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她很顺利,因为大家都在悲伤恐惧中,没人注意到人群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直到她的肩头被一只手扣住,那只手的主人,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满脸焦急,小声地同她说着本地土话,将她往身后揽。
可春妮不是本地人,她哪听得懂?
又不好动作过大,用巧劲卸下他的力道,寻机再往前钻:“大爷你放开我,我不乱来,我有事要做。”
山羊胡老头又气又急,不知跟周围人说了什么,动作竟然出人意料的快,一把钳住她胳膊,周围人同时悄悄站过来,越围越拢,将春妮护在了中间。
春妮:“……”
这边的异动很快被倭国人留意到,一名倭国士兵喝斥道:“你的,在做什么?”端着枪向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春妮前面的大叔身体开始剧烈地抖动,她几乎以为大叔会让开身体,却见他挪动脚步,堵住了人群中的最后一丝缝隙。
春妮心口忽然发烫,她安静下来,听见了步枪上膛的声音。
“对不起。”她学着之前对付那个倭国人的手段,装作惶恐的样子,叫道:“我是海城的学生,我——”
她这声敌国话一出,那些隐隐护住她的村民立刻迅速散开。混乱中,不知有谁推了她一把,春妮踉跄着到了那个人面前。
跟之前被她杀死的人不太一样,或许是站在一群华国人中间,那人枪口仍然端着,问出了一大串话,春妮只勉强听得懂 “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村口的磨盘边,站着最后一名倭人,离她至少有一百米远。
她举起双手,谦卑地哈腰笑道:“我叫春子,是来自海城中学的学生。不好意思,我迷路了。”
那人又说了一句话,春妮的笑容变得有一些困惑。他神色忽然一紧:“站住!”
春妮疑惑:“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会说倭国话的华国人?”
春妮脸色微微一变,在其他人看来,就是被戳穿之后的心虚:“是,是的,怎么了?”
他的笑容突然扭曲了起来:“很好,很好。”激动得伸手向她抓来。
春妮如何不明白这笑容中的含义?她这段时间吃好喝好,脸色红润有光,为了镇住温南这些老油条,穿的带的都是自己最好的衣服。在这堆土气老相,穿得破破烂烂的村民里,简直被衬得像天仙一般。
她假装惊慌地要往人群里缩,叫道:“我是倭国友好居民,海城宪兵司令松岛一郎是我父亲的朋友,你不能动我。”
那人被“松岛一郎”这个名字震了一下,春妮趁机撞开人群,往外跑去!
他马上意识上了当,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
跑了几步,他想起来举枪瞄准,但前面那个女孩子跟兔子一样,忽左忽右地在他前方来回折线跑,令他的枪口无法保持水平线对准目标。
他徒劳地端了会儿枪,听见同伴的嘲笑声,不由恼恨地叫道:“混蛋,你还不过来帮忙?!”
而后面的村民因为这桩意外也乱了,有人瞅住机会,准备往外跑。
最前方的士兵只能一边大骂,一边懒洋洋地提着枪,堵住了春妮的前路。
另一个……另一个没有了机会。
春妮计算着两边的方向,突然合身前扑,那人猝不及防,被迎面扎来的刀子透体而过!
回身解决另外一个的时候,春妮瞥到尚未完全散开的村民,手微微顿了一下,选择扔出了匕首。
倭国军人虽然被刚刚的大变吓了一跳,但反应能力相当不差,他下意识地闪开身体,匕首在他手臂上带掉一块皮肉,掉在了地上。
没等他再度端枪,春妮已经扑到他面前,一脚踹过去,那人踉跄两下,再回神过来时,手上的枪已经被打掉在地,脖子也被死死扼住了。
他张开嘴巴,拼命呼气,一只手掰住脖上的死神之手,另一只手的手指在腰间摸索着,那里有个,有个——
忽然,他的身体剧烈痉挛两下,不动了。
春妮喘着粗气,抬头望去。
一个男人站在那个倭国士兵身后,双手握住她刚刚掉下来的匕首,匕首上滴滴答答,不断往下滴着血。
一刀致命,那个倭国士兵已经断了气。这个男人杀了他。
春妮将这倭人身上有用的装备卸下来,低声道了声谢,听见身边的村民惊慌失措,四散逃去。
她本待跟着人群离去,看这男人失魂落魄,只好拽住他跑:“快跑啊,还等什么?”
