些的高层都躲的躲跑的跑,真正没几个人做事。以前他们还能时不常地进去探视,现在连守门的人都见不着人影,次次去,监狱门上次次都把着铁将军,里头什么样分毫不知。桂生得不到父亲的消息,整个人一天比一天丧气。
春妮心里也急,想着早晨看到的那一幕,脑子里突然冒出个主意:“不如我们今天去趟监狱,试试看能不能把校长接出来吧?”
桂生一怔,还没说话,一个人风风火火地从外头闯进来:“你们怎么还在这?走走走,今天不做饭了,我带你们去下馆子!”
是常文远,他甩掉公文包,意气风发地冲两人喊。
春妮很少见常文远这样喜形于色,不由得也跟着咧开嘴:“是有什么好事情吗?看你高兴的。”
“天大的好消息,快跟我来!”
果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法国人从租界撤走了!
三个人在街对过的西餐厅,到二楼选了个好位置,奢侈地点了三客炸猪排。倭国人宣布投降的那天虽然快乐远甚今天,但那时候物资短缺,常文远又刚出狱便开始为营救狱友而奔走,大家一直没什么机会好好庆祝。今天借着这个喜事,正该好好好慰劳自己这几年一直亏欠的嘴巴和肚肠。
窗户对面正巧看得见法租界小教堂,教堂的大街上,净是提着行李箱,神色疲惫的高鼻子洋人。
这些人刚从倭国人的集中管理区出来,没歇到两天就收到消息,几乎是被撵出的海城。此时街面上大人叫小孩哭,个个都似是在逃难的模样,叫人看足了西洋景。
隔壁客人也在说这个事:“早该滚蛋了,这帮子鸟洋人,老子可受够了他们的气!在咱们的土地上,天天鼻孔朝天看不起咱们,把咱们当成下等人使唤,骂我们是病夫。怎么地,倭国人来了,自己个儿身段比堂子里的娘儿们都软,连自己的国家都能不放一枪就缴了白旗。华国再有问题,也没有真正跪下去!什么攮货也配瞧不起我们,我呸!”
“怎么法国人突然撤出了租界?”等餐的空隙,春妮问常文远。
“说是政府那边签的同盟协议里有这个要求,签了好几年,毕竟要拉咱们当战友嘛。而且不止是法国人,过几天英国人美国人都统统要滚蛋,要滚出咱们华国人的土地。咱们华国人被洋人骑在头上拉屎拉尿的日子从此要成为历史了!”
“真的吗?兄弟,你哪儿来的消息?”
二楼是开放区域,隔壁桌的客人也听到了常文远的话,兴奋地凑上来。
常文远笑着,正要回答,隔壁客人对面的那人却“啊?”地一声,哭丧起脸:“怎么忽然都要走了?是真的全都要走出华国了?那我那洋行的工作怎么办?”
另一人顿时怒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你那洋行的工作?你都失业两年多了还记得不?”
“我失业那是因为那些产业被倭国人收缴,是倭国人害我没了工作!现在倭国人走了,我前天碰到我们经理,他还要我回去工作呢。这下可怎么办哪?”
“怎么洋人走了你就吃不了饭了是吧?你在洋行拿最低档的薪水,干最累的活,也没见你那破经理平时给你点好脸色!洋人是你爹啊,这么惦着他们。”
“哎,你这家伙怎么说话的。我上有老下有小,想多拿些薪水有什么错?谁叫他们给的钱多?何况,洋人有炮呢,咱们哪惹得起他们?”
“有炮他倒是来放啊,当谁现在没看清楚这些外头光亮的驴粪蛋子!还是多给你两个子儿就能忘了祖宗?”
隔壁客人的争论越来越大,吵得半个大厅都对他们怒目而视时,餐厅经理不得不出面安抚两人情绪。这起了点作用,这两人连餐都没等上,就气呼呼地下楼各奔东西。
春妮三人全程围观这场骂架,沉默了片刻。
常文远摇摇头,叹道:“有的人哪,腰一直弯着,让他直起来,他反而不习惯了。”
但这沉默很快被另一种快乐打断。
“三位,这是你们点的餐。”
喷香的炸猪排冒着热气被放在餐盘中盛了上来,三个人顾不得说话,捧起冰镇的桔子汽水先豪饮一大口,再咬一口外焦里嫩的猪排。什么是人间至美?有好友有好事有好食,畅饮痛笑,最美不过如此!
“干杯!”三张拉得大大的笑脸映着杯光,在腾腾升起的热气中笑得是如此绚烂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