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李铁柱,这个小伙子被春妮从韩师父那里叫走时, 老头对她吹鼻子瞪眼的,嫌她用杂事妨碍了自己徒弟学艺。但李铁柱是学生中的领袖人物, 也是她看好的未来工厂的中坚力量,所以只能对不起老头儿了。
好在李铁柱对她一向服气,没怎么纠结就接受了她的安排。至于木雕手艺, 这一年他都在韩师父那打基础,拿块木头, 在哪都能练习。
另外一个是李德三。这小子守在春妮的夜班摊子上,这一年多来都没出过事,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还时不时能帮学校采购到又便宜又好吃的菜品。春妮深深觉得,让他耗在小摊子上浪费了人才,这次出来,索性把他也带了出来。
还有一个是罗阿水推荐的,学校护卫队的小伙子,叫区明。小伙子家里铁匠出身,长得一身好键子肉,站起来比李铁柱还高半个头。把他带出去,相当能唬人。
这三个人中,其他两个还好说。就是李德三,他一走,小摊的夜间生意就不得不收拢起来了。
倭国人放宽码头禁令之后,附近的人比以前多了许多。再加上各地想方设法涌进租界的难民,治安日渐堪忧。不是李德三这样的熟面孔,很难在这种地方吃得开。
为了上这班船,他交接班之后没有休息,抱着包袱便跟着春妮到了码头。
这会儿船只驶出吴江口,全力开动马达,甲板上的蒸汽烟囱白雾喷吐,三个小伙子全是头一回出海,看什么都新鲜,没过一会儿,全都兴奋得绕着大船来回跑圈嗷嗷叫。
春妮都不懂他们兴奋个什么劲。江浦码头上那些每天排队等待进关的蒸汽船不是船?看得还不够咋地?
还是那些那水手们见识多,笑道:“生瓜蛋子,刚到海第一天,看着天上地下敞亮,叫他在这上边呆满两个月试试。到时候给他块金子都留不住。”
不过,相比于回来时的波折不断,春妮的这趟押船足可称得上风平浪静,一帆风顺。
易家的船队分为短线,中线和长线三种路线。短线只是来往于羊城和港城之间,中线一般是到丰州,长线嘛,就是到海城了。
线路不同,船队靠港的地点也不同。因为路途遥远,海城他们一般一个月最多只来两趟,装哪家的货,在出发前就定好。为确保行程安全,如无意外,中途直接越过从粤西到海西和温南这段最危险的航程,只在羊城和丰州各停靠一次,其后便直入港城。
为了这次的远航,蒸汽船轻装简行,去掉了拖在后边的驳船,再开足两千马力。三个男孩子出发之前,不知道该说是期待,还是恐惧的海匪们几乎没有几个追得上这样全力航行的大船。
只有一回在治平的时候,船被人拦了下来。老水头在船头上跟对面的人对了几句切口,他们便让开了路,直接坠在后边,跟到丰州,看见大船入港,才调转船头离开。
老水头说,他们大东家跟对面的谈好过交易,要保他们这段路的安全。
路过治平之后,也有几条船远远坠着大船跟过他们,易老板让管事的点了几个炮仗扔出去,就把人吓跑了。
这些连家伙都不敢亮的小蟊贼让三个男孩子们大呼不过瘾,转而又兴致盎然地缠着爱讲古的老水手们说了不少故事。
在蔚蓝色的大海中航行到第七天,大船于当天傍晚抵达了港城的格罗妮海港。
码头边蒸汽如烟柱般吞吐,大小船只错落有序地穿梭来回,不论日夜,永远一片繁忙。这个时代还没有机械吊臂和集装箱,打着赤膊的力夫们如工蚁般在大船中出进,嘴里时不时吆喝着听不懂的调子。
格罗妮海港是英国人在港城主持修建的第一座深水海港,这里背靠华国海疆,地势优越,又经过七八十年的发展,这座优质海港码头岸边已经初具世界大港的风范。
再远一点的军用港口,穿着白色水手服的英国士兵们排成一条白线,登上了漆着蓝白条纹的巨型军舰。
现在港城的英方政府有不少华国人雇员,但像海关这样油水丰足的冲关要地还是以英国人为主。
因为这次乘坐的是货运蒸汽船,在船只进港前需要进行入关检验,在他们之前,已经排了有七八条船。易老板告诉春妮,英国人办事的效率很低,他们至少还要等一夜,才轮得上检验入港。因而建议她先去住处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再来港口跟他们交接。
尽管已经有了好几次的航行经验,这七天的航行,仍是不能让春妮像老水手那样,在船上得到很好的休息。她欣然接受了易老板的建议,将三人中最机灵的李德三留下来,带着另外两个小伙子从绳梯上下来,坐上大船边招揽客人的小舢板,再一次登上了港城的陆地。
下船之前,那艘半公里外的白色巨兽发出了震天的轰鸣声,开始缓缓离港。
“哇,维多妮号也开动了,它不是昨天前才进港?这么快完成了补给?不修整了吗?”
