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不顾秦伟在身后的呼喊,快步走出玄关,在门口碰到春妮,他顿了顿,什么话都没说,转身飞快离去。
春妮绕过玄关,听见秦伟在跟邹晶玉劝话:“你也是的,性格怎么还这么直?你不知道他们家情况?他父亲在新政府谋了个职——”
“哦,原来是投了倭大人的门下啊。要吃倭国人的饭已经是贱人一个,还想踩着国人上路,更是贱中之贱。这种贱人,还有什么必要跟他来往?”邹晶玉性格刚烈,说话是他们这个小团体当中,一向最不留情面的。
“这……大家毕竟都是一起长大的,明彰他又没做什么,不过是他家里长辈的问题——”
“秦伟,你要再这样说,我可没法跟你讲下去了。我才不要跟倭国人狗腿子说话。”邹晶玉气得扭头过去。
气氛一下降到了冰点。
“我……我是不想看大家闹矛盾,怎么就成了倭国人狗腿子?”秦伟也生气了。
这时,江婉玉看到春妮,忙笑道:“小顾,你今天可是稀客,请你几次都不来。”
春妮也无视了僵硬的气氛,笑答道:“好长时间没聚了,今天我特地来看看大家。”
“你可是大忙人,约你真不容易。今天可得跟我们多坐一会儿。”秦伟神色也恢复了自然。
邹晶玉这时也转过来笑道:“就是,我年前去川陕路清吧吃寿司,到你学校找你几次,想约你一起去,你都不在,忙什么呢?”
“你年前去找过我?什么时候?”
“那可多了,让我想想,九月份一次,十一月一次,还有……”
气氛总算恢复正常,春妮趁机从众人身边抽身,走到留声机边,搁上了《Canzonetta sull'aria》的唱片。【注2】
这首来自《费加罗的婚礼》的女声二重唱近段时间在海城上流社会十分流行,因为法国的一个歌剧团刚刚结束了在海城为期半个月的巡演。尽管多数人都不懂法语,并不知道歌词中吟唱的意思,甚至可能不知道歌剧演的是什么,但海报上的喜剧,轻松之类的噱头已经令手有闲钱的海城人愿意走进剧院来一场忘却世俗的倾听。
这样高雅昂贵的演出表演或许不是人人都听得起,但中下层市民也有他们的娱乐方式,比如看一场轻松的爱情电影,或是到学校和小剧团看看话剧和滑稽戏,那几乎是人们逃离沉重生活的唯一方式。
轻柔抒情的乐曲声中,江婉玉走到她的身边,唇边挂着歉意的笑:“又让你看笑话了。”
尽管参加过很多次他们的聚会,春妮仍然不能算成功融入到他们当中。这一点江婉玉清楚,春妮也清楚,她和屋里的其他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她也从来没想过,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因此,对她“见外”的自嘲,春妮只是摇摇头表示不介意,并没有说什么。
倒是江婉玉忽然说出一句话:“我可能要走了。”
春妮的反应是,先往后看了一眼,见大家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才小声道:“江先生决定了?去哪里?”
江婉玉摇头,不知道是不能说还是不知道。
她苦笑一声:“今天我让大家来,是想在走之前再看看你们。这种时候,你也知道,我一走,可能不知道多少年大家会再见,没想到还没开始就吵成了这样。”
春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成为了大家倾诉的对象,明明她是个不会安慰人,又不善解人意的人啊。
她搜肠刮肚,想起来说道:“江先生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尽力了。如今言退,不过时势原因,一个人无法对抗一个国家。”
倭国人进驻租界,首先开刀的就是工部局。江致清作为海城华人商界领袖,以及工部局华董,是倭国人重点拉拢对象。老先生商人起家,为人一向长袖善舞,同倭国人虚与委蛇到今天,只怕也到了极限。
江婉玉噗地笑了出来,看着她,神态有些无奈:“好像从一开始,你跟我们就不是一个频道的。”
春妮想了一想,才明白,大概江婉玉原本只是在作小女儿态叹别离,春妮一开口,便把思路拐到了政经局势。
她无奈地耸耸肩也笑了:“本来想说来跟你们好好放松一下,可现在脑子里转的都是这些事,对不住了。”
这两年来,江先生虽然跟校长和春妮极少见面,但
透过万管家,学校也曾受过的庇护不少。现在江先生要走,意味着学校的靠山又失去了一座。
两人举杯,共同饮下这杯别离酒。
对春妮来说,江致清一家人的离开,只是一个开始。
第187章 187 大消息
春妮这次到场聚会, 除了同江婉玉等人应酬维系感情之外,主要还是为了秦伟。
年前早有传言,万国商团即将被解散。虽然目前还看不出端地, 但这支由英法等欧洲人掌握的武装力量可是海城明面上唯一对倭国军队足以造成威胁的存在, 他们会放任其在眼皮子底下晃悠?
