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惹了麻烦?”牧峙不紧不慢道。
牧放云叹道:“是啊,但她不肯告诉我。”
牧峙颔首,回马淡笑道:“能有多大?竟是范阳节度使之子都不能解决。”
“算了。”牧放云的语气越来越低落。
牧峙循循善诱,语带深意:“马上开战了,她去边关,生死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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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卿最后落脚在饶州城中,此地距离长城尚有一段距离,万一北凉人真打过来,还有时间跑路。
她在城中唯一一家帛肆寻到了差事,工钱少,东家包吃住。
苦寒之地,少有人做得起成衣,多是士卒粗人来缝补衣裳棉甲,活计简单,到下午就做完了。晚上她会捡碎皮碎布做手笼,放在店里换点钱。掌柜见到也随她去。
日子好像静静的河流,郁卿会偶然想起秋天金色的敕勒川,那种梦幻的感觉固然美妙,但细水长流更让她安心,尤其看见小罐里的铜钱一点点积累起来,漫过罐口。
至于京都种种,好似已经掩埋在北地无止息的风雪中。
郁卿有时也会感叹,她真是个忘得快的人,再难过的事也能过去。
腊八那日,东家喊她来吃粥。香糯的杂粮粥在瓦罐里煨了半日。东家说知道她爱吃糖,所以单独给她碗里多放了一片。
郁卿喝完甜粥后,又匆匆忙扛着铁锹,出门铲雪。
铁铲在冰上邦邦邦敲着,一匹赤色骏马停在她身前,马鼻喷出浓重的白雾。
郁卿抬头。
少年鹿皮长靴,七品青甲衣,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裹在兔毛围领里。
他好像比数月前正经了点,但依旧一副散漫模样。
牧放云朝她挤挤眼睛,策马离去。他身后跟着定北军将士,列队而行。
远处隐隐传来调侃牧放云的笑声。
郁卿立刻垂下头,当作没看见的模样。
到了傍晚,郁卿准备收灯笼时,牧放云换了身常服,裹得严实,跑来铺子里,笑嘻嘻道:“巧了。”
郁卿提着灯笼的手一顿,忧虑凝固在脸上,本想将他拒之门外,但四下无人,还是问道:“你被派来饶州?”
“当参军。”牧放云想了想,压低声音,附在她耳畔,“我在丰州和平州城门口都看见了你的通缉令,城中也有人暗中寻你。”
郁卿急急慌慌,猛地将铺门拉紧,门闩咔的一响。
牧放云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放心,我从没向人提过你叫郁卿,我还让人去散布你去靺鞨的消息。”
郁卿愣了愣,扭头望着他,瞬间松懈下来。
难怪她没在饶州城中瞧见通缉令,此地与靺鞨是截然相反的方位。
她站在门口,深深下拜,无比郑重开口:“多谢云郎。”
说不感动是假的。
虽受之有愧,但他都做了,自己还扭捏推拒,难免太矫情了点。
郁卿坦诚道:“如你所见,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但若你今后有难处来寻我,我绝不会推辞。”
牧放云赶快扶起她:“这于我不是难事,朋友也会两肋插刀,万一今后我陷入困境,你也得救我不是?”
朦胧灯光映在她侧脸,一片昏黄。
郁卿笑道:“行,一言为定。”
牧放云红着脸道:“其实我还做了一件事,我今日是来赔罪的。若你怪我擅作主张……就抵消了方才的恩情吧。”
郁卿笑意凝固在脸上:“什么事?”
“前月北凉突袭营州,我擅自将你的名,添在失踪军民的统计名列上……我本来想添在阵亡名列上,但死的人太少,尸体要一一核对分发抚恤金,我又只是个参军,没法暗中操作。好在战报已至京都,平州城都撤下了你的通缉令,你不必再担忧了!”
郁卿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以至于手中灯笼都不小心落在地上。
半晌,她怔怔俯下身去捡,差点撞到同样来捡的牧放云。
牧放云猛地起身,似有些紧张,掏出酒袋灌了一口,道:“我的确想帮你,但不是要挟你!你对我也不必像个恩人一样。我跟你说句真话吧,我在定北军中资历最浅。其他人都是京中来的,瞧不上我,明面上捧我,背地嘲讽我靠爹才做了参军。他们说的也对,但我心里总是特别苦闷,也没处讲去。我就总会想到你,你和我交好,从来都是因为我本人。我就想……能为你做点什么,好让你接着和我做朋友。”
他看郁卿不说话,顿时窘迫道:“当然,你不想的话……”
他忽然被一把拽住。
郁卿抬眼望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牧放云看她沉默得过分,甚至连话都说不出了,似在消化这方才这一切。
但她的沉默也像一种安慰。让他从窘迫和紧张中解脱出,仿佛又回到敕勒川上无忧无虑的轻松。
牧放云卸下了心上负担,忽然笑嘻嘻一把撸起袖子,展示手臂上的淤青,道:“你这儿有伤药么?”
不待她问,他便可怜巴巴解释:“比武时输了,被狠狠揍了一顿。”
郁卿忽然也笑了。
难道他连个伤药都找不见吗?
原来牧放云不是全然无心机,只是,他这点小小的苦肉计并不让她厌烦。且他的确想找一个朋友倾诉,那她听就是了。
她拿来伤药递给他,看牧放云拧开瓶盖,一点点笨拙地涂着,嘴里骂了一堆人名。
郁卿认真听完才将话题引向自己:“失踪名列是什么意思?死无全尸?”