“莫非这些英国佬是要回本土打仗了?”春妮身边,两个港府本地人指着远去的军舰小声猜测。
她紧了紧身上的包袱,最后看了一眼海天边缘上的那轮巨船,转身汇入滚滚人流之中。
两个小伙子都是第一次走得这么远,表现得比春妮兴奋多了,他们左顾右盼,看什么都没够,没一会儿就发现了站在货港外面举着木牌张望的王国柱。
王国柱在他们出发之前得到过春妮的通知,生怕错过他们,这几天天天在港城的码头上等候,接到他们后,将几人带去了自己租的住处。
春妮这回不办招商会,用不着摆排场。正好学校聘用王国柱留在港城当办事处联络员,给他拨了一点活动资金,他用学校邮来的钱在格罗妮海港不远处的丰海大厦租了间办公室。
工厂的港城办事处处于草创之初,连电话线都没拉,直到接到春妮四个人和这批货物,才算开始正式运行。
之前王国柱一个人在这间办公室里,既是老板又是员工,便将这间小办公室隔开,里边自己住,外边摆了几张从旧货市场收来的办公桌,看上去倒有点模样。
再次看见春妮,他很高兴,说明他这个港城联络员用得上,能够拿到一份饿不死的薪水,还不用跟其他人一样朝九晚五地坐班,更不用随时担心会被丢在港城无依无靠。因而,招呼众人放下行李后,他很热情地要请大伙去吃粤式大餐。
但数天的航行让大家的精力都到了极限,最后几个人只是在楼下的茶餐厅订了几道菜送上来,草草用过饭之后,春妮住了王国柱的房间,几个男孩子拼起桌子,在外边的办公室凑和了一宿。
不是春妮想这么节俭,而是这一次方校长知道港城有了据点,精打细算的本性冒头,让他们像学校刚成立时那样,收拾收拾住办公室。要是他们有谁受不了,住旅馆也行,
他反正只出来回船票钱。
短暂地回了一趟海城,春妮只来得及卖出一些从温南采购的药材,就不得不又匆忙踏上了到港城的路。她手上留的这点资金还想着趁在港城的这点时间,看能不能再收点货回海城贩卖,哪里舍得多花一笔钱去住旅馆?
春妮胡说八道了那一回,现在算是偿债,不好意思跟方校长讨价还价,只好厚着脸将王国柱的窝给占了。
除了住得不太爽快,手头钱太少,买不到春妮想买的军火之外,这次港城行什么都很顺利。因为钱不多,三虎地和骆驼城去不了,她只能到商场寻机倒卖香水和化妆品。尽管她没要多少,姚根发为了跟她的长期合作,也保质保量地给她弄来了。
春妮在港城敲定的东南亚供应商在第二天得到竹凉席到港的消息后,都没用她请物流公司,在码头上就将一船的货物给瓜分完毕了。
这几名供应商都是春妮综合考验过,确定他们的资金流没有问题,还押了一笔保证金才选定。接下来几天,几方除了对商品的品质和尾款支付的方式有点不同意见,其他的都很顺利。
在此期间,考虑到她可能不会经常在两地奔波,春妮将三个小伙子带着在港城转一圈,考察了一下港城周边的环境,把销售商和负责凉席港城独家销售的先施负责人曲经理都认识了一遍,便让王国柱给他们订回海城的票,准备打道回府。
港城这里目前需要处理的业务不多,只用王国柱一个人就能顶住。随着以后业务的拓展和复杂化,肯定需要加派人手,但那都是很远以后会考虑的事了。至少,在淡季即将到来的当下,王国柱完全够用。
来时因为要运货,春妮他们坐的是货船。回去时一身轻松,自然不用这么辛苦,王国柱给他们三个人订了江南轮船公司的客运票。
江南轮船公司原先是华国政府跟江致清官私合办的公司,他们开发的海港船运专线也是很成熟的航线,速度仅比太古慢一点。从港城上船,一般需要三天才可以到海城。
然而,就在一切准备停当,临离开前的头一天晚上,邮局送来了来自海城的急电。
春妮必须改签太古的特快专轮,尽快赶回海城,去帮忙处理一件办校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
第107章 107 真相
太古的特快专轮七天一发, 票并不好买。
