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说吧。”
“妮儿,”顾茂丰的眼泪说来就来:“跟爹回去吧,你一个人在外边太辛苦了,爹以后养你,咱们好好过日子。”
春妮噗地笑出了声。
顾茂丰哽了哽:“爹知道,爹以前亏待了你和你娘,但爹都是不得以的。爹——”
“因为你以前要骗女人,要吃女人的软饭,怕带着我和我娘坏你的事?”春妮尖锐地道。
顾茂丰被刺得差点说不出话:“……你不知道,你爷爷死的时候,家里什么都没了。爹第一次出门讨生活那会儿,你奶奶用她的银戒指换了两个银毫子给我当的路费。我刚上船的第二天,银毫子就被人骗了去……”
“你被人骗了,所以你就入了引蝶门,做了那拆白党去骗别人?”春妮忽然道。
即使是顾茂丰的城府,他的神情也控制不住地一变:“你——你是听谁说的?爹不是那种人。是不是秦惠君?这个女人惯会说谎,当年——”
“原来,你也觉得,骗女人钱很羞耻,不能承认啊。”春妮平静地道。
顾茂丰望着春妮,心中充满了无处下嘴的无力感。
他垂下头,颓丧道:“不管你心里怎么看爹,在爹心里,你也是我的女儿,夏生也是我的儿子,爹总是希望你们都好。爹虽然这些年没怎么回过家,但每年往家里没少捎银子。妮儿,你不能只念爹的不好,忘了爹的好。”
足下江水浩浩奔腾,没人说话。
顾茂丰是不知道尴尬为何物的:“爹知道你对爹有成见,爹也不求你的原谅。但夏生,你总得让他见见我吧?他长这么大,都还不知道有爹是什么滋味。”
来了,他忍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打出了“夏生”这张牌。
刚刚沉默这么久,春妮心里其实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没错,她是预料到了顾茂丰会找过来,她也有一万种方法可以阻止他去找到夏生,但是,顾茂丰是个活生生的人,他能从蛛丝马迹分析局面走到海城来,就不是个笨蛋。当然,笨蛋也不可能当这么多年骗子安然无恙,还过得比一般人都好。
除非春妮现在把他推下江,否则,夏生总会见到他的。她阻止得了一时,能阻止一世吗?
对于处理这种家庭关系,春妮从来都不擅长。
“见夏生干什么,让他知道有个骗子爹,你觉得他会很光荣?”春妮只能这么问他,希望他有点良心。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爹不是说过?也是为了生计才不得不这么干……爹已经悔过了,想好好过日子了,爹是真的不会再干这种事了。”
“悔过?这话你问秦惠君,看她认不认你悔过?哦,你还不知道吧,秦惠君死了。”
“死了?”顾茂丰愕然:“怎么会?”
“是啊,她不止死了,连她的尸骨后事都是我替她装敛操办的。”春妮冷冷道:“你是怎么算计的她,用得着我提醒你?”
“妮儿,我跟秦氏之间的事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顾茂丰满头大汗:“我是前两年才知道,秦氏不知从哪听说了你娘的事,叫我休了你娘,我没答应。她又让人往老家送了一封休书,假装是我,想生米——”
再扯下去,无非还是听他甩责任扣帽子这一套,反正当事的另一方不可能为自己辩解,死无对证,春妮已经没耐心再听下去了。
“不管你跟秦惠君之间事实如何,这是你种下的孽因。我妈因为那封信,差点在村里活不下去,这些我都不想再提,但——”
她顿了顿:“我已经为你收拾了一回烂摊子,希望你有点羞耻心,识点趣,没事别来缠着我们,别让我们姐弟因为你的存在蒙羞。”
说罢,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春妮走得不快,他费这么大力找到他们,她不觉得顾茂丰会因为那几句话就打消了自己原先的念头。她等着看顾茂丰还会有什么新招来为自己狡赖,但她知道顾茂丰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却没有阻止她回到学校,也没有再跟上来缠上来说话。
甩下身后的那出闹剧,春妮走路回学校,经过小
吃摊时,她要了一碗糊辣汤和两个馒头,掰碎了浸在汤里慢慢喝。
现在小吃摊又开发出了好几种吃食,还弄了个小磨子每天大清早磨豆浆搭配馒头来卖,可惜租界里粮食越来越贵,舍得出来吃早点的人也越来越少。他们的摊子招的人又多,每天所得不过是勉强维持不赔不赚罢了。
小吃摊上,蒋四成已经恢复了上班,他迎上来,低声道:“顾老师,昨晚王建利托我代话,说必须给他点武器,不然这活他做不了。他说,中央政府专员出门得有派头,条件所限,没车就算了,但没有枪不行。”
他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但武器可不能乱给,王建利惯于骗人,谁知道按他要求给了东西,他又会有什么新招。她得去见他一面再说。
春妮离开后,蒋四成应付完一拨客人,发现原先她坐的位置已经坐了人,是个生客。
他熟练地挂起笑容:“阿叔,您来点什么?”