常文远上次跟她见面,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如今万国商团还没有被裁撤,无非是倭国人初占租界,需要用他们稳定局面加上熟悉情况。像是现在办市民证,他们用的就是巡捕房和万国商团原来的人马。因为他们为倭国人登记户口,万国商团现在变成了万人唾骂。
幸好当年学校学生登记时,春妮每年会另外为他们缴一大笔会费, 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服万国商团的役,好为学校执勤。否则, 她辛苦培养出来的学生轻松被这些倭国人用来坑害华国人,想想就能气死人。
与此同时,在华北大获成功的保甲制,倭国人也开始在海城推行。可以想象, 待到将海城情况摸清,万国商团, 便会成为弃子一枚。
其他的,春妮都无所谓。但学校现在吃的米是春妮走万管家的关系,用的万国商团的营米, 再加了点成本价卖到学校来的。空穴来风,必有原因, 她必须早作打算。
因为年初所有的国产米都被倭国人划为了军粮禁品,无法进入租界,像秦伟这样的外国粮商开始变得炽手可热。万国商团眼看也没法弄到粮食, 学校几千张嘴要等着养,春妮去秦家堵了很多次人,也没找到他,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终于在这里堵到了他。
听完春妮的诉求,秦伟倒没有一口回绝她,只道:“我家的米行现在是我大哥在管,你如果要的多,我可以跟他商量,但是这个价钱——”
“我懂,秦公子你说个价,我回去想办法。”
“这样吧,大米现在黑市价三百六十块一石,我算你便宜一点,三百五十五块一石如何?”
一石即一百二十斤。
比起两个月前,大伙连夜排队去粮店买四块钱三斤的平价米,价钱又翻了一倍多。不过因为倭国人不许租界的华国人买本国米,黑市米价比粮店挂牌售出的价钱一向高不少。
即使是春妮,这个价钱对她而言也是无可承受的。
哪怕每个学生一天只吃一两饭,每天也是至少两石的消耗,一个月光是给学生买米,就要花费至少两万块法币,换算成大洋,也是两三千块。她就是有座金山,只出不进的话,也要被吃空。
何况租界外,一石米只卖不到二百块。平平一条小河,隔开租界内外,一石粮食便可以再获上百块钱的巨利。
学校每天消耗的粮食不是小数,倭国人这段日子一直在组织人力到处翻查,想弄清租界的存货。所以,春妮也不可能像组织学生偷偷买煤那样,花个一两晚上,将粮食全偷运到仓库里先堆起来,这样会有很大概率被倭方以“来历不明”为由查封冻结。倭国人不傻,现在粮食可以直接变现。现成一座金山放在眼前,他们可不会管你购置渠道是否合规合理。
即使学校招收的成年班收取了学费,相比于他们付出的,只能算杯水车薪。
而学校还在源源不绝地招收新学生,又帮忙安置了一部分难民。时局越是艰难,需要用钱的地方就越多,她不可能将钱全花在买粮食上。
因为货币不稳定,现在学校老师的工资每个月都在浮动。短短三个月,一名普通老师的薪水由一百二三十块涨到了一百七八十块。即使工资涨得这么快,他们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活,还是连一石米都买不起。
而老师已经是收入相对较高的人群,像是服务员,侍应生,店伙这类更下层的百姓,拿到的工资只会更少。
“不能再便宜一些吗?”
“便宜不了啦,”秦伟老道地同春妮算帐:“粮食运到海城来要运费,还要打通关节,现在海上海匪多,走陆路强盗多如牛毛。护卫无法马虎,每个人都要配长□□各一条,包括军……”
秦伟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化为了蚊子,在春妮耳边嗡嗡嘤嘤。
她站起来,听他摊手叹气:“……顾小姐,我是做生意,不是做慈善的。你也要我便宜,他也要我便宜,可风险全在我这里,你给我分不分担?我的人要不要养?这样下去,我还不如直接搬米上街做慈善。这样还能落下个好名声,你说对不对?”
秦伟这个人一向在春妮面前都是玲珑心窍,最擅长说话调节气氛的人,现在,他的话却让春妮由衷地感到了厌烦。
“那杂粮呢?你们卖不卖?”
