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年纪大些的王老师作势要拉开他:“那正好,你的那份省下来,都给我吃吧。我闻着更饿了。”
做完肉的油锅不洗,直接加满水,再添几片菜叶子和几大块盐,并七八个鸡蛋,趁热用汤勺搅开,这便是中午的汤了。汤水滚开后,炼出来的油脂再舀一小勺到汤里,香得连赵厨子的肚子都鼓噪起来。
他摸着光溜溜的大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从家乡逃出来,两年多没吃肉,小顾老师见笑了。”
到了吃饭的时间,学生和老师们都是耸着鼻子,吸着口水到的灶台边。没办法,这肉太馋人了!学校本来就不大,厨师煮这一个钟头,
香味已经飘得人心都开始发燥,连老师们讲课都走起了神。
生在末世,春妮从小到大没有一刻感到过安心。这是很多末世人的共性,不安和焦虑是他们相伴终身的朋友。面对这些情绪问题,有些人选择了发泄放纵,有些人变成了克制派神经质,她则是极度吝啬的囤积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是基本操作,到她手里的东西,除非可以换取到更大的利益,否则她绝不会松手放出去。她妈和她奶奶为她吃独食的毛病不是没头疼过,从小到大扳了她多少次。
她是改了一些,但骨子里,春妮还是将自己和自己的东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没有利益交换和权势压迫,谁也别想从她手里占到半分便宜。
这是春妮两辈子以来第一次送礼,比起前些日子去德胜楼的那一趟,看到老师学生们发现碗里的红烧肉,吮吸着肉汁那由衷的满足,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心痛了。
在这个年代,海城的平民阶级可能逢年过节还有点肉吃,这些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就不一定了。春妮耳朵尖,已经听见有孩子说,他/她长这么大没吃过一回肉。有的孩子则珍惜地将肉块包起来,说要给家里人带回去尝一尝。
还有的孩子说,今天比过年还好,因为过年都不一定有肉吃……
十斤肉听着多,三百多张嘴呢。落到每个孩子碗里,可能就不到两块。
春妮只想叹气,天气这么热,不到回家,这肉就得臭了吧?
听到最后,老师们不得不放下饭碗,三令五申,让他们把肉都吃干净,还得把碗举起来给老师检查,才没闹出食品安全问题。
穷啊!这学校从上到下都太穷了,穷得简直生了副随时会关张的相。
过两天是学校的发薪日,春妮攥着还不到她三天收入的六块钱薪水,守着凉粉摊子,都替学校发愁。
这时方校长提着一叠东西到了路口:“小顾老师,你帮我跑个腿,去常先生家一趟。”
第26章 026 绝种生物
春妮盯着他手里散发着墨香味的印刷物, 眼睛一亮:“咱们的教材印好了?”
“对,你去把这套教材送到常先生那,让他过过目, 看还有没有要改的。他在吴江大学, 你知道吴江大学在哪吧?”
“知道,是永佳纱厂旁边的那所大学吗?”春妮在那一片卖过半个多月的馒头,对道路是相当熟悉。
“以前是在那。”方校长脸色沉下来:“因为倭军占领,学校里变成了军营严禁出入。他们在川陕路租了一栋楼继续上学,你去打听哪里学生出没最多,准保是那。”
川陕路同样位于公共租界,只是英国人的地盘, 离之前的吴江大学原校址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春妮这才惊觉:她到海城这么久,没听说过一件跟大学有关的事。她自己是没读过大学, 习惯性遗忘这些高等学府,但这个年代的大学可是搅动风云的存在,大学生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不该这样籍籍无名!
“难道海城所有大学都被倭军占领了?”
方校长冷笑一声:“被倭军占领已经是好事, 像圣约翰大学,大夏大学, 海城商学院以及海城的中小学被炸毁的至少有七八十座,倭人是有心断我华夏文脉!”
春妮忽然想起《大学》里的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在德, 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在她心里一直有个不成熟的猜想, 大学莫非同《大学》中所述一般,不止教人高等技能,还教人至理与德行?
这样的大学, 倭军也要来毁?只是因为大学是华夏的根基与文脉?
方校长冷静了一下,嘱咐春妮:“记得快去快回,摊子我给你看,这有两毛钱,你去坐电车——”
别看学校,春妮住的闸口路,以及她以前卖馒头常去的纱厂都在江浦一带,实质上纱厂在江浦最东边,学校则在西南方,两边相隔少说五里远。也是春妮力气大,脚程又快,才能赶在纱厂女工们上工前占位置卖馒头。
川陕路离闸口路不远,从倭人聚居区的川陕北路穿过去就到,约有三四里的模样。
春妮接过捆成方砖块的教材,说:“上午没什么事,钱我就不拿了,走着过去也不很远。对了,校长,你还没跟我说上学校哪里找常先生。”
方校长揩了把汗,“你进学校直接找人问,说找常校长,他们会告诉你的。”
“常校长?常先生是吴江大学的校长????”