“照那小姑娘吃的东西,给我上份一样的。”顾茂丰笑得很和气:“小兄弟,那个小姑娘,她是不是就是你们的顾老师?”
“阿叔问这个做什么?”蒋四成不答反问,心里已经对他留意了起来。
“哦,我从双城来,认识你们分校的校长,他跟我提起过你们顾老师。”
“原来你是尹校长的熟人啊?”蒋四成笑容里重新加入了一些温度:“那你去过我们的双城校区吗?那里建设得怎么样了?”
“……”
一连数天,春妮都在王建利住处,学校之间来回跑,对顾茂丰小心翼翼的试探动作,她未曾留意。学校是她的地盘,在这里,他翻不出风浪来。
然后,这天清早,她又一次被顾茂丰拦在了学校外边。
“妮儿,这些天这么忙,你是不是有了麻烦?”
“怎么?你跟踪我?”
顾茂丰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我就是找你的那些学生们聊了聊,他们啥都没说,是我自己猜的。”
春妮对学生们还是有信心的,谅他也没能力跟踪她,遂不打算跟他再纠缠下去。
顾茂丰忙追上去,道:“妮儿,你要是有了麻烦,可以跟爹说。爹别的不敢说,在海城经营了那么多年,认得一些人的。妮儿,爹是真想帮上你。”
春妮原本越走越快,想赶紧把他甩开,听到最后一句话,她转过身来:“你真的想帮我?”
第160章 160 害怕
顾茂丰从屏风后面缓缓转出。
培罗蒙的手工定制西装三件套, 口袋里别上一支康克令金笔,再穿上小牛皮的牛津鞋,鼻梁架起的眼镜是金边的, 头发用施华蔻发蜡梳出大背头, 打理得光可鉴人,手臂微微一抬,一只百达翡丽的腕表半隐半露,最后,手里那条卡地亚定制的手杖拄得端是气势迫人。
换完装,闪亮登场的顾茂丰让其他人差点瞪掉了眼眼珠子,简直跟前几天那个木讷落魄的小商人顾茂丰判若两人。
“我滴个乖乖, 三百块大洋就换来这一身?”蒋四成上前,仔细弹了弹西装上不存在的灰, 惊叹道。
不怪他表现得这么没见识,这个年代,三百块大洋在海城的租界不经花,但华界能买到一套不赖的小房子。
顾茂丰这一身, 除了百达翡丽的表和卡地亚手杖过于贵重,是租的之外, 别的都是买的。即使有些是从当铺里买的,已经过了一手,价格是高昂得让人咂舌。他相当于将一套房子穿在了身上, 奢侈得让人直吸凉气。
这是春妮从到海城之后,自掏腰包花过的最大一笔钱。双城那些哭着喊着说没钱, 却一个赛一个穿得体面讲究,打扮得既怕别人看不出来,又怕别人看得出来, 玩低调奢华快要玩出花的高级政府官员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想让顾茂丰扮得像一点,只能照式样给他都来一份。
为了那五十万块银元,春妮是下了重本了。
她看出顾茂丰还有话要说,同其他人道:“你们先出去吧。”
却也忍不住多看他上眼,顾茂丰皮相是很不错的,不然也不会骗到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即使现在四十多岁了,经过这样精心的收拾,也是儒雅不失俊秀的帅大叔一个,至于鬓边的那抹白霜,反而为他增添了一份成熟的魅力。
“还有什么要求,趁现在时间没到,都一起提了吧。”
别人一走,顾茂丰声音立刻软下来:“妮儿,让我再看看夏生吧。”
“你昨天不是已经看过了?”
“让我再看一眼吧,我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昨天就看那一眼,怎么够?”
