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校长后知后觉:“……说来说去,又要我掏钱?”
不过,相比于破竹机那样的大机器,一只缝纫机的机头只需要三十块,加上电焊枪,钻头等其他工具,一共花了不到一百块,这个费用已经很实惠了。
研发经费拿到手之后,因为机器器型小,舒老师他们只是将机头灌了些铅,令其重量达到电机带动的最低要求,再改装了一下机口,好放得下钻头,最后安上田带财创新的打孔卡槽,哦对,还有那台从旧电扇上拆下来的电机,这台打孔器总算初步具备了运行条件。
一个月后,二十台打孔机到位。
此时距离盛夏只有不到两个月,他们麻将凉席的所有准备工作总算全部都到位了。
而这个时候,舒老师他们的研究方向已经从这些小型机械转型了。
方校长这回实打实感觉到了这二十台机器同时运行起来的威力。
原本所有的木工发动起来,一天只能做一到三领席子,现在打孔机,破竹机全力开动,要不是磨圆抛光需要的时间长,一天三十领席子完全不在话下!
而二十台打孔机同时操作……
见识到机械化的便利之后,方校长也终于大方起来。
他大手笔地拨给了舒老师一千块钱,供他们研究抛光机,还专门给他们弄到了几台电机,寄望于他们能够研制出更加省电轻便的机型,适应工厂的发展。
没错,连续的成功之后,舒老师他们已经不再满足于制造小型机器。他们将目光放到了发电机上。因为工厂这段时间用电压力陡增,电力公司再一次派了人来,警告他们说,如果他们再维持这样高的耗电量,电路还会出问题,让他们尽早考虑更换电线的问题。
舒老师几个做研究做出了瘾头,当即跟方校长申请拨款,说决定为工厂研究出最省电的发电机。“骗”到研究经费后,几名老师当即一头扎进三月底才落成的实验室中,过起了以实验室为家的日子。
当然,打磨机抛光机等一系列机器,都一并被放入了实验室计划,在研制当中。
其中打磨机因为普尔南老爷爷的加入,率先有了突破性进展。
早在三月份,因为工厂和学校的连续扩张,学校学生们的能力尚不足以独当一面,中等技术人员和高级管理人员缺少,学校的所有产业链都陷入了人才荒。
春妮知道普尔南老爷爷会维修八音盒,抱着玩具厂以后或许会用到,试试看的想法,邀请老爷子到工厂当了个顾问,没想到,说起机械制造,老爷子也头头是道。
普尔南老爷子以前经营着一间钟表铺,自己也是一名老匠人,对打磨工具再熟悉不过。
老爷子以他以前用过的一种工具为蓝本,竟然设计出了适合竹块的打磨机。只要找到耐磨的材料,就可以正式投产使用了。
这样的情况,让春妮心底放
下了一个重担。
一个组织的健康运作离不开所有人的努力,在玩具厂成立,到过年之前的这段时间,春妮感觉她就像老牛拉着一架破车一样,一个人负责所有环节的推动。可以说,整个工厂找不到定位和方向,都是她说了算,在围绕着她一个人运转。
这是不健康,并且很危险的。
春妮不是个喜欢独揽大权的人,如果不是形势所逼,她说不定现在还窝在老家种田。
现在她被时局推动着,走到海城来,走到这一步。虽说她所做的每个决定,她心甘情愿,并且愿意主动承担后果,但是,这样的状况太危险了。
工厂也好,学校也好,缺了谁都不应该停摆,尤其是这个朝不保夕的年代。
春妮很高兴,至少现在工厂关键部门的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并且干出了自己的成绩。包括舒老师在内的,工厂最核心的创新部门,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明白了自己该走的路。
包括夏风萍在内。
一个相对悠闲的傍晚后,夏风萍说起她想从小吃摊离职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被春妮当成背叛者批驳的准备,小姑娘却放松地笑了起来:“你终于想通了?”
夏风萍:“……”什么意思,她早就想赶她走了?
春妮握住她的手,激动地道:“我早就想说,以你的学识,屈就在我这个小吃摊上,实在是浪费人才。我原本还在想,找个时间问问,你是不是真打算一辈子卖糊辣汤的,幸好你还有点上进心。”
这才对嘛!
夏风萍扬了扬唇,嘴上却不满道:“你什么意思?我一直都很有上进心。”
春妮揉着肚子,晚饭的虾仁豆腐汤鲜得打牙:“别说废话,你找到了什么新工作?”
