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果然如春妮妈所预料的那样,因为双城政府的指示, 为了向英美等国表示友好,争取国际舆论同情,从英租界撤退前, 他们先缴了械,不想英方当局出尔反尔,并没有如约释放他们,反将这几百人关押在了西山路战俘营。
被关在战俘营这两年多来,很多海城人因为同情敬佩这些战士,曾经多次到战俘营探望他们,这其中包括了大量学生。
春妮战后一年多才到海城,她领着学生们去万国商团总营队做常规训练,碰见去探望白云铠的学生,才知道这些曾在会战之时引起巨大轰动的战士们被囚禁的地点竟离他们这么近。
如今她娘一语成谶,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理,得知此事后,春妮领着几个学生第一时间去探望过白云铠。
其他学生知道后,因为好奇这些悲情英雄,又惧怕营地里那些凶神恶煞的白俄营兵,也求着春妮带他们进去探望过白云铠。
在营里进出几次,春妮和学生们同白云铠及战俘营中的战士渐渐熟悉起来,得知了他们更多生活上的细节。
这些战俘们时常遭受监管们的打骂,却为了能够升起国旗,坚持跟监管和英方斗争,最终获得胜利,得到了一面国旗,但升上去没有半天,就被强行取下来收走。
此事当年被报导出来,轰动一时。
方校长还曾在每周大会上提起此事,引得学生们义愤填膺,感同身受,很多学生为此气得当场嚎啕大哭。
但那已经是常先生他们撤退到内地之前的事。
自从校方改名定下“莫谈国事”的隐形校规之后,有些学生的思想的确不再像先前那么激进,可校风也是真的没有那时候那样积极奋发了。如严广福这样的人,在改名之前的学校,是不可想象的。
最近,校长被严广福的事触动,严查下来,发现学校像他这样的人竟然还有好些个。
校长为此十分忧虑,学校里的孩子本来很多都是流民出身,在街面上讨生活,沾上些不良习气不是什么新鲜事。虽然迫于环境缘故,校方不再□□国教育,不占用课堂时间教导学生们仇恨侵略者,不再鼓励上战场奋勇杀敌,但养出于社会有害无益的人渣,这绝对是校长和老师们无法容忍的。
得知春妮领着学生去探望过白云铠,学生们被其精神感召,不止自动自发每天去训练,还克服困难,想出了更多学习训练方法之后,在校长的暗示下,老师们也纷纷自发组织学生去探望过他们。
整个学校,大概只有罗阿水没去过战俘营。
至于罗阿水不去的理由,他曾跟春妮说过一回:“不打倭国人被倭国人杀,可打了倭国人,还被自己人坑得坐牢。我闹不清什么道理,省得再去看了心烦。”
在来海城之前,罗阿水的生活异常单纯,在他的直线逻辑里,同样打了倭国人的白云铠等战俘,跟他就是一方的。他想不通上面人为什么明明已经抛弃了这些战士,又一边利用他们。
如今春妮即将远行,这个战俘营,罗阿水不想去也不行了。
临行前,春妮曾跟方校长开过一次会。
睡美人凉席卖爆整个海城,如今学校工厂成年工人的人手不足。校方的意思,战俘营那些俘虏们反正成天没事可干,不如由他们出面跟商团商量,征用部分俘虏作为临时工,采用计件付款的方式支付报酬。
能坐在会议室开会的人都明白,校方提出这个计划的真实原因。
白云铠他们在战俘营的待遇很差,吃不饱饭是家常便饭,以至于有一批俘虏已经病死在里面。大家都知道,即使他们支付报酬,那些报酬绝大部分都落不到战俘们手中,战俘们恐怕享受不到一分钱的实惠。可假如俘虏们能够为那些监管创造利润,为了自己利益着想,想必他们也不会再那样容易被折磨被抛弃。
校方商讨的所谓“支付报酬”压根就是为了填监管嘴巴的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用包饭的名义,至少让他们吃饱肚子,偶尔能买得起药,不至于因为伤病倒在狱中。
这件事,春妮因
为急着出差并没有参与,但在离开海城之前的一天,她还是因为另一件事差点被打乱了步调。
秦惠君死了。
接到王老六的电话时,春妮有一瞬间的恍惚。
七年前那个站在楼梯上,泼妇一样对她们母女歇斯底里,让她们滚出自己房子的女人,她像褪色的相片一样,春妮怎么也回忆不起她当年的模样。
她只记得的,是过年时那个面色惨白,形如骷髅的秦惠君。
其实,秦惠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跟她们母女也并不相干。她的记忆,是留给那些重要的人,留给那些美好的事的。
就像当年隔壁的李太太同春妮妈说,姓秦的家里早就没了人,她生了顾先生的孩子,不比姓秦的差,就是为了孩子,也不能让姓秦的好过。
春妮妈也只是笑笑:“都是女人,斗来斗去的,全便宜了男人,有什么意思。”
李太太的尖叫很有特色:“什么叫便宜男人?顾太太,那可是万贯家财!”
