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日子困顿得吃饭都艰难,也拦不住这些姑娘们的爱美之心。
她们将春妮包里,包括香水在内的东西刮分一空,连她放在夹层里的香皂都没放过,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离开时,哼着小曲,扭着猫步,一个个跟过年似的。
春妮好不容易挣脱这群姑娘的魔爪,此时一脸余悸地拍胸,却见胡老师正默默帮她收拾桌上残局,并没有跟着离开,不由有些诧异:“胡老师,你还有什么事吗?”
胡老师小声道:“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想问问,小顾老师,你这次见到舒老师了吗?”
春妮去港城的事,大伙都知道。但她见到舒老师是秘密的,因为学校到现在都还瞒着大部分师生开分厂的事。即使有人知道,也不会知道分厂设在温南。
学校这么做,一则是为了避免麻烦,毕竟国统区跟沦陷区有交集,很容易扯出许多暧昧不清的事,为学校招来麻烦。再则,闻老板的身份也经不起细究,万一被人嗅到不对,学校,尤其是她和尹老师,就要跟着倒大霉。
所以说,不是有业务需要,又经过考验的自己人,不可能知道舒老师在温南。学校在工部局备案的分厂是将厂址设在明州,帐目也跟明州商行对接,明面上跟温南没有任何关系。
胡老师负责印刷室,她跟玩具厂又没有交集,是怎么知道的?
春妮心里一惊,反问道:“我去了哪,胡老师不是知道吗?”
胡老师就很失望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去港城,会顺便去温南探望舒老师。”
她说得很坦荡,应该不知道这里边的关窍。春妮便问她道:“胡老师,你怎么说舒老师在温南?”
“我那天经过鲁师父工作间门口,听他跟他徒弟聊天听见的。”胡老师不在意地道:“难道不是吗?”
鲁师父,是玩具厂成立之初,跟郑经理一起招进来的木匠师父。
他原本负责为学校制作精细部件,顺便代春妮教授木工课。只是后面玩具厂的定位和业务变化,学校对于精细玩具的制作需求不再那么迫切,春妮这个总工也没有抽出时间设计新玩具。他领着原本的两个徒弟和几名学生分到一间木工室,做了一些发条玩具,儿童车和风车,也有一些成绩。
只是,这些精细玩具除了发条木头车之外,都没什么新意,又限于产量提不起来,相比多米诺和凉席的辉煌,显得有些黯然失色罢了。
鲁师父?
春妮心里打了个突,淡笑道:“你听他们瞎说,舒老师去的地方跟港城又不在一起,我没事绕路看他干什么?”
胡老师心思单纯,“哦”了一声,低头不说话了。
春妮这下存了心,仔细观察胡老师,见她满脸晕红,忸忸捏捏的,那副神态就跟一个钟头前才跟春妮说过话的夏风萍一个样。
春妮:“……”看不出来啊 ,胡老师竟然暗恋舒老师那样的书呆子。她还以为像韩老师那样仪表堂堂,说话做事越来越有章法的男人更有行情呢。
胡老师默默坐了会儿,春妮看她既想打听,又说不出口的样子,都替她着急。
越坐越尴尬,好在这时候,方校长在外边叫她:“小顾老师,等你半天了,怎么回来都不知道汇报工作的?”
胡老师忙站起来:“你还有事啊?那我先走了,你去忙吧。”
送走胡老师,春妮跟方校长就没那么客气了:“您着急什么?我又跑不了,这不就来了吗?”
方校长先仔仔细细将她由上到下打量一遍,摇头道:“瘦了,黑了。你师母今天买了大闸蟹给你接风,记得放学后来家吃。你这孩子,可得好好补补。”
听见“大闸蟹”这三个字,春妮嘴里忍不住泌出了口水:她上回吃大闸蟹,还是一年前的事。校长这句话,让她终于生出“秋天来了,她终于回到海城了”的实感。
她眉开眼笑道:“都有钱买大闸蟹给我接风了,校长,您这小日子是过得越来越好了哇。”
方校长就瞪了她一眼。
春妮:“……”
她猜可能还是在港城她胡说八道惹的事,不敢再皮下去,赶紧闭嘴当自己没说过话。
方校长
叫她提醒,却想起了正事,又瞪她一眼:“你干的好事,害得帐上到现在还在打饥荒。”
春妮能怎么办?这批货是必须囤的。这个年代的钱不是钱,像黄金白银,粮食棉花石油,乃至西药这些保值物资才是最扛用的钱。
她只能嘿嘿笑,转移话题:“对了,我回来这么久了,还没见到夏生。夏生呢?”