“卖,你要买什么样的?我们这里的杂粮有高粱面,玉米面……对了,价格上面,我们可能稍微高一些。你知道的,越南不产这些,我们要问其他地方拿货。”
…………
从江家公寓下楼后,春妮路过楼下的一间水果店,买了一个果篮。
现在海城还在正常营业的商铺还剩下不足一半,另外的一半也多是倭国人在做,或是有倭国人后台。法租界因为受到的破坏较小,反而得到相对完整的保全。
今天早上,夏风萍没到学校来上课,说是身体不舒服,打电话来跟校长请假去看病。春妮的这个果篮,便是买给她,打算去探病的。
坐电车抵达昌平路的时候,还不到下午四点。
这里也算英国人高档社区之一,春妮自电车上下来,从站台走到夏风萍家的这短短不到五十米的距离,至少经过了六七栋同样风格的英式别墅。而这些别墅中,至少有一半都挂出了“吉屋招租”的广告牌。
这段时间,不止是海城人日子不好过,在海城横行近一个世纪的外国上等人的日子其实同样难过。
倭国人占领租界之初,虽然特令宪兵队和76号不得滋民扰民,但将海城的外国侨民划为“敌性”与“非敌性”。像英美等已经开战的敌侨产业被倭国人分批接管,银行资金和相应背景的银行外汇也被冻结查封。所有敌侨,海外汇款一个月支取金额不许超过三百块。
三百块连一石黑市米都买不到,又怎么会够生活?
外国人在海城的苦日子来了。
战争的阴云,不会因为肤色的不同给任何一个人特赦。
以前春妮到昌平路,总会见到穿得鲜艳美丽,小卷毛梳得整整齐齐的孩子要么在道旁的林荫树下玩耍,要么在栅栏内自家的草坪上嬉戏,跟一街之外的街头难民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现在,那些天真欢快的笑声不见了,这里变得很安静。走在林荫路上,春妮抬头望去,总会逮到一两双躲在窗帘背后窥视的眼睛。
这样的安静,衬托得不远处那栋红白相间的房子流泄出的音乐是那样格格不入。
“哈哈,让我逮到了吧,偷偷在家听音乐跳舞,还骗校长说你生病了。”敲开夏家的门,春妮同开门的朱先生开玩笑。
朱先生春风满面,请她进门:“来得正好,风萍有大消息告诉你。”
客厅的留声机里,一首《玫瑰玫瑰我爱你》正进入尾声。
春妮满意道:“看,我说吧,两人世界有什么不好。以前楼下许太太家租在这时,你们敢把留声机放出来吗?”
因为房主人出于某种不可说的原因,在外面住了一两个月,加上许太太说得实在可怜,夏风萍不得不宽限他们,允许他们年后再出去找房子。直到两天前,这一家人才磨磨蹭蹭地搬出去。
夏风萍脸蛋跳得红扑扑的,神神秘秘地宣布了一个大消息:“我怀孕了。”
春妮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忽然变了脸色:“怀孕了穿什么高跟鞋,快快快,脱掉脱掉。”
朱先生立刻紧张道:“怎么怀孕不能穿高跟鞋吗?”
春妮经过一次母亲的生产,不比这两个新晋准父母什么都不懂,很老道地道:“当然不能穿了。前三个月正是不稳当的时候,万一崴了脚怎么办?”
他们成婚也有好几年,这时候才有孩子,已经算非常晚了。
不用春妮说,两人都紧张起来,忙到鞋柜前找了双舒适软和的棉鞋重新换上。
朱先生问她:“除了不能穿高跟鞋,还要注意什么?”
“不能跑跑跳跳,不要喷一些奇奇怪怪味道的香水,发胶,指甲油。还有化妆品,也不知道用的是不是铅粉,最好也不要用。最要紧的,你得穿暖和些,别为了好看就只穿件大衣。还有朱先生,你也别觉得没你的事……”
春妮像个老妈子似的罗罗嗦嗦,两个人终于从将要当父母的兴奋中清醒过来,跟着她说的慌慌张张地一条条做。
说到最后,春妮问他们:“对了,怀孕的事通知你们父母了吗?”
两个人面面相觑。
夏风萍说:“我们刚从医院回来,还没来得及呢。”
春妮一拍手:“那快上楼去打电话啊,你妈懂得不比我多多了?”
三个人又一窝蜂涌上楼去给夏家父母打电话报喜。
夏家的电话安在卧室,春妮不方便跟进去。上到二楼,她直接拐去了书房到书架找书看。
她在书架上翻了会儿书,眼睛扫过旁边的窗户。
窗外的楼下,两辆军绿色吉普车驶过,外头传来刹车的声音。
没过一分钟,楼下夏家的大门被人粗暴地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