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急不得?
工厂的机器一天天开着,隔壁学校的经费流水价花着,一天不开工都可能饿死人,倭国人还在租界外头磨刀霍霍,真要是按韩师父培养老手艺人的法子那样,慢慢雕琢,精工细作,那不等东西做完,工厂说不定都没了。
租界人都知道,趁能赚的时候使劲赚,能捞的时候可劲捞吧!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天上一颗飞弹下来,该不该了的,全了了帐。
春妮谨记韩厂长的告诫,把老师父的原话转告给他,由得他头疼,自己调头钻进车间,跟带锯机较起了劲。
玩具厂这台唯一的细木工带锯机目前正在加班加点做骨牌,春妮坐在一边,看一根根粗大的楠竹放进工作台,两个人一人一边固定住竹子,将其缓缓推入加工台,随着锯条的高速转动,七八长的竹子被均匀地切割成半米长的小节。
他们做得很小心,因为一旦锯条歪一下,这根竹子就毁了。
但这样一来,未免显得速度跟不上。
春妮托起手肘,皱眉在旁边看着,思索是不是还能在哪改进一下。她前些日子做骨牌时就对这台机器的速度有意见,只是那时候赶工要紧,她才压到现在。
殊不知,她这一脸的苦大仇深,让两名操作工以为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大气不敢出,被她这么一吓,显得速度越发慢了。
舒老师就是在这样莫名高压的气氛中找到的春妮:“小顾老师,原来你在这啊,正好,我有事同你讲。”
春妮讶道:“舒老师,你没回家休息吗?韩厂长不是放了你半天假?” 放他假都不走,又是一个工作狂预定。
舒老师说:“就是心里惦记有事要跟你商量,我才又跑回来一趟。”事实是他先去找了一趟方校长,但方校长看不懂他画的什么,推说叫他来找春妮,他这才在车间里找到的她。
他让春妮看他手上拿的手稿:“玩具厂的这台机器本来是切割木材的,我瞧他们切竹子切得很不顺手,竹子又圆,万一不小心滚一下给割着手,那就不美了。我琢磨着,是不是哪里给改改,你看怎么样?”
舒老师见春妮拿过他手里的本子,一脸正经地翻看他的草图,心里依然觉得很神奇,这么个小姑娘,从车间到俱乐部,她似乎什么活都能干,什么事都能掺和,她是怎么会这么些东西的?
关键是她掺和点啥,她周围人都一脸正常,仿佛她理当如此厉害,更显得神奇了。
春妮三两下翻完草图,竟然还真的给了点意见:“你一下安了这么多锯刀同时转动,对电机没有影响吧?”
舒老师改装的竹子加工机跟他们现在用的机器的区别是,他调整了一下锯条的分布范围,以及为了保护工人作业,他将需要锯条操作的范围设计了一个铁箱包裹,只留出一个塞竹子进去的入口,这样可以更多地保护操作工的安全。
毕竟竹子跟木头不一样,竹子生长的形态固定,又只需要加工成竹条,但不是每块木头都只用加工成木条。木头的可塑性没法让它跟竹子一样被固定下来。
春妮的问题一针见血,好几个锯刀同时开动,跟一个锯刀开动,需要的功率输出必然不同,这就得看电机的负荷能不能承受了。
舒老师面对专业还是很严谨的:“理论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具体怎么样,得试过才知道。”
舒老师的目的很明显了:他想动学校这台唯一的宝贝机器。
幸好方校长没听他说完话就跑了,否则,舒老师只怕没法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临近年关,到处都要花钱,老师要发福利,工厂要扩大生产,学生至少得再吃一顿肉吧……尤其学校这个投钱听不见响的吞金巨兽,愣是急得方校长大冬天的起了一嘴的燎泡。他们要动的,不是机器,是校长的命。
但舒老师很幸运,他碰到了春妮这个作死小能手。
春妮觉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而且她应当在后世见过类似的设备,只是没想过拆开来研究。
“倒也不是不能试试。”她斟酌着说。
舒老师惊喜:“真的能试?”他其实已经做好被臭骂一顿赶回家的准备了。
这年头,工厂里但凡有台机器,谁不是宝贝得什么似的?他们学校虽说设立了机械系,但舒老师在学校读了几年书,摸到机器的次数十根手指头数得出来,还是尽可着学校的印刷室在薅羊毛,薅得负责印刷室的后勤部长看见他们几个学生就赶紧往回跑。
你问后勤部长往回跑干什么?当然是关门锁窗防学生了!