“这不是新学期招了新学生吗?”方校长说:“我干脆让学生们全部再去监狱那边都参观一遍,再来上课。要读书识字,先学会做人,免得再培养出赌徒恶棍。”
白云铠堂堂政府军的大营长真成了他们学校的编外政治老师。
严广福这事伤得校长不轻,春妮知道校长的心结,却不知道怎么宽慰他,默默陪着他走了一段路。
校长感怀片刻,终于想起来问她:“你这真没有现钱了?月底学校老师和股东都等着发钱,前两天王老师拿新催收来的货款给老师发了一部分薪水,但明州每个月拨一大笔,我们盖房子用了一笔,你又要走了一笔,股东们的钱还不知道从哪找出来发给他们。本来学校准备少说盖三层楼,这回也盖不了了。不过盖楼咱们可以自己商量着慢慢来,紧要先别欠人家的钱,想想怎么发钱吧。”
春妮这才想起来,工厂跟股东约定的是每个季度分配一半利润,剩下的利润每半年分配一次,九月份过后,便是股东一年中第三次利润分配时间。
不过,有个问题,春妮注意到了:“您说‘股东们’,咱们的股东不是只有高大海高大爷一个人吗?高大爷一向为人豪爽,一月份咱们跟他借钱,他都爽快借了。三月份因为资金都押在机器和厂房改造上,只给了他两成分红,他也同意了。这次好好跟他说,他肯定不会不帮忙。”
方校长甩出个重磅消息:“高大海把玩具厂的股份卖了。”
“什么?他疯啦?柯莱恩警长抢都抢不来的好东西,他说卖就卖了?”
方校长就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也劝过他。他说,他家里人多,原本以为工部局引进越南米不会这么快,想赶着外国米进来前先再捞一笔。人哪,还是不能太贪。高大海是面粉囤多了,资金周转不过来,那边要债的人天天去他家堵门,还有人绑了他儿子逼他还债。咱们工厂的股份最好出手,他只能卖了股份先救急。”
“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这一步……”春妮半晌回不过神。
她知道高大海卖房子的消息,还曾想借机买回自家工厂的股份。可人家也不傻,当然没答应。她离开海城前,对方每天还押着粮车,带着帮闲在她摊子前点卤鸡爪吃,这么牛气的人,突然就不行了。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他高大海楼塌没塌,春妮不知道。但短短数个月,一个人人生可以这样大起大落,这让她有一种置身于滑稽戏的幻梦感。
方校长叹道:“这海城啊,装着多少人的淘金梦,就让多少人梦断魂消。”
“那我们的新股东是什么人?”半晌,春妮才想起来问。
第104章 104 股权
高大海原本拥有工厂一半的股份, 他将这部分股份拆分,卖给了三个人。
一个姓赵,叫赵发财, 同样是个粮商。高大海用10%的股份抵了他在赵发财手里借的帐。另一个叫何意升, 是个船商,高大海用5%的股份同样抵了欠款。最后一个叫连德江,干什么的不清楚,他包揽了高大海手里剩下35%的股份。三名股东中,连德江全程派手下跟高大海签的合同,整个人都没露过面,是股东中最神秘的一位。
按道理说, 学校不该对自己的股东一无所知。因为在合同签订之初,学校为防此类事件发生, 就曾在合约上规定得清清楚楚,无论哪一方卖股份,都要经过对方的同意,不准私底下转卖。但那时候高大海儿子都要给人杀了, 学校总不能死盯着这条条款不放,真眼看一条人命去死吧。
方校长说:“也是两件事都这么巧, 赶到一起去了。你前头转走帐上的钱,高大海后头就说要卖股份。你说,要是帐上留着哪怕一分钱, 我怎么说都会再买点股份回来。真是时也,命也。”
春妮没作声, 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如果。即使她有信心能够搞好工厂,可有时候时局崩坏起来,不是个人能力能够解决。
战前海城那么多蒸蒸日上的民族企业, 说倒不也是一瞬间的事?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就连先施这样日进斗金的大商场,还不是说毁就毁,差点被倭国人的战机炸成废墟?