她可是知道吴江大学的,那是一所在后世,乃至于末世都极为有名的学校。某个基地曾经建在海城旧址,为了纪念这所曾培养出无数科学家的高等学府,这个基地的官方高级学校就被命名为吴江大学。
大概是春妮的表情过于夸张,方校长哈哈笑起来:“你这孩子,常先生又不是怪物,看把你吓的。”
要常先生是怪物,我说不定还不会吓成这样呢……
活着的大学校长,在他们那个年代,是妥妥的绝种生物啊!
春妮抱着瞻仰珍稀动物的奇妙心思找到常先生,他此时正蹲在一个方形陶缸面前,手上拈着几捧土在细细观察。
常先生一眼就认她出来,愉快地说:“是小春妮啊?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春妮举举手上那两本教材,说:“咱们学校的教材已经印出来,方校长让我给您送一份过来。”
“小方这回还挺快的嘛,”常先生看来深知方校长的性格,他拍拍手掌站起来:“走吧,去我办公室再说。”
他见春妮总在回头看那方陶缸,问她道:“小春妮,你看什么?”
春妮好奇地说:“我看那陶缸里的东西,是您种的?”
“对,是我种的。”
春妮可太稀罕一个活着的大学校长了,忍不住问东问西:“准备种什么?”
“只有这一点土,先种点麦子试试。”
“您不是校长吗?怎么还亲自种麦子?”
“校长怎么了?”常先生好笑道:“校长就不能种麦子了?”
“就是没想到,先生您也会种地。”
“这有什么,”常先生坦然道:“我年轻时候,每回学校休沐,都会回家帮家里种地,直到我去美国留学前。”
“您也是农民出身?”
“当然了,”他抬起下巴,用大拇指点着自己:“正宗的农民之子。我们是不在一个村,要是在一个村,保管你从小就是听着我故事长大的。我在我们家乡,可是第一个考上高等学校,还获得奖学金出国留学的学生呢。”
春妮可是见过大学校长得意是什么样了,她笑:“您家里人现在还在种地吗?”
“那倒没有,我是家中独子,家乡的老母亲早就接了过来。只是得知些事情,忽然回想起年轻这段时光,在办公楼前开了两垄地,看能种出什么。”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就在他们租的办公楼最上方,跟着装相对随意的学生们不同。
办公楼层进出的先生们个个西装革履,女士们则是洋装套裙高跟鞋,发髻高高挽在脑后,有一位女士还戴了副黑框眼镜。看得春妮亲切感倍生——基地行政部门都是这样的打扮。
这时候穿职业装的女性,比大街上偶尔惊鸿一瞥的外国贵妇还少,这些女士们也不知道以前都藏去了哪儿。
春妮两次见常先生,如果不是他亲自领她进来,是绝想不到身边这位先生是在这里面工作的教授校长。
看来常先生的同事们对常先生这副装扮也是习以为常,穿咖啡色套裙,戴黑框眼镜的女士迎上前,看了春妮一眼:“校长您有客人?请问客人喝什么茶?”
“小孩子一个,给她倒一杯蜜水就好。”常先生随意打发掉秘书,笑着问春妮:“小春妮,想什么呢?”
春妮哪能说她在追忆往昔,随口道:“我在想,是什么事让常先生您突然又想种地了。”
常先生脸上的笑容一顿:“也没什么。你该知道的,自从倭人在北边炸了我们好几所学校后,我们北方的几所大学便开始了南迁。我也是前些天才知道,他们落脚之后,因为生活过于困苦,不少教
授学生开始养猪种菜,倒使我想起年少时光,一时心血来潮,弄了点麦种来种。”
常先生重点在种菜,春妮则是震惊:“堂堂大学教授要靠种菜维持生计?双城政府不管,不给教授发薪的吗?”
常先生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清楚具体情况,还是不想说。
他翻开课本,开始了浏览。
因为是启蒙基础课本,本身没有多厚,春妮一杯蜜水啜饮完毕,常先生的书也翻阅得差不多,并且简单发表了他的看法。
“不错,选择的诗文都简单易懂,算数也好,都是最基础的知识。我没有其他意见,就叫小方,方校长按这个印,尽快下发给学生。”
春妮等了一会儿,见常先生开始皱起眉头喝茶,以为他说完了话,便要站起来告辞。
这时,常先生放下茶杯,问道:“这一本教材印下来要多少钱?”