“校长今天找我谈了话,想让我负责校外补习班的联络和安排。”
扩招之后,学校最初的几位老师职位都有了一些新变化。像王老师,韩厂长他们早就被吸纳进玩具厂,胡老师也在上个月兼任了印刷厂的部分业务,只有夏风萍有小摊的事忙,方校长没好意思跟春妮抢人,一直等到今天。
春妮其实没意见:“不错,你得跟校长谈条件。他净想着一个人当几个人用,咱们学校又不是没钱,不能叫他待自己人太差了。”
“还有舒老师,他们弄到了一些外国学术期刊,想请我试着翻译一下。”
春妮瞪大眼睛:“你行啊。舒老师他们的期刊需要专业水平,这你都能翻译,厉害厉害。”
夏家父母很重视儿女的教育,夏太太曾经说过,希望儿女长大后去留学。在夏风萍很小的时候,夏家便为她请了外国家庭教师培养双语环境,到她长大一点之后,便送她进了全外文教会学校上学。如果不是前年那场战争,中学毕业的夏风萍这时候已经坐到了美利坚大学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起了艺术或是文学。
夏家父母至今都不明白,他们为女儿创造了最好的条件,尽了所有的努力,不让她看到世间的真实,为什么她竟选择了最出人意料的那条路,还那么倔强。
跟夏风萍住了半年之久的春妮或许懂得一些。
她来自早就没有种族概念的后世,看西方世界的眼光不像这时候大部分那样,自带美化光环。
夏风萍从小全外文教育,但她是纯粹的华国人,跟学校里那些白皮肤的同学们比,她是个异类,人会天然排斥异类。偶尔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春妮能感觉到,她的校园生活并不那么愉快,反而回归到华国人的阵营,令她找到了自我。
大约是为了跟过去割裂,她非常排斥外文工作环境。那么坚决地辞掉玛丽医院的工作,除了为了理想,或许也是为了逃离白种人世界。
年前玩具厂去英国俱乐部,春妮就想请她帮忙,她怎么不乐意,也就没多勉强。
不知道舒老师跟她说了什么,总算令她改变了主意。
夏风萍倒也不盲目自大:“哪有,我也是边学边做。所以,你的小摊生意恐怕得另外找人接手了。”
春妮摆摆手:“你们的事要紧,我这里的活随时都能找到人替手。”
她这样一说,夏风萍反而着急了:“你别以为我做的工作简单。你都不晓得,遇到我有多幸运。我要是愿意,每天去采买菜品,能做的手脚多多了。光是买点次品菜按好价报,就够你喝一壶的。你也放心把这么些钱交给我处置。”
这倒也是。
夏风萍现在负责他们小摊除了煤炭之外的所有采买,虽说比起玩具厂不算什么,可这是春妮一手一脚打拼起来的产业,正宗的亲儿子,不能太马虎了。
但她现在身兼数职,身上的工作已经精减到只需要每天揉揉馒头,都还嫌时间不够用。要不是码头上的老顾客们只认她揉出来的馒头,她连揉馒头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再让她每天风雨无阻地去采买菜品也不现实。
别看她这个摊子不显山不露水,有好些消息她都是从这里得到的。包括上回青帮小头目想向玩具厂伸手的事,也是听个老食客说过,大家提前有了防范布置,才没叫那人得逞。
夏风萍的继承人不选好,这的确是个麻烦。
第75章 075 残渣剩菜
夏风萍给了春妮三天时间, 让她找人接任。
春妮却不想为自己的事耽误她时间,两人商量完这事的第二天,她就试着自己去了一趟菜市场。
这一去, 才知道夏风萍在平时为她省去了多少麻烦。
菜场里熙熙攘攘地, 挤满了人。
仿佛全海城的人都赶来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菜市场,挤得春妮和跟着春妮来的小伙计无处下脚。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人?”春妮找到一个平时相熟的摊贩打听情况。
这位卖粉条的大婶摇头道:“还能是啥日子,这几天工部局进的越南米昨天到埠,大伙知道消息,都赶来米店抢米。”
从去年开始,海城周边出产的粮食被倭国人一步步掌控,到强征为军粮, 直至去年年底,再也无法通过正常渠道流入海城市场之后, 工部局终于跟越南的法方当局谈妥合作,将越南米引进了海城。
玩具厂大股东高大海是大粮商,自从他入股之后,大概对工厂的盈利很满意, 大包大揽下来,只要他能弄到粮食, 优先供给学生。学校师生和春妮都没怎么操心过买粮食的事,对买米这样的大事,也就没怎么关注。
跟着春妮来的小伙计, 蒋四成心有余悸:“夏姐太厉害了,真不知道她每天买到东西怎么回家的。”
大婶说:“前两天知道消息的人不多倒还好, 谁让大伙都被吓怕了,昨天米刚到港就被人抢光了,今天天没亮就有人赶过来, 怕是周遭所有人都在排队等米店开门。”
两个人站在队伍外头看了看,只见排队的男女老少都有,有不少人带了小马扎,作好了长期战斗的准备。
忽然几名露着膀子的男人从外头走过来,这几人进了菜市场,既不继续往里走去采买,也没有排在队伍最后等待买米,而是几人一起,瞅着队伍前头长得矮小些的人,推推搡搡将人挤出来,趁前后没反应过来,再一前一后占住位置,几人便挤进了队伍。
剩下的那些人如法刨制,让这个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顿时乱了起来:“哪个狗娘养的插老子队?”