常文远说的“改良印刷机”的学生就是从这来的,因为学校里除了几台校友和工厂捐赠的破旧的电机,就只有印刷机能让学生祸祸两下。可怜吴江大学的几台德国进口印刷机,让学生们来回祸祸几遍,生生变成了拉磨的老驴,印一回试卷得休息三天,到今天都没喘匀气儿呢。
好歹是工厂唯一的活宝贝,春妮总算记得有点分寸:“你确定能给它装回去?”
舒老师一脸心虚:“我……我试试吧。”
试试?好几百块钱一套的机器呢,万一试了装不回去……春妮想起方校长的脸色,心头一颤:“你……悄悄试吧,别让方校长知道。”
舒老师原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劝春妮,没想到什么都没说出来,她这是,“你答应了?!”
他不敢置信: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这就是春妮和这个年代人的代沟,她在这个年代的起点虽然很低,但前世她的国家在末世来临前是全球最大的工业国,即使经历过毁灭,留下来的财富也足够他们这些幸存者发掘,学习修理和拆解机械原本就是她在基地的必修课之一。
在某方面,她的精神财富是超乎时代限制的富足。
而现在她所在的国家是一个钢铁年产量只有几千吨,所有机械,甚至是铁皮都只能依赖进口的农业国家。这里仅有的几家大型工厂,机械师大部分被德国人垄断,政府主持修建的兵工厂
甚至因为德国机械师退出而无法运行。她无法想象,在这个年代拆解改造一台真正的机器,对这些坐困愁城,即将失学,又无法留学深造的华国大学生来说,代表什么意义。
其实吴江大学作为国内最好的学府之一,对机械系也有不菲的投入,但实验室理论跟实践是两回事。
舒老师以为春妮不明白里边的风险,犹豫着是不是跟她再说清楚,只听这小丫头喃喃自语,似是在算帐:“光是拆拆机器,不动发电机应该不是问题。再说这台发电机原本是配来切割圆木的,最大功率至少有2500瓦,也该够造了。”
当时老师们用牛车拉回来东西,组装部件时,她也在旁边,这台带锯机的核心部件并不复杂。要是弄坏了,大不了她偷偷再来一趟,把空间的工具搬出来,也能修个七七八八。
当务之急,提高工作效率是最重要的。
舒老师眨眨眼:小顾老师都算得这么清楚了……那还犹豫个屁啊,干了!
一向自诩文明优雅的舒老师开心过度,在心底爆出了一句粗话。
就是,组装新机器这样的好事,自己一个人偷偷干好像有点不厚道,要不要请教授和同学们过来参观参观,指导指导?
春妮不知道舒老师心里还有什么打算,她现在单纯只愁一件事,方校长成天以学校为家,怎么做,他才有可能不知道他们拆机器这事?
第62章 062 真刀真枪
月黑风高夜。
舒存仁缩在背风处, 把脸藏进风领里,只冒出两只眼睛和一双耳朵尖在外头,机警地盯住一个方向。
他的身后, 同学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存仁, 咱们还要等多久?”
海城已经到了最冷的时节,别看这座城市位于华国最东南,但这里一年四季分明,水流发达,因而冬天潮湿阴冷,并不比北边内地好挨多少。
他们藏身的位置靠近弄堂口,被穿堂的东北风少说吹了半个钟头。
要不是今天机会实在难得, 大伙也不会冒着这个风险做贼似地藏在这,还一等这么大半天。
好在那句话没问出多长时间, 校门方向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校长,你带着马灯去吧,回来这片路上没有路灯,不方便走路。”
“知道了, 你也快点回去。一个小姑娘家,再能打也不好天天走夜路, 工作上再多的事,也不及安全重要。”
“知道知道,我这就回去。”
看着那道背影从弄堂的另一个方向走出去, 站在校门口,直到看不见方校长的春妮终于冲他们的方向招了招手:“还不快过来?”
校长这些天在犹豫放寒假的时间, 他怕跟中秋节那回一样,放假时间太长,学生家里说不定会饿死人。春妮便建议他, 让他领着几个老师家访一次,摸清学生家的情况,给最困难的那些发点粮食作补助。
方校长被她一通忽悠,今天终于付诸了行动。
舒存仁对身后点点头,春妮就看见,弄堂口乌泱乌泱地,钻出了一大堆人。这些人手里提着,肩上扛着,仿佛拖大带小的难民似的,只等着她一声令下,便投奔了过来。
春妮目瞪口呆:“舒老师,你不是把全班同学都叫来了吧?”
