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春妮没答话,先去看常先生,他翻了个白眼。
常先生点点头:“说吧,我也想知道。”
顾春妮就从亲眼看见杨老头被倭国巡警从要害处招呼开始,说到求药无门,再说到王阿进说的福兴纱厂,以及他对倭国巡捕的某些猜测。
两位男士听得很认真,尤其那位文远先生。他先是从衬衫口袋上取下钢笔,从常先生办公桌上随意拖来一叠稿纸奋笔疾书,听到后来,更是咬牙切齿,几度捏紧拳头,仿佛随时都会跳起来跟人干上一架。
讲完之后,几人都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直到文远先生打破沉默:“这件事我会再找人调查清楚。伯父,他们现在都敢当街打死人了,还打死了一个孩子,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想干什么?”常先生问他。
“我,我——”常文远不知是没想好,还是不好说出来,吱吱唔唔半天,也没说出个章程。
“你什么也不许干!”常先生说:“你现在还读书,这些事不该是你掺和在里面——”
“也要这书读得下去才叫读书!若是倭国人今天打死一个人,明天打一死一个人,整日弄得人心惶惶,还读什么书?”常文远原本怒气冲冲的,忽然转了话头:“倒是伯父你,现在倭人越来越倡狂,他们一向无法无天,你是真的不能再留在海城了。”
常先生要离开海城?春妮一惊,连忙去看他。
常先生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神色:“你不用操心我,我自有分寸。”
“上回出门,你差点被车撞我们都劝你,你是怎么说的?你说这是意外,不要大惊小怪,”常文远说:“伯父,倭人都买通了您的身边人要对您下毒,您再不走就是坐以待毙!”
常先生正要说话,猛然看见站在旁边静悄悄的春妮,转口道:“文远,你帮我送顾小姐回去。”
“伯父!”
“好了,我的事改天再说,天晚了,你先送顾小姐。”常先生坚持道。
常文远气呼呼的甩门走了。
春妮很尴尬,常先生对她露出个歉意的笑:“小春妮,对不住让你看了笑话。要不是你的馒头,我这回就要见阎王爷去了。今天太晚,救命之恩只能下次谢你。正好,”他又从抽屉里翻出两本书:“上次的书看完了,这两本你拿回去吧——”
春妮实在是忍不住了:“常先生,我觉得那位文远先生说得对,您不该再留在海城了。”
算下来,她跟常先生不过三面之缘。这位先生从一开始就对她这个素昧平生的小丫头施以援手,多加引导,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此时一点也不想看到他出事。
小丫头鼓着眼睛执意要个说法,常先生伸了半天的手,也不见她来接,只好笑了笑,说:“孩子,你不知道,我不是我一个人。我在这里好歹有些薄名,我还有学生和同侪,我的学校正在被倭人占领,我逃走了,谁在这个时候保护他们?我怎么能退缩?何况若是连我都在这个时候逃走了,人家会说,看,连吴江大学的校长都逃跑,海城没得救了,华国人肯定要完了。我不能走。”
春妮实在是不懂他们这些文人的坚持:“嘴长在他们身上,先生就让他们说两句有什么?您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就行了?只有活着才能做事,您死了谈什么不都是空的?”
何况她这些天早问过,倭人炸学校之后,海城很多大学都撤到了内地在坚持办学,并不是就此消沉消失了。
常先生笑笑:“好,你说的话先生会考虑的,快回去吧。”
这一看就是在敷衍她。
春妮不高兴:“先生……”
常先生从书桌后转出来,帮她开了门,将书塞进她手中,笑道:“先生这里可没有多余的铺盖卷容你留宿,快回去吧,别让家里人等急了。”
说罢,将她推出门外。
没等她再折返回去,楼梯口闹哄哄跑过来一大群人。为首的两个妇人,一个握着帕子,扶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满脸焦急地越过春妮,打开校长办公室的门:“向与,你有没有事?我听说——”
春妮怏怏下了楼,发现那位文远先生并没有走远,就在楼下绕一株女贞树不耐烦地转着圈。
看见她下楼,他转身推出辆自行车,伸腿跨上车座:“上车吧。”
见春妮不动,他有些着急:“你不回家吗?走吧,我送你啊。”原来常先生刚刚的话他听进去了啊。
“你不再上去劝劝常先生吗?”春妮问他。
常文远脑袋耷拉着:“你刚刚都听见了,该劝的,我们不知道劝过多少次。可伯父那个人太固执了,连伯母劝都没有用,何况我这个外八路侄子。”
行吧……
春妮坐上自行车后座,常文远长腿一蹬,车轮子轱辘辘转动,带起微微的风。
这是个清凉的夏夜,自行车带来的微风让春妮感到了久违的凉意。但她满脑子都是常先生的事,问道:“你们都说是倭国人想杀常先生,为什么会这么说?”