“你给老子滚出去!”
眼看队伍要乱下去,春妮赶紧交代蒋四成,让他在外头推着车子等,她先进菜市,买好东西让老板送出来,两人结伴离开。说完这些话之后,她排开人群,钻进了菜市场。
而背后那些买米的队伍推搡声渐渐大起来,眼看就要乱了,这时,不知是谁喊了声:“别打了,米铺开门了!”
春妮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米铺里涌出几个扎黑腰带的大汉,这几个大汉手提长棍,蒙头几棍打下去:“他妈的,都给老子安
静,不准吵!”
这年头,不进□□,连米都卖不了了……
春妮在心底一叹,也没有了跟小贩们讲价的心思,匆匆打包好自己要买的东西。
离开前,米店里还在吆喝:“不准挤,一担米四十块现大洋。不要法币,不要中储币。没带够钱的别杵在这浪费大伙时间。”
四十块现大洋,倒不是很贵。但跟战前比,也翻了两个跟头。
春妮回身望了眼排得不见头尾的队伍,心里隐隐忧虑:这么多人,米店的米够卖吗?万一有人没买到米,又该怎么办?
出于心中那份隐隐的担忧,正好这一天除了早晚锻炼,春妮没有课,她便将时间都消磨在了小摊上,一天下来,打听出了一些消息。
“你们真以为米店真没有米了?听他们瞎扯吧。再没米卖,怎么也不至于只卖半天都没了。那是那些黑心肝的米店老板为了抻你们,抬米价。”
“就是,小顾姐,我告诉你啊,昨天我大舅子媳妇娘家的二姑奶奶家的三小子昨儿个晚上看见米店后门来了好几辆车,杨老板和几个伙计搬了好些口袋上去,不知道搬到哪去了。他上午还骗咱们说没米,那他搬上车的是泥巴砂子?”
“说不准是泥巴砂子呢。今儿我媳妇用刚买的大米淘来作饭,她做之前称了称,你们猜怎么着?一斤米生淘出二两砂子!”
“他奶奶的一□□商,他怎么不干脆卖砂子得了?”
“我看哪,这世道怕是要越发乱了。我昨天不是跟你们说,我隔壁那坏小子这几天都跟他那一帮兄弟仗着人多插队买米是吧?好小子,我媳妇说,她今天在黄冠里看到他们好几个人在串门卖米呢,一斤米卖六毛,买的人还不少。”
“是吗?这得报上工部局,请工部局的老爷们做主吧?”
“做主个屁,那些老爷们什么不知道?反正受苦的是咱们,再怎么都饿不着他们,人家着什么急?”
“话也不能这么说,越南米也是工部局谈妥进埠的,要是他们真不管咱们死活,操这心干什么?”
“我呸,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他们是咱们饿急眼了跟他们拼命,拿点残渣剩菜吊着咱们不乱呢。”
“此言有理,倭国人今天杀这个,明天杀那个,真想做事的人,吓也给吓死了。我听说这些天在逼着黄老爷辞职,好安插他们自己人进去。”
“啊?那工部局同意了吗?”
“那倒还没听说,不过我瞧也不远了。之前工部局不是已经有一个倭国人了吗?”
“那个倭国人在秘书会,这回人家谋的是董事的位置。”
几人说得热闹,没留意不远处一队倭国士兵拐出里弄,朝码头走去。
春妮咳了咳:“几位,还加点茶吗?”
在这种地方传这样的消息,大家背后都长着眼睛。听春妮话音不对,当即笑着推茶杯:“劳烦小顾姐,给我来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