这个年代,儿子才是男人的根脉延续。
要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是不可能的,特别是对顾茂丰这个精明人。别看他这几天对她百依百顺,春妮深知,自己在顾茂丰心里的地位可能连夏生一根手指头都不如。这一点,从他以前每年捎回家乡的大洋数目就看得出来。
夏生出生之前,他们祖孙三代每年得到顾茂丰的供养至多不超过三十块银元,听说一整年一分钱没寄回来的时候都有。夏生出生后,顾茂丰头一年往家里就打了五十块银元回来,其后的每一年,随着夏生的长大,银元的数目都在不断增长。夏生五岁,也就是她奶奶死的那年,顾茂丰还专门寄回来二十块钱,说是给夏生请个好师父,让他早点开蒙。
有夏生在,春妮不怕他想鬼主意坑害自己。他哪怕心里恨得想把女儿大卸八块,也不会伤害他心爱的儿子一根汗毛。现在夏生跟自己捆绑在一起,他轻易绝对不敢乱来。
春妮铁石心肠:“你现在穿成这样,一出门所有人都会注意到你。这个时候,你去了我们学校,不是平白惹来嫌疑?”
想想还得给根胡萝卜吊着:“都在海城,你又不去别处。改日我再找个时间,找个地方,带着他跟你再见一面。”
“那是什么时候?”
“你该出发了。”
如今的局势瞬息万变,离顾茂丰那天主动找到春妮,表态他想帮忙,又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中,春妮忙活对顾茂丰改头换面,而在双城那边,尹校长帮他们四处打探政府方面消息,完善这个骗局,终于为顾茂丰物色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监察院反贪专员施之锋。
相较春妮之前为王建利设定的教育部专员这个角色,监察院专门负责监察公务员违纪犯法问题,在政府部门中本来就比较神秘,这位施之锋也是确有其人。
尹校长说,这个人几个月前就离开了双城,去向不明。平时他在部门里存在感也不高,说起对他的评价,都是些泛泛的“勤勉”“干练”之类。
看到这么详尽的情报,春妮很庆幸,自己选择跟尹校长合作真是选对了。这样的东西,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打探得出来的,他肯定动用了不可名状的力量。
这也说明,尹校长对她此次的安排同样抱有很高的期望。不过也是,春妮答应过他,事成之后,会分他三成,他当然积极了。
这一个月中,外界变化同样不小。继四月份南城政府成立以来,伪政府宣布组建各部各院班子,以厚利引诱名流豪绅,以及以前旧政府官员公务员出任高官。王季新以其双城政府元老成员的身份登高一呼,招来拊冀的蝇营狗苟之辈多如牛毛,他再顺利将76号从倭人手中拿下,用这条恶犬对付那些仍然在摇摆不定的人,伪政府班子的职能部门组建进展颇为顺利。
这段时间,严广福也顺利从锦阳大酒店被要到了付鸿民身边跑腿。
他频频传话过来,说付鸿民这这段时间说话已经不再遮掩,数次对那些被挖去南城政府做高官的旧日同僚们表示了羡慕。他还通过陈济给南城送了好几次贵重礼品,可能是教育部在伪政府的班子中属于较边缘的部门,王季新至今还没见过他,不过,这已经是迟早的事。
春妮他们再不动手,说不定哪天醒来,付鸿民宣布改弦易辙,这笔钱他们想谋都没有了机会。
目送顾茂丰和王建利等人步上汽车,春妮转身离开。
想到这对师兄弟多年之后的第一回 见面,春妮毫不担心这两人会联手涮她,离开得很轻松。如今万事俱备,成与不成不由她决定,她的任务实际已经完成了。
至于顾茂丰和王建利,据二人所言,他们早年间因为一些私事结仇之后分道扬镳,数十年不见,第一次见面差点真打起来
。
这次王建利和他的几个徒弟扮演施之锋的保镖,两个人在一起,也好互为牵制。
而车子一离开春妮的视线,顾茂丰吩咐开车的王建利:“换个方向,把车先开到任城路。”
“凭什么?”王建利就是想给他添点堵:“你难道想跑?”
顾茂丰哼笑一声:“一直想跑的,难道不是你?我让你开,你直接开过去就是。”
“我不,顾小姐让我送你去付家,难道说,她一走,你就不打算听她话了?”
“你——”顾茂丰吸了口气:“古人阵前对敌,都有临机之权。顾小姐让我办事,可没有要求过我该怎么办,也没要求过我必须听她的步骤。你要是不听我的,坏了大事担当得起吗你?”
王建利突然一拍方向盘,怒道:“我他娘最恨有人拽文。不过呢,你甩过来的大帽子我可不接,你得先说清楚你想干什么,不然老子怕又被你坑死。”
顾茂丰思考片刻:“好吧。你记得我是来海城干什么的?”
“废话,我当然记得。来调查前教育部长付鸿民庚款使用情况。”
“既然是来调查,你说我该干什么?”
“对啊,你应该先从调查做起。那你去任城路是——”
“打草惊蛇。”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