常文远的声音有些闷:“前两个月,倭国政府想请他做新政府的教育部长,伯父他没同意,当时来劝说他的人走时就曾放话威胁过他。其后没几天,他住的院子里被人扔过猪头和死鱼,还差点出过车祸,今天晚上的事你也看到了,不是专业人士,怎么可能那样精准投毒?伯父他从来与人为善,唯独只在抗倭一事上得罪过倭国人,想他死的人,不作他想。”
春妮打起精神,换了个话题:“你跟常先生是亲戚?那你也是钟县出来的了?”
常文远自行车蹬得呼呼响:“我原籍在钟县。我父亲跟伯父是一个族的亲戚,早年间出来闯荡,因为一些事,没再回去过,我是在海城出生的。”
春妮“哦”了一声,忽然灵机一动:“你有没有想过,常先生不想走,我们或许可以创造个机会让他不得不走?”
自行车咔地刹住:“你仔细讲讲。”
春妮也是灵光一现,常文远再问细致一点,就说不上来了,只好发动他:“你跟常先生更熟悉一些,你想想常先生平时最在乎什么,最想干什么。有什么事是他不得不离开才能干的?”
“最在乎什么?最想干什么?”常文远皱起眉头,开始苦苦思索。
春妮跳下车子,不去打扰他的思路,转头去看路灯旁边晕黄着灯火的木质居民楼。
这里一片都是倭国居民区,再穿过两条街,就是她住的地方了。
春妮抬头望那一格一格的木质窗扇,都用木棍半撑着支起来。那里面有孩子的欢笑,有妇人谆谆的叮咛,有男人喝酒后嗄嘎的吵闹……都同沐一片星光,都同样是人……
“我想到了!”常文远猛地一击掌,忽然握住春妮的手:“密斯顾,谢谢你,等我回去——”
春妮将手抽出来,慢吞吞地说:“小常先生,有什么事,能先把我送回去再做吗?”
第31章 031 你怎么在这
常文远在路上跟春妮简单说了他的计划。
常先生自从创办难童学校之后, 苦于资金来历不够充裕,财政上时常捉襟见肘。而海城想捐的,能捐的, 他认识的门路已经跑了个遍, 目前他只能做到这一步。如果资金问题无法得到长效解决,学校的运行将会有大问题。
“大伯前些日子一直在计划出海城去筹集善款,我可以从这上面想想办法,敦促他尽快成行,至少避过这段时间的风头。”
这的确是个不赖的主意,春妮鼓励他说:“那我就等着小常先生的好消息了。”
春妮决定尽快看完常先生给的两本书,这样她就有理由多跑几次吴江大学, 观察小常先生的计划顺不顺利。
这次常先生
借给春妮的书依然是浅显易懂,故事性极强的杂书。一本是《华国历史故事2》, 另一本则是一本叫《伊索寓言》的外国译本。
春妮馒头生意暂时做不了,她是忙惯的人,每天守着凉粉摊子,闲来无事当个故事翻看几页, 不到两天就翻完了两本书。
最后一页读完,春妮当天下午立刻提前收了摊子, 预备再去吴江大学一趟。
这一点距离,路途又熟,春妮向来舍不得多出钱坐车, 仍然沿着旧路快步朝目的地出发。
估摸是因为连续两次的死人事件,整个公共租界的倭人聚居区, 春妮竟没有再找到一个说华国语,穿华国衣的华国人。
入耳处都是叽哩呱啦的鸟语,和满大街剃月代头, 腰系白布带的倭国男人,与挽发髻,走小碎步的倭国女人。
大街上很热闹,春妮却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
国是那个国,人却不是那群人。
正在这时,春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钻进一处里弄。
她叫了声:“王阿进!”