论算钱,没谁比春妮明白,她麻溜报出个数字,差点让常先生喷了茶:“一毛五到三毛之间。”
“这么少?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春妮一笔笔给他算帐:“我们的教材用的是最便宜的毛边纸,光是纸就省去了三分之二的价格。而且老师们为了省纸,放弃了排版,除去油墨耗钱些,暂时无法压缩成本,老师们不要润笔费,校对费也省下来,何况油印原本就比铅印便宜,做到一毛五分钱这不是很正常?”
“这倒也是,”常先生摩挲着书皮,它同样是一张毛边纸,只在封面上简单提着方老师写的“国文”两字:“我们的学校不需要像其他学校那样装帧精美,也不需要放大字体做配图,一切都旨在实用。节省的这部分空间完全可以充分利用起来。那高价的三毛又是如何算出来的?”
“按学校现有的印量算出来的啊,因为不知道油墨会在什么时候用完,索性按现有印量估算个最大数字出来。”
“哦,这样啊……”他忽而问道:“你们一晚上能印多少出来?”
“几个人交替的话,两千页左右。”
“就是说,只能印出四十本?”常先生叹气:“也太少了些。”
这两本教材因为空间压缩,每本印完后的成品还不足一百页。
“不少啦,毕竟是新机器,还要多熟悉熟悉,蜡纸刻印也是个技术活,”说到这里,春妮心中一动:“常先生想给其他学校也配发这套教材吗?”
常先生果然没否认:“你不是跟小方说,学生们得有本课本随时在手里,方便他们温故而知新吗?我觉得这想法不错。可你们的印速提不上来,只怕这事难办。”
春妮笑道:“这还不简单,拿这本《国文》举例。这本书一共编入三十二篇诗句文章,每篇诗文大概需要两到三个课时教授,咱们没时间一次印出一整本,可以将一到两个课时的先印出来发下去,剩下的再印再发。等到一整本印完,再让学生自己将书本整理装订出来嘛。这本《数学》也是同样的道理。”
常先生点点头,忽而问她:“那假若我问你们订五千本课本,你作价几何?”
春妮心中大喜,嘴上却矜持道:“先生快别笑话我了,我就是个体育□□,订教材这种大事,您问我有什么用。”
印教材跟做木工不同,做木工是熟手活,工具磨损得慢,木头也不像纸张那样娇气。印教材的话,数量定然会更大,还有纸张,蜡纸,油墨还有机器的折耗都要考虑在内。机器来得这样不容易,即使方校长不狮子大开口,也不可能报出一毛五分钱这样的底价。再说数量这么大,只要常先生肯下订,他们就有得赚。
就像她跟校长说的那样,自己手里有点活钱,干点什么都好,不用总向常先生伸手。
常先生点着她笑:“滑头。”心里明白她定是为上回的事不肯再轻易开口,也不为难她,道:“那你回去跟你校长说一声,让他下午来我这来一趟。”
“哎!”春妮看了下窗外,这时候太阳有点高了,她回去正好赶得上吃午饭,便站了起来。
这时常先生拉开身侧的抽屉:“正好小春妮你来了,我听说你最近在跟方先生补课,这有两本书,给你拿回去看。”
春妮接过来,一本是彩绘硬皮书,书皮上写着《华国历史故事1》,应该是套装书。翻开一看,一页是插图,一页是文字,排版排得很开,看着不费劲。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是本叫《三毛流浪记》的小人书。
这个春妮喜欢,她空间里是有些书,可那些都是实用性很强的操作书。她虽然是个囤积癖,像没用的小说诗歌什么的却也不会放在里边占空间。
这会儿没有了那样恶劣的生存环境,春妮不介意看些闲书打发时间。高高兴兴收下来,谢过常先生,匆匆忙忙就往学校赶——她怕回去晚了,没她的饭吃。
路过纱厂的时候,春妮发现那附近摆摊的人群连成一片,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聚落。
春妮不禁一叹,难怪李德三找她订的馒头越来越少,竞争那么大了啊。
而正在这时,几名倭国巡警提着警棍跟她错身而过。
春妮身后,那些小贩们像她在的时候那样,东西一卷,各凭本事,撒起腿就往巷末街尾钻。
但巡捕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随便盯住哪个人,想捉住他还是很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