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溜着墙根到了夏风萍在昌平路的家。
现在其实还没到晚上十一点,夏家的小别墅跟这条街上其他人家一样,连门灯都没开。
夏风萍摸黑捅了半天的钥匙眼才打开门,转身招呼春妮:“进来吧。”
春妮却是将夏风萍扯到身后,一拳砸过去!
“哎哟!”一声女人的惨叫响起来。
“于太太,你怎么悄没声地站在这?”夏风萍摸索着暗亮门廊上的灯,埋怨道:“你可真会吓人!”
于太太揉着半边脸,委屈道:“我这不是听见这边有动静,怕是有贼进了门,出来看看吗?”
“出来看你倒是开个灯啊!”夏风萍被吓得不轻,连拍了好几下胸口。
于太太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这怎么我抓贼还抓出错来了?谁知道你半夜三更的——”
春妮听见她哭,额头上的青筋就开始跳。那年于太太求着夏风萍以优惠价租了她家的一楼之后,春妮就不太爱往她家跑了。
她实在不想跟这个拎不清的糊涂妇人打交道,正想着用什么话打发她,二楼的灯也亮了。
朱先生穿着睡衣走出来:“萍萍?你不是才说今天不回来了吗?顾小姐,你也来了?快上来说话。于太太你要是再哭下去,下个月租金咱们可得再商量商量了。”
…………
二楼书房
朱先生不像夏风萍,他的性子有些慢,也更加稳重。
听完春妮的话,他半天没作声。
夏风萍有点急了,掐了他一把:“你倒是说句话啊,帮不帮?”
“我当然想帮的。”朱先生吸了口烟:“可现在什么都弄不清楚,想帮我也不知道怎么帮。”
“怎么不知道怎么帮了?你不是有那么多朋友吗?请他们出马打听打听啊。”夏风萍在一边挤眉弄眼暗示他。
“白营长他们这些俘虏不是普通的俘虏,在双城政府,他们已经被宣传成了抗倭英雄代表,即使是在海城,很多人也视他们为精神偶像。朱先生,你想一想,万一他们落入倭国人手里,经受不住他们的手段变了节,偶像的毁灭会加速信念的崩坏。”
春妮这一天也在思索,为什么白云铠一定要救出这些俘虏兵,一定要跟他们同生共死。从这两年,春妮跟他的接触来看,他跟尹老师一样,是个看世情极透的聪明人。他务实求真,一心救国,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不可能只为了所谓的讲义气就独自留下送死。
除非他的赴死有更重要的意义,这一切才说得通。
的确,如果他就此消失,敌人一定会更快速地瓦解剩余俘虏的心防,他们会以为自己彻底成了被抛弃的炮灰。
一群自暴自弃的俘虏和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还配当英雄和偶像吗?
是的,即使今天她将他救了出来,若是白云铠白英雄弃别人的性命于不顾,倭国人照样能实现自己的目的!
想来在双城政府抛弃他的那个时刻,白云铠就想清楚了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
偶像,死也要死在神坛上。
但是春妮不想接受这样的命运,白云铠是个优秀的军人,更是海城无数人的良师益友,她不接受他顺应双城政府的安排,作为悲情英雄死去!
她生来就在跟命运搏斗,她即使死,也要死在跟命运搏斗的路上!
“这的确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朱先生的眉心深折,他终于站起来,走到门口取下风衣:“我出去一趟,你们先在这等我消息。”
“你小心一些。”夏风萍从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搁进了他的风衣口袋里。
那东西泛着银光,是把小巧玲珑的手枪。
春妮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看到桌上有咖啡,起身给两人煮了一壶:“慢慢喝吧。”这一夜可能会很长。
朱先生这一走,就是三个多小时。
春妮和夏风萍两个人都无心谈话,桌上的咖啡壶空了又满,满了又空,终于,快到三点钟的时候,楼下有了动静。
夏风萍跳起来,赶紧去开了门。
朱先生关上门,脸上是深重的疲惫: “对不起,朱某人力不能及,有负所托。”
看见他神色的那一刹那,春妮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没什么,你已经——”朱先生的懊恼是真实的,她想说两句话安慰,但怎么也说不出口。
其实她今晚跑来跟夏风萍一起求救,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现在预感成真,她仍然是止不住的失望。
春妮站了起来。
夏风萍拦住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去哪?”
“还没到该放弃的时刻,我再去别的地方想想办法。”
“你还能去哪?”