春妮至今记得妈妈的神情,记得她低声的喟叹:“秦小姐,也是个可怜人。”
彼时,春妮想不明白,秦惠君出生在富商家庭,从没操心过吃饭穿衣,一辈子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她可怜在哪。
要说可怜,被抢了丈夫,还要留在乡下伺候婆婆的妈妈不是更可怜?至于秦惠君说渣爹骗了她……她这么大岁数了,相信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没成过婚,可能吗?
王老六说,因为阿梅拿不出钱给秦惠君入土,房东报了警察局,警察们将她用白布蒙起来,不知道抬到哪去了。
她死的这样凄凉,也是可怜的吧。
春妮赶到鸭毛街时,秦惠君房间已经人去房空,她的房东蹲在屋里骂骂咧咧地在翻拣东西:“死了还欠租金,烂发比死晦气。”
看见春妮戴着口罩进来,警惕地站起来:“你是谁?”
春妮迟疑了一下:“你这房子里的人——”
“你认识她?你是她什么人?”房东眼睛一亮。
春妮:“……”
她灵机一动,问道:“我是来问问,房子出不出租的。”
“这样啊……”房东的笑容淡下来:“出租,当然出租了,你想租这间?”
“我先看看。”春妮挑剔道:“你这房里都是些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
“这是前任房客留下来的,我收拾收拾就能用,不会碍事。”
“哦,”春妮作出随意看看的模样,在一堆破字纸中快速翻过,拿出一个笔记本,随手翻翻:“你上任房客还是个会写字的?”
“谁知道呢,那个痨病——”房东面色一慌,连忙冲春妮笑了笑:“我,我是说——”
“痨病?!”春妮沉下脸来,像躲瘟神一样跑出门去,大骂道:“痨病鬼的房间你也租给别人,良心坏透了!”
“小顾姐?”王老六等在街口,看见春妮出门,急忙迎上去。
“嗯。”
春妮打开笔记本,随手翻看着,听王老六问:“您还有什么让我做吗?”
“还有什么……”春妮目光落在某一页的图案上,随口道:“你找个人,用其他名义,一会儿去把她房间里的东西都收过来。”
“唉,”王老六答应着,跟着看到了笔记本上的图案,“咦”了一声:“这个图案,好像有点熟悉啊。”
“你见过?”春妮把笔记本凑近王老六。
笔记本上用钢笔绘制着一个对称的图形,应该是秦惠君手绘。但不知是不是她病中没有力气,还是她画功不足,这个图案既像一对展翼而飞的蝴蝶,又有点像某个不知名的昆虫翅膀,显得极为怪异。
王老六挠着头,冥思苦想:“我好像是见过,但实在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想不起来,慢慢再想。”春妮合上笔记本。
临近出发,她的事也多:“对了,你一会儿见到那个叫阿梅的娘姨,先帮她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这些钱……”
“不用不用,随便找个住处,要不了那么些钱,”王老六连连推拒,跟春妮笑道:“小顾姐对这娘姨真好,前后给她张罗这么些事情。”
春妮把钱塞给他:“收着吧,我这次出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尽量多照顾她一些,若是她生了病,给她找个好点的医生。”
阿梅这几个月一直在伺候秦惠君,偶尔接些洗衣妇的活计,也只能勉强维生。若不是有春妮暗中接济,估计早就连房租都付不起了。
像阿梅那样的人,若是失去了庇佑,只怕很快会活不下去。
这世上的阿梅们太多,她救不了所有,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第二卷 .完
第91章 091 开火
三天后
随着汽笛一声悠悠长鸣, 轮船缓缓开始离岸行驶。
春妮站在甲板上,眺望远去的城市和岸上的人。
这次去港城是上午九点钟的船票,在夏生和夏风萍的坚持下, 包括方校长一家人在内, 都坐上上午的渡江轮渡,亲自到了吴江口来送她。
直到远处的海城在视线中彻底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头,春妮回过头来,耳畔仿佛还能听见夏生一板一眼的叮嘱:“姐姐早点回来,记得每天晚上早点回家。办完事赶紧回来,别在外边乱逛不回家, 知道不知道?”