舒存仁脸上不知是被冻的,还是不好意思的,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当然不是了,小顾老师,咱们快办正事吧。” 那个家里有事,实在赶不过来的同学,他可没来呢。所以,他绝对没有把全班同学叫过来拆别人的机器……
这会儿的确不是寒喧的时候,春妮引着他们赶紧往里走,问道:“可咱们拆机器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要是时间太晚,你们住在哪?”
“多谢密斯顾关心,这附近有几间旅馆,要是实在晚了,我们在那挤挤也一样。”说话的不是舒存仁,而是另一个身形瘦小精黑,头发斑白的男人。
春妮眼角抽抽:“您不会是他们的教授吧?”
面色黎黑,更像个老农民的老教授点点头:“我姓包,代我这些不成器的学生谢谢顾小姐给他们这次机会。”
看来自己这次改装机器,成了别人大学课堂教学的观摩课。
春妮没怪舒老师自作主张,她只是很惊奇。上次装机器也是这样,突然冒出来好多没见过的生人看他们装机,一问都是附近的居民和学生的亲朋好友,她只当是大家没见过带锯机,想见识见识,没多想。这回拆机器又是这样,连大学教授都引来了,莫非她干的这事真的这么惊世骇俗?
众人到了车间,春妮“啪”地一声打开电灯。舒老师面色一变:“小顾老师,这电灯会不会太亮了?”
春妮知道,这一片一到晚上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他们这里点灯的话,目标过于明显,等方校长回来时,说不定会发现。
她笑着道:“有韩厂长在,他会留意的。”
摸黑操作机器有很大的危险性,打开电灯大不了让方校长知道后臭骂一顿,但万一因为照明不足引发安全事故,那就该悔不当初了。
方校长搬到大房子之后,那个原先被当作门房的小房子现在给了韩厂长一个人住。不管谁从门口过,韩厂长就会知道,到时候他们有约定好的暗号提醒。
春妮什么都安排完毕,舒老师就不客气了。
他招呼众人让出位置,将来的二十几个同学分成数个小组,拆床身的拆床身,拆带轮的拆带轮,没一会儿,偌大的笨重铁疙瘩重新被拆分成了若干零部件。
随后,舒老师让同学们将带来的东西一样样码放好,用粉笔做好标记,这次不用他招呼,大家自己就知道该怎么行动,将这些码放好的木板一样样拼装完毕,木板之间用膨胀螺丝连接起来,很快再次组装完毕。
春妮提前看过舒老师设计的图纸,知道这些木板正是舒老师所设计的新机器的外壳。因为铁做的外壳太贵,他们也不可能有加工铁壳的条件,只能用木板先凑合组装一次,看他的设想能不能变成现实。
舒老师跟他的这些同学们应当提前练习过,众人齐齐动手,安装不到半个小时,一台木板竹子加工机便组装得差不多了。就是春妮偶然看着有别扭的地方,在包教授的指点下,也很快被改换过来。
“组装完毕,可以开机了。”
舒老师拍拍手,众人安静下来。
安装的时候,大伙热火朝天,干得有条不紊,但到了最后开机,验证成果的时刻,大家仿佛都变成了谦谦君子:“小舒,你来吧,你是设计者,应该第一个开机。”
“不不不,还是你来,你是我们班班长,成绩又最好,不是你来是谁来?”
“小舒,别谦虚了,你当过多少次第一,我……”
春妮忍俊不禁,心知他们是怕开了机万一出什么事,自己担不起责任,干脆排开众人,一把按上按钮:“你们都不来,我来开吧。”
电机嗡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齐齐抽了一大口冷气。
大家顾不上责备春妮的鲁莽,一个个瞪大眼睛,凝神向机器看去。
舒老师设计的机器,最大的改动便是多加了两个带轮和两根锯条,他们得观察出几条带轮同时运行对机器,尤其是电机有没有影响。锯条的转速,松紧程度,以及转轮的位置是否合理,这些都在他们的测试范围之内。
当然,最要紧的,是得上足弦绷紧弓,真刀真枪地试上一次,看它到底能不能用。
机器测试,首先要空转。空转数轮后,舒老师紧张地捡起一根被切割好的短竹,从入口处送了进去。
所有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出口处。
连春妮都被这紧张的氛围感染,心跳加快了些许。
“咔嘣咔嘣”的切割声中,不到半尺长的青色竹筒被破分成三个长条从出口处吐出。
“成功了!”学生们击掌欢呼。
春妮盯着锯条,皱了皱眉。
这时,包教授也道:“等等,小舒,你看这根锯条是不是移位了?”
欢呼声戛然而止。
“在哪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