“街上到处是巡逻的倭国兵,顾小姐,我知道你功夫不错。可在这种情况下,你做不了什么的。”朱先生也劝说道。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仿佛看到了白云铠的命运,春妮控制不住心中的烦燥,低吼道。
夏风萍怔住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失态的春妮,这令她陌生而无措。
这个小姑娘成长得非常快,在过去的三年多里,跟校长一样,成为了学校的定心针。她见过她面对危机时的反应,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沉着冷静的。如果春妮也乱了,这说明,如果放任事态的发展,一定会有他们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她又一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朱家辉:“家辉,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
面对妻子恳求的目光,朱家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我再去试试。”他的话里没有多少信心。
“我跟你一起去。”夏风萍也开始起身穿风衣。
“你——”
“你别忘了,我的射击成绩比你还好。我们两个人,总比你一个人有办法。”夏风萍这次没避讳春妮,拉开书架上的书,将里面藏着的另一支枪别到了腰间。
她转身想跟春妮说话,发现对方走到了门口,冲夫妇二人抱拳相谢:“我代白大哥多谢你们两位,先走一步,早上八点钟,不管我们有没有人成功,我在这里等你们见个面。”
“你去哪?”夏风萍只来得及问这一句话,春妮已经跑下了楼梯。
她轻捷的脚步在木制楼梯上留下沉闷的“笃
笃”声,很快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幽幽夜风灌进来。
“我们也走吧。”夏风萍同丈夫对视一眼,为彼此裹紧了衣领。
而这个时候,春妮全力奔跑,已经接近了她心中的目的地——苏河。
她刚刚之所以跑得这么快,除了心中焦急,觉得时不待我,最要紧的,是她在出门之前就决定好,要趁夜泅渡苏河。去对岸,到郊区,到张庄,找到涂铁柱和他的队伍,去向他求援!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现在已经是深秋,海城的秋天纵然不太冷,但深秋夜里的水,仍是凉得人手背直起鸡皮疙瘩。
以春妮的身体素质,这点凉意也不是很大的麻烦,真正的麻烦在于苏河的对岸。
四年多前,倭军占领海城之后,为了困死缩在租界里的人,严查物资流向之余,以苏河为界,在对岸拉起了细密的铁丝网,并每晚派兵巡逻。
无数个海城人为了活下去,曾在夜里悄悄泅渡下河,去对岸和周边郊县采购粮食,再偷偷贩运回来。
而在今夜,那些捂着半张脸,腰间身上穿得肥囊囊,腰背深深弓起的人一个也不见。
苏河仿佛也被今晚的反常冻住了,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春妮站在河岸上,将脱下的衣服扔进空间,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汪汪汪汪”,不知是哪里的狗叫了起来。
第169章 169 郑重
凌晨四点, 春妮赶到了张庄。
涂铁柱驻营的山就在村后不到一里远的地方,春妮来张庄来过这么多次,一直谨守界限, 没有踏足过后山一步。
直到今天。
王大嘴将春妮领上山时, 涂铁柱已经收到消息,在一间草棚子里等着她。
“我说昨儿个一天城里鸡哇鬼叫的怎么回事,原来是小鬼子又憋坏发疯了?那租界的人呢?被祸祸的不轻吧?”现在这个年代,消息传递很慢。涂铁柱驻营的地方过于偏远,水电全不通,直到春妮找上门,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春妮简单地说了说租界的情况, 再将话题转到了白营长的身上。
涂铁柱沉默下来,他没有直接拒绝春妮, 而是道:“妹子,咱们打过这么多回交道,有什么话,老哥不瞒你。你说的这个事不小, 我不能一个人作主,这可是百十个兄弟的命。你给我一点时间, 我开个会,跟大家商量商量,我……还要请示请示。”
这几乎已经是明示, 涂铁柱是带队奉命隐藏在这里。其实在那年她请涂铁柱救学生时,他展现出的能力, 已经让她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只是两人这几年都很有默契地没去提这个话题。
在这之前,春妮碰过了许多壁, 涂铁柱没把话说死,这已经让她足够感激。她明白涂铁柱的谨慎,谁的命都是命。她是想救白云铠,可她不想白填上别人的性命。
她听从涂铁柱的话,被王大嘴客客气气请到了林子里等候。
不一会儿,林中各处数条黑影从山里各个方向奔出,草房子里传来大声的争执声。
春妮静静等候着,抬头去看天色,天际的尽头微微泛起了蓝光。
深秋时间,草木凋零,虫豸钻入土中开始了冬眠,只有沙沙的风擦过树尖。天地之间似乎变得很静,但又似乎有很多个声音同时在她的耳边吵闹。生命也许就是这样,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旧的生命逝去,却也有源源不断的新生命诞生。
一刻钟之后,王大嘴来叫春妮。
春妮在这短短的一刻钟时间里,她想了很多。万一这次涂铁柱仍然不答应她,她是不是该认命,就此折返回去,等待着白云铠走向既定的命运。如果——
“我派大嘴和保全叔跟你去城里走一趟,先看看情况再说。”他又点了几个人:“你们跟大嘴一起进城,帮着跑腿照应。”
到处碰壁,直到现在才见到了一线曙光,春妮激动地说不出话,冲涂铁柱鞠了个躬。
这下可把涂铁柱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跟这姑娘认识这么久,她可从来没有这么郑重其事过!
他忙伸手去扶,嘴里一个劲道:“你这是干什么?白营长我早就听说过,只恨没机会见一面。那种人,不该为那乌龟王八崽子破政府折在海城。我以前是没机会,现在有了机会,怎么也得试一试不是?我又不是为了你,你真不用这样,快起来,起来!”
春妮也知道现在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她跟涂铁柱像往常一样,对了口号和接应方式以及地点之后,一行人坐上山上唯一的马车趁最后一点夜色向城里赶去。
春妮赶到城门口时,黑夜的尽头有了一丝薄光,已经是将近早上七点钟了。
今天注定是艰难的一天。
海城从入城的入口开始,设立了重重哨卡严查进出城人口。每一个出入城的人手里必须有倭军宪兵队签署,带有本人照片的“通行证”才准许放行。
倭国人搞出来的通行证制度已经在海城施行了好几年,以前最多在租界,海关,车站等关口要地临检使用,想不到连城门口都要用上了。
海城可不是其他小地方,每天进出城的人口都可能比一个小县城的人多。几人望着路口一眼看去,完全不知道头的队伍,不由心中焦燥。
春妮因为经常出门,手里的通行证通过各种途径弄了好几套,都是真货。可跟着她的那几个人中,只有王大嘴叔侄两个,因为王大嘴娶了张庄的媳妇,算是定居在张庄,经常进出城贩卖东西,通行证能用,别人都算黑户,只能被拦在城外。
春妮只能带着王大嘴叔侄俩先进城,其他人回去另外想办法。
进城之后,三个人便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