春妮唇角含笑:这小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这副腔调, 竟管起了他姐姐。说得她像哪个在外边有了新欢,不舍得回家的渣男似的。
她乘坐的这艘船是英国太古船业的特快专轮,沿途并不停靠,蒸汽机白汽吞吐之间, 船开得飞快,直抵港城。
太古船业是英商轮船业巨子, 自上个世纪开埠以来,最早一批随着英国人的军舰一同进驻华国。
因为同有英属殖民地,港城和海城的联系一直相当紧密, 这条航线被开发得很成熟。在华国经营近百年,太古底蕴非同小可。也只有他们, 能够在方校长代春妮买船票时,底气十足地说出:“一年来,在这条线路上, 我们公司运送的旅客几百万人次,没有出现过一次意外,我们太古肮业是您安全的保证。”
的确,太古航业是英国人的公司,就算真的在打仗,开仗的双方也要卖这个面子给他们让路。当然,这只是个比喻,船舶公司不可能冒着被误伤的风险去验证自己国家的强大。
就凭这句话,方校长一咬牙,多花五十块钱,硬是让春妮享受了一回豪华海轮的特快专线。
上船前,春妮已经得到通知,顺利的话,明天上午十点钟就可以抵达港城。
此时船刚离港,留在甲板上,向亲友们挥手道别的乘客们陆陆续续向船舱里走去。
春妮在甲板上多等了一会儿,看到人群都离开得差不多,也提起自己的行李箱,按照船上的指示标志,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轮特快专线跟铁路客运一样,分为三个等级。三等舱听说是十二人一间的上下铺,方校长考虑到她身上带着一大笔钱,给春妮订的是两人一间的二等舱。
她进门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了一个戴卡其色凉帽,穿着蓝白格子裙的女孩子。
女孩子身材有些丰腴,长得很漂亮,她一双鹿儿般的眼睛转过来,对春妮腼腆地笑了笑:“你也是这间房的?”
春妮点点头,将行李箱放到床头立柜里锁起来。
而这时,女孩已经取下凉帽,打开随身带的大皮箱,取出里面的小鱼干,蚕豆,萝卜干,糖炒栗子,水果软糖,奶油面包……
见春妮盯着桌子上的零食看,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都是我姆妈,怕我在船上饿着,非让我都带上。你不介意我吃吧?”
春妮摇了摇头,打开一早拿出来的倭语书。她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性子,一个人待着更自在。
女孩子不再说话,拿出一颗栗子,嘎吱嗄吱地掰起来。
不一会儿,栗子特有的甜香味飘入春妮的鼻子。
春妮吸了吸鼻子,她好像早上也没吃什么……听见女孩子“哎呀”一声:“我都忘了问你,你要不要也来一点?”
见春妮看了一眼她手边的栗子,笑着抓了一把塞进她手里:“你吃吧,反正我也吃不完。”
春妮冷不防被塞满手,有些不知所措。
这女孩子没再看她,拍拍手,又抓起一只栗子啃得香甜。
春妮问她:“你一个人去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