那人被她拉着跑了老远,像是才回过魂一样,“哦”了一声。
春妮回身,把刚刚缴下来的枪和子弹塞给他:“拿着,防身。”
等再回身时,发现很多村民们竟然是直接往自己家跑,不由急了:“快让他们都出来,不能藏在家里。等倭国人援兵到了,他们一个都逃不了!那些人会屠村报复的!”
春妮曾听夏风萍说过,为什么往往两三个倭人就能够看住一个村子,乃至一个城市数千人,因为他们一旦反抗,极有可能招致更加猛烈的报复。战争初期,陆安省有村民合力将进村劫掠的倭人打死,不出两天,倭人大部队杀过来。
方圆十里,鸡犬不留。
这些村民们位于明州偏远地区,不知道看书看报,获取消息的渠道必定相当单一,很有可能还没认识到他们今天做的事有多严重。
“屠?屠村?”那人结结巴巴地重复着春妮的话,猛地回过神来,大喊着:“大伙快跑,倭国人要杀过来了!”
春妮回身看了
一会儿,见村里各家各户燥动起来,有村民挑着筐提着担往外跑,放慢脚步,等了他们一等。
她将另外几条枪发给村民中看上去强壮些的,把最后一条枪给了那位最开始拉住她的老大爷。同下山赶来接应她的尹老师汇合时,她道:“可能我们得在山里躲一阵子了。”
尹老师叹了口气:“也是没法子的事,但愿这次能平安无事吧。”
“会平安的。”春妮擦拭着刺刀,问道:“那个姑娘呢?”
“我把她藏在一个山洞里,给她留了些药材。”尹老师指指右肩:“她伤得不轻,暂时无法走动。”
春妮看了眼尹老师背上的长枪。那是最先死去倭军的战利品,现在,枪口上的刺刀不见了。
尹老师明白她的意思,低声道:“刺刀我留给了她,万一……”
“姑娘!”那个杀倭国人的男人追了上来,将匕首塞给她:“你的刀还给你。”
这人会一点普通话,只是地方口音重,不仔细听,听不太懂。
还了刀之后,他却没有跟家人汇合,跟在春妮后边,道:“你们是路过的外地人吧?我给你们带路,我知道有条小路能去肃州。”他解释道:“倭国人有三个轮子的铁轱辘,跑可快了,不能走那条路回去。”
春妮跟尹老师对视一眼,道:“不必了。你快跟你家里人躲起来吧,跟着我们,可能会有危险。”
他不肯走:“我杀了倭国人,回去也是个死,说不定跟你们跑出去,能挣个活路。”
春妮轻声道:“是我连累了你。”
他摇头道:“不干你的事。那些人害了我姐,我早想杀了他们。我们村里人家,谁没被倭人祸害过?你现在去问我们全村人,保管大伙都拿你当恩人。”
说完,他挥挥手:“快跟上。这座山鬼得很,你们两个人走不出去的,我带你们走。”
尹老师见春妮发愣,拍了拍她的胳膊,正要说点什么,只听这小姑娘突然问:“闻老板,他们打不打倭国人?”
闻老板他们并没有刻意向春妮隐藏自己的另一面,双方都是在心知肚明地做生意。春妮一直认为,不捅破窗户纸,是对彼此最好的保护,但从今天开始,这个糊涂,她不想再装下去了。
尹老师深深看她一眼,吐出一个字:“打。”
“要是这次能活着回去,我亲自去说服方校长,从这个月起,每个月另外拨一百块经费给他们。”
第84章 084 百感交集
走出明州交界的那座大山, 已经是十天之后。
正如春妮几个人曾经猜测的那样,事情总会向最坏的一面发展。
那几名倭国士兵死后不到二十分钟,在其他村子扫荡的倭军就发现了。他们召集齐所有的兵力, 挺进大山, 展开了地毯式搜索。
原本有罗阿水这个本地人带路,春妮他们最多多用一天功夫就能走出大山。在肃州躲一阵子,或是干脆绕道其他地方,三五天时间,怎么也能回海城。
但从事情的一开始,春妮就发现,这批追踪过来的倭国士兵异常凶残。她和尹老师两个人设计了好几个甩脱追兵的招数, 竟都被他们识破,并不依不饶追踪上来。
那些倭人部队离他们最近时, 春妮都能听到跟来的狗叫。罗阿水也根据倭人留下的痕迹判断,山上有人带了狗。
后来,春妮从一名受伤失手被他们擒住的倭人口中得知,这些倭国人原本就是收到情报, 在挨村搜查一名抗倭要犯,所以才会随行配备狼犬。那六个落单的倭人士兵是在搜查之余, 奉命为自己和队伍长官加练的“余兴节目”。
尹老师猜测,那些人可能将自己两人当成了原先要抓捕的抗倭分子,才会咬在身后死死不放。