为了尽快赶回海城,王国柱辗转托黄牛高价为春妮买来了太古一张三等舱的船票,让她先一步出发。至于那张原先买好的船票, 这个年代, 不兴退票。她只能也去找黄牛,能卖则卖,不能卖只能算了。
因为春妮他们从江南轮船公司订票的当天,远在海城的江浦学校发生了一桩刑事案件,这是办校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这么说有点奇怪,现在的海城,无时不刻都在发生刑事案件, 尤其是码头这种地方。但真正闹到巡捕房,加害人让巡捕给抓起来的, 十中无一。
何况,这桩刑事案件的苦主赵发财,他只是折断了鼻梁骨。
前面几天通话不方便,春妮直到三天后赶回海城, 才得知事情的全貌。
春妮离开学校之后,赵发财不知从哪得知消息, 又开始领着他那帮狗腿子,有空就在学校里外转悠。因为春妮离开前跟罗阿水谈过这个问题,这几天他加强了学校的防卫。不光是老师, 女学生们进出学校也会安排人陪送一段路程。
赵发财在学校外头转悠了好几天,也没找到空子钻, 还让一位剽悍的女老师抓住咸猪手扇了他两巴掌。可能是觉得被女人打这事太丢脸,之后他又消失了好几天。大伙原以为他碰了一鼻子灰,怎么也要消停一段日子, 然而,就在几天前,学校闯进来几名巡捕,抓走了一名叫张乾坤的男生,说有人告他人身伤害,抓他进了巡捕房。
当时巡警抓人时,全校正在上课,张乾坤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用手铐带走,抓人的巡捕又没说清他犯了什么事,学生们以为是巡捕房来借抓捕“抗倭分子”的名义,讹人讹到学校去了,几个跟张乾坤交好的学生拦住巡捕不让他们顺利离开,情急之下还引起了肢体冲突。如果不是巡捕旁边跟着罗阿水,他弹压得及时,说不定一场骚乱将会就此引发。
从年初开始,英方就答应过倭方,会配合他们抓捕抗倭志士,其后在租界里掀起了数轮浩浩荡荡的抓捕行动,的确关了不少人进去。
可能那些被抓的人中有一些是说不清楚来历,但更多的人完全是遭了池鱼之殃。查清事实,巡捕房解除羁押之前,这些倒霉鬼不得不支付一笔数额高昂的保释金才能被放出来。而他们什么时候被放出来,取决于保释金的数额大小和交纳时间。
巡捕们恼羞成怒,有两个学生被其以“抗倭分子”的名义抓起来,跟张乾坤一道被投进了巡捕房大牢。
以上就是春妮从来接她的学生口中了解到的全部真相。
至于张乾坤被抓的原因,他们之后也弄清楚了。
张乾坤说,他在放学路上看见赵发财在骚扰一名叫黄丽花的女学生,一时义愤,打了他一拳,将黄丽花从赵发财手中救了下来。
原本张乾坤出于防卫目的打伤了赵发财,这事就算赵发财告到工部局司法处,也不可能将张乾坤定罪。但张乾坤是学校护卫队在万国商团登记在册的成员,事发当天,他腰里边着一支商团配发的驳壳枪,争执当中,那把枪不知怎么回事走了火,将赵发财身边一个保镖打成了重伤。
持械伤人跟正当防卫是两回事。
张乾坤对枪怎么走的火,一直说不清楚,赵发财那边则一口咬定,是他开的枪。而且在张乾坤说出事实,同学们想找黄丽花来作证,才发现她从那天起就没来上学了。
包括她的家人在内,没人能说得清楚她去了哪。
事到如今,事实如何已经不重要。
现在赵发财仗着张乾坤失去了唯一的目击证人,放话出来说,要让这个还不到十六岁的少年蹲一辈子大牢赔命。
随后,他又说自己被打得内出血,需要卧床静养,在找法医,说是要出具重伤鉴定。
春妮回来前,他正折腾着让人传话,说他受了伤,家里没有女主人伺候,点名要胡老师去伺候他茶水。
据说巡捕房的警长跟赵发财关系也不错,张乾坤和两名同学被分别关押,在牢房里受到几个狱友的重点关照,去探望过他们的同学回来说,三个人这几天被折磨得非常憔悴,两名学生甚至遭受到了刑讯。