牧放云耸肩:“可能,但最大的可能是你被劫走了。”
郁卿指了指自己:“所以,我现在应该在北凉啦?”
“没错,而且追查你的狗官不会找到饶州来,要查也从营州查起。营州靠近敕勒呢!”牧放云拍拍胸膛,忽然咧嘴一笑:“怎么样,本参军是不是神机妙算?”
郁卿赶紧鼓掌:“聪明绝顶啊!”
她也没想到,能如此简单,就让谢临渊去北凉找她吧!他是大虞君主,又不是北凉王,手还能伸到北凉去?
牧放云被捧了场,还骂了人,顿时心情无比畅快,一把拽住郁卿:“你快去扮丑一点,我给你换套棉甲,咱们去看好玩的!”
郁卿嘶了一声,但看他兴致勃勃的模样,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其实,她也很开心,想庆祝一下。
牧放云把郁卿扮成一个随行的小卒,跟在他身边,一路混进城外的定北军军营。两人躲在一处围栏后,牧放云指了指里面的人,低声道:“你看,那是宋将军,他曾经是个养狼的猎户,他能御狼上战场杀敌。”
郁卿偷偷摸摸扒在围栏缝隙间,一看,惊呆了。
那只灰狼四肢着地时,都及人胸口高。宋将军说坐,狼便坐下,他摸出一块带血的骨头,猛地丢到半空,狼迅疾跃起,一口咬碎了骨头。散落的骨渣落了满地,噼里啪啦。若那是个人的脖颈,或者是马腿,顷刻就能咬断了。
宋将军手持一枚银铃,晃了晃,地上俯趴的恶狼迅速打了个滚,露出柔软的肚皮,给他摸着。
郁卿和牧放云正看得入迷,远处有人忽然来唤牧参军。
牧放云脸色一白,连忙把郁卿塞到帐侧的阴影中,低声告诉她别乱走,他最多两炷香,马上回来。
郁卿点点头,就蹲在此处。
暮色四合,帐影昏黑,四周只有风吹草动声。
牧放云走了大概一炷香,郁卿听见宋将军也离开了。
她忽然感觉不对劲,如果宋将军也走了,那狼呢?
郁卿咽了咽,忽然想到那是条被驯服的狼,应该和狗没区别。
但那匹狼能上战场。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脊柱涌上来。
郁卿一僵,缓缓从帐后探出头。
那匹银灰色的狼正隔着围栏,静静凝视着她,冰冷的琥珀色眼眸中透着凶狠和疑惑。它从未嗅到过她的气息,或许认为她是敌人。
郁卿浑身都像冻住,猛地想起她也曾遭过野狼,就在芦草村的小院里,快开春时有饿狼闯进来……
她紧紧抿住双唇,以防自己发出尖叫,缓缓往旁边挪。
狼皱起鼻子,慢慢冲她龇出带血的尖牙。
郁卿几乎以为它要跳出来时,她迅速拽住一只挂在围栏边的银铃,猛地摇起来。
灰狼明显愣了愣,随本能打了个滚,露出柔软的肚皮。
郁卿捂着嘴,一手抖得停不下来,她不敢停下摇铃,害怕狼会暴起咬她脖子。
但灰狼只是左右蹭着土地,蹭得脏兮兮,似乎疑惑她为何不来摸摸它的肚子。
郁卿抿了抿唇,或许是心跳过速,冲昏了理智,让她竟有些意动。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向灰狼柔软毛绒绒的肚子——
就在此时,旁边一道声音响起:“你若摸下去,它会直接咬断你的手。”
郁卿蓦的缩回手,咬紧嘴唇,扭头去看。
正是宋将军。
他面色黝黑,生着沉稳而憨厚的方脸和双下巴,微笑着走来:“连我的狼都敢摸,你比牧参军勇敢多了。”
她怎就忘了呢?狼的嗅觉异常敏锐,说不定早发现了异常。宋将军定是故意走开的,他早知道他们在偷看。
郁卿有些恼火,但更羞愧:“大人恕罪,我并非有意。”
宋将军惊讶道:“竟是个小娘子。也对,若是个英勇儿郎,或许会拔刀屠狼,而不是去摸狼。”
郁卿想到拔刀屠狼,又想起当年在芦草村发生的事,沉默一瞬,摇摇头:“我才没那个勇气杀狼,我只是……有点好奇。”
宋将军哈哈大笑:“这就对了,其他人都只能看见猛兽的凶恶,唯恐避之不及。只有你好奇它皮下温顺的一面,所以你伸出了手。”
“可我还是差点被咬了。”郁卿感到后怕,“若非将军阻止,我的手都断了。”
她的话又逗笑了宋将军。他主动撩起袖子,给她看那满臂伤痕,深深浅浅不一,看得郁卿心惊肉跳。
“那终究是野兽!”宋将军豪迈道,“若你一直躲在帐后,它只会拿你当猎物。你光顾着逃跑,注定要被咬死。这世间不够好奇和不够英勇的人,都会葬身狼腹。”
他侧目盯着她,语带深意:“英勇善战屠狼之辈比比皆是,这么多年,我也只见过你一人,你没意识到么?”
意识到什么?
但郁卿忽然很想和他说下去,和宋将军说话,比和牧放云说话更有趣。他很像一个父亲。比牧峙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