王阿进担着担子,担子里是半筐烂熟桃儿和些许李子杏儿,惊喜道:“小顾姐,你也来卖——”他看到春妮手上的小包袱,改口道:“小顾姐是打这过?”
春妮“嗯”了一声,问他:“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一个在这?”
“他们啊……有些人不敢来了,”王阿进又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还有些人应该是在倭国巡捕房那吧。”
“他们都被抓起来了?”
“那倒不是,是死在福兴纱厂那个孩子的父母,今天带着孩子的尸体堵在巡捕房门前要说法。有认识那家父母的人,跟他们一起去了。”
春妮差点以为自己听错:“这里所有的摊贩都去找倭国人要说法?他们是疯了吗?那些倭国人到处屠,杀人不眨眼,他们不要命啦?”
海城沦陷之前,这里时常爆发游|行罢工等示威活动,等到海城沦陷后,类似的活动一下就消失不见了。因为双城政府固然不是个东西,但不会随便举枪杀人,这些倭国人可不讲这个道理,他们随意设卡有时在街上都杀人,海城人对他们的残暴深有体会。
她忽然想起杨大强,好像今天中午下学后就没见他再回来,这里头该不会也有他的事吧?
王阿进耸耸肩:“可不是疯了?”话没说完,就见春妮转身往巡捕房的方向走去。
王阿进急忙追上去:“小顾姐你去哪?你不会也要去掺合吧!”他后知后觉,发现不对立刻想往后溜。
却听春妮道:“我就去看看。”
王阿进“哦”了一声,以为春妮是想去看热闹,跟上来小声道:“那小顾姐你一会儿记得站远一点,别被卷进去了。”
说得这一句,两人转出这条弄堂,眼前豁然一座石膏外墙的英式建筑——巡捕房就在他们所立位置的斜对面。
而巡捕房外边除了两个端枪守门的巡警之外空无一人。
“人都去哪了?”王阿进纳闷地摸摸后脑勺,脸色忽然一变:“该不会都被倭国人抓起来了吧?”
春妮心里也有几分怀疑,她罕有地有几分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先走,再想办法打听消息,还是留在这里再观察一会儿?
这条里弄两边都是长窄的墙壁,从对面一眼就能望透底。春妮看见,那两个倭国巡警已经指着他们的方向开始交谈,并走下了岗亭。
“糟了,那两个倭国鬼子已经看到我们了,小顾姐,我们快走吧。”王阿进转身就要跑。
春妮这时却作了个相反的动作,她往前走几步,竟迎了上去。
王阿进脸色大变,不等他再说话,巡捕房门口吵吵嚷嚷的,竟涌出一大堆人。
“陈阿大,老熊?他们怎么跑到巡捕房里去了?”
春妮盯着人群中间的那个年轻人没出声,这人穿着身摊贩们穿的粗布短褂:常文远,他怎么在这?
他们两个就站在路口,对面的人很快也看到了他们。
常文远对她使个眼色,春妮转身想对王阿进叮嘱一声,这货已经挑着筐子迎上去:“阿大,你们怎么会去了巡捕房里边?”
春妮这时也看到了淹在人群中间的杨大强,他神色平静,正在跟旁边人说话,看来是没出什么事。
虽然很想留下来听听事情的始末,但常文远已经脱离队伍。春妮感觉,常文远这时应该不会喜欢她当众叫破他的名字。见王阿进在跟摊贩说话,她趁人不注意,闪身出了里弄,向常文远离开的方向跟过去。
只是春妮想不到两人明明离的距离不远,到她走过去时,常文远已经不见了。
她茫然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难道常文远在躲着她?一离开她视线就跑了?可自己又不是不认识他,找不到他——
春妮神色一僵:上次跟他走了一路,忘了问他联系方式,她还真的是找不到他!若是想找到他,只能通过常先生,可她怎么跟常先生说,自己要去寻一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这时,里弄的另一头一个身影闪出来,那人穿着身寻常学生穿的中山装,戴一顶黑色有檐贝雷帽,正低着头疾步而行。
春妮心中一动,小声叫道:“小常先生?”
那人抬起头来:“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