换句话说,工厂的前途是未定的,可她手里的机油百分之一万是会涨的。即使当时让她再选一次,她毫无疑问,也会选择先囤货。
对校方来说,股权分散其实是好事。
但高大海给学校投资以来,从来不在工厂经营上多插一句话,有了困难去找他,他多半也会帮忙,完全是所有厂方梦寐以求的天使投资人。而且他在道上名声一直很好,由他拿着这一半股权,包括春妮在内都很放心。
现在新换的这三位投资人,其他两位不知道,那位赵发财赵老板见天就要来学校转一圈,对学校和工厂指指点点不消停。
这倒罢了,据几位老师反映,这几天,赵老板似乎盯上了学校里漂亮的女老师,每天不是请人吃饭,就是堵在人下班路上送花送朵惹人厌烦。
海城像他这样乍富起来,飘得不知道是谁的人很多,但这些人包戏子,养小星,至少知道在哪座山头唱哪首歌,人家可不会在学校胡来。这位赵老板得了点工厂股份,就像学校也成了他的后花园似的,虽然没有真的干点什么,但也太膈应人了。
师母在饭桌上说起这事,尤自气愤不平:“胡老师那么个小姑娘,他好意思凑到人面前,还想拉人家手,真不要脸。”
方校长瞟一眼春妮神色,拉她:“行了,别说了。怎么,吃饭堵不住你嘴?”
然而,下一刻,方大弟曝料道:“我昨天看见赵发财在后门拦大姐。”
方师母大惊失色:“大囡,你弟弟说得可是真的?”
桂香脸腾得红了,又羞又气,扭身道:“阿妈,你别问了。”
方校长气得拍筷子:“那混帐东西,我打死他!”
方师母急忙拦他:“他阿爹,你急什么,先坐下来问清楚。桂香你这孩子,昨天回来怎么不说?有没有吃亏?”
桂香哭道:“我哪好意思说,他,他——”
她这样欲说欲不说的,反而引得方家人更急,好不容易从桂香嘴里掏出实情,却是昨天桂香从国中放学,正好在后门撞到赵发财离开,拦着问了她是谁家的姑娘,名字是什么,多大了等等。这种话搁在其他人问也平常,只是他在学校名声太臭了,桂香一个小姑娘,被他拦在路上,还有这么多人看着,焉能不怕?
方师母宽慰道:“大囡不怕,天光下,那人不敢对你做什么。”又骂方大弟:“你昨天看见姐姐被那老瘪三拦着,就没上去帮她一把?”
方大弟委屈道:“我跑过去拦了啊——”
“啪哒”,不知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方家人扭过头,只见春妮正在弯腰,从地上拾起筷子。这会儿大伙才发现春妮坐在旁边,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
这有点不像她。
“姐姐。”夏生觑着脸色,叫了她一声。
春妮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着筷子:“校长,新盖好的宿舍辟两间出来,让有需要的女老师们先住进去吧。”
方校长不
知怎么地,感觉有点凉嗖嗖的,下意识“哦”了一声。
等他反应过来春妮说了什么话,想要反驳时,却听她说:“不用做成套房,就跟宿舍一样,隔成小间,先统计有多少老师要住,再把房间划出来。你觉得如何?”
方校长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学校虽说扩建了不少,但女老师满打满算也才三十来个人。住宿舍的话,定要排除已婚女老师,那剩下的也才十几二十个。按学生床铺布置,最多只要两个房间,统共用不到二十个平方,还没有他专门给春妮两姐弟隔出来住的套房大。
这么算来,其实学校不用付出多少嘛!
甚至男老师那边也可以照此办理。
反正学生们住校之后需要人约束,这些未婚老师住进来,既解决了住宿问题,学生们也多了人监管,简直是一举多得。
为了只有春妮一个人搞特殊这事,不是没有人跟方校长闹,但春妮小小肩上担了多少事,没人比他更清楚。因而一向好说话的他怎么也不松口,还破天荒对来人发了几次脾气。但假如这样灵活变动一下,能够享受住宿优惠的老师多了,那小顾老师再住进来,也不那么扎眼了嘛。
去了这一桩心事,令方校长愁眉微展,可再看旁边垂泪的长女,他心头又漫上了一层阴翳。
正在这时,却听春妮执筷问道:“吃饭啊,都不吃吗?饭要冷了。”
方师母强打精神,笑了笑:“对,对,吃饭吃饭。大囡,有什么事,咱们吃了饭再说。”
吃了饭的确有事要说,不过是春妮问方校长:“舒老师目前在温南的事,我们学校有多少人知道?”
“你,我,韩厂长,我们三个人。”尹老师也算一个,但尹老师自从上回送舒老师和机器去温南,就再也没回过学校,方校长也说不清他的行踪。
前几天春妮还特意向闻老板打听过尹老师,对方只是含糊告诉她,尹老师最近在忙别的事,可能有好一阵子没法回学校。
“没有其他人了?”
“没有。如果非说有的话,那可能郑经理也会猜到一点吧。”方校长问她:“怎么想起来问这事了?”
春妮把胡老师告诉她的消息说了。
方校长惊道:“鲁师父从哪听说的?”
春妮摊了摊手。
方校长站起来:“不行,我得找韩厂长问问,看他是不是跟谁提起过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