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反对的。”他想了想,摆手道,“若真反对……我多去求求便是。你放心,他看上去严肃,实际可心软了。我有次砍了一个平州纨绔的脑袋,他罚我跪三天祠堂,第