在柯莱恩处长针对学校那会儿,春妮曾有幸进过巡捕房的监狱游览。但她本人能打,没人能真的让她吃亏,校方又很快为她请来了律师保驾护航,关键是,柯莱恩那时候焦头烂额,顾不上整她,她才没吃什么苦头就被放了出来。
张乾坤和他的两个同学跟春妮不一样,春妮从始至终没有承认过她对查理家有任何不法行为,巡捕房怎么都抓不住她的痛脚,才让她几进几出都毫发无损。
张乾坤被抓之初,他自认为自己做的事没有不对,不用审问,就交代了事发时所有的细节,唯一没想到,证人缺位。那两位被连累的同学虽然是莫须有的罪名,但“抗倭份子”这个罪名可虚可实,主动权掌握在巡捕房手中,端看他们想做到哪一步。惹急了他们,完全可以把人交到倭国人手中,倭国人对“抗倭份子”可从来不会手软。
昨天天,张乾坤的家里人听了赵发财的混帐话,生怕他被法医鉴订出个重伤,让自己儿子蹲一辈子大牢,竟找到学校来,在校门口跟胡老师下跪,求她救救自己儿子。他们不敢说让她去伺候赵发财的混帐话,只苦求她去跟赵发财说说好话。
众目睽睽之下,学校的年轻女老师跟一个中老年奸商扯上关系,如果搁在二十年前,胡老师就没有了活路。即使现在,她的名字在街头巷尾那些长舌妇嘴里传来传去,名声也毁了一半。
校长只好放了胡老师的长假。
这时已经到了晚上,学校放了学,幸好方校长跟韩厂长他们还留在办公室开会,春妮正好赶上。
方校长忧虑地说:“去年城西的一处夜校,就是被以窝藏抗倭分子的名义给强行关停的。他们会不会——”
“那都
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还是先想想清楚,怎么把人救出来吧。”经过全体老师投票表决,王老师在这个学期成为了学校新鲜上任的教导主任。春妮回来后,她也被方校长拉进来,跟韩厂长一起开了这个碰头会。
“只要他们舍得,”韩厂长道:“这一年以来,我们往工部局交了多少税,喂了多少张嘴。我们的工人可都是从学校来的,学校没了,厂子还怎么开?”
“符律师怎么说?”刚刚下船,春妮的头一跳一跳地疼。
“他和郑经理今天去了巡捕房跟巡长谈判,让我们准备好保释金捞人。”方校长期待地看向春妮:“港城那边的货款什么时候会到?”
“我回来前,光亚的钱已经通过汇丰汇了过来。”光亚是工厂在泰国的代理商。
“哦,那就是马上就要到了啊。”方校长松了一口气,吩咐王老师:“你明天一早去银行看看,要是到了的话,赶紧提出来准备着。”
这几个学生家里都没钱,要是学校再不帮忙,就真的折在里面了。
正常情况,只要有保释金拿,巡捕房就不会多事。毕竟牢房空间有限,把旧的放出去,才有空位抓新的嘛。
几名老师知道马上会有钱到帐,都认为救出其他两名学生的希望很大,就转而讨论起了张乾坤的事。
他的麻烦在于赵发财死咬着不放,按春妮的想法,就是偷偷把这人找出来,套麻袋再揍一顿。他现在敢这么狂,无非是因为没真正吃到苦头。
可韩厂长说,大概赵发财上回挨过揍,这次学聪明了。这几天,他很少再出门乱逛,而且走到哪都会带保镖,想下手很难。
有空间一些物资作后盾,这点问题在春妮手上其实一点也不难。但她从听到这件事完整的经过之后,就觉得这件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这种怪异感在符律师打电话告诉他们,英国人坚持认为那两名学生抗倭嫌疑巨大,不答应接受保释放人后,愈加强烈。
“怎么会不放人呢?那些英国人不就是想要钱吗?他们是不是想要个更高的价,故意在拿乔?”王老师不可思议。
方校长急忙把话筒递给了她,几个人凑过去,听符律师在电话里说:“他们说得很认真,几位,那两名学生真的没有说什么犯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