幸好罗阿水说, 打仗之前,他是本村的猎人, 有时也会去肃州收土物到明州贩卖,对这一带大山路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凭借地利,几人虽然没被倭国人抓住, 可也几次险死还生。
到了第三天,整个明州地区的倭军好像都被调到了这座山头,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人声犬声。如果不是有罗阿水在,春妮和尹老师的体力没有拖后腿,他们这次可能真的就栽了。
当然,这也跟春妮借用了空间里的气味道具几次将猎犬鼻子迷惑过去有关。
即便如此,他们也有好几次跟搜来的倭军短兵相接,动了真家伙。
春妮把枪送给村民时,因为时间来不及,只送了两个弹夹,这些剩下的军火帮了大忙。而罗阿水的枪法也很准,三个人互相支持,终于在第十天的晚上穿越整座山脉,到达了南江省的另一个城市——兴城。
这十天的山林生活,已经足够让春妮和尹老师嗅到重重的危机。
进城之前,三个人决定分开回到海城。因为罗阿水没去过海城,身上也没有良民证,两个大男人结伴同行过于打眼,便由春妮带他走,尹老师自己找机会单独离开。
进城之前,春妮用剪刀自己将头发理成板寸,找来一套村里小子穿的粗布衣裳,让罗阿水先留在城外,去城中布告栏看过,终于确定那些倭国人追踪的目标。
他们要捉拿的,据说是从西部抗倭腹地来的大人物。布告栏上的人浓眉大眼高颧骨,跟罗阿水和尹老师两个同行的男人相貌差距都很大。看到这里,春妮算是放了心。
想来之前的那些村民们有被倭国人搜出来过,布告栏上也有一个梳齐耳短发的小女孩,应该就是他们从村民口中问出来的春妮。
兴城学风甚浓,大街上到处是穿蓝衣黑裙,梳齐耳短发,作学生打扮的女学生,十个有八个都是布告上的小嘴巴大眼睛。春妮剪了个板寸,还穿着小子的衣裳,布告上的人反而怎么跟她都扯不上关系。何况这十来天的山林生活,她早就不像先前那样白皙俊秀。
她跟在金城那样,想办法找黄牛弄来两张仿制的良民证,换上兴城农民常穿的短衣短褂,为了不让人从口音上瞧出不对,她装成个重度结巴,跟罗阿水两人以兄弟两人的名义坐上了去海城务工的牛车。
辗转数天,回到海城,学校里,方校长头发早就急白了。
看见春妮,校长和师母几乎不敢相认:“你这个小丫……你怎么才回来啊?知不知道这些天我们都要给你吓死了?”
再次踏上熟悉的地盘,春妮何尝不是百感交集,一手一个校长,一手一个师母,嘴里不住说:“没事了,我回来了,这不是没事了吗?”
这些天真的让方校长煎熬不轻,他不知多少次后悔自己鬼迷心窍,当初怎么就答应放春妮一个小姑娘出了海城。自她从温南回去失踪后,方校长天天数着日子盼她回来,没有一天晚上真正睡得着觉。
他一个大男人,竟抓着她的手嚎啕大哭:“你要是再不回来,我真的撑不住了。你不知道,夏生这些天一下课,天天抱着你的衣裳哭。要不是前几天尹老师回来,跟我们说你还好好活着,好好一个孩子,只怕眼睛已经哭坏了。”说着话,方校长叫师母:“对了,夏生,他娘,快去教室叫夏生出来,跟他说,他姐姐回来了。”
方师母却不肯撒手,也哭成了个泪人:“他爹,你去叫吧。我看见这孩子,腿都软了,我走不动道。都怪你们,这么些大男人,尽可着个小闺女使唤,看看孩子遭的什么罪,可心疼死我了。”
校长和师母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弄得春妮的鼻子也酸酸的。
她吸了吸鼻子,正想说话,听见教室的方向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夏生打头,他身后一整个班的学生都跑了出来。
夏生抱住春妮的腿死死不放,哇哇大哭:“姐姐,你怎么才回来啊?”
“小顾老师,你这些天都去哪去了?”
方校长急忙抹了眼泪,斥道:“干什么干什么?怎么都跑出来了?夏老师,你怎么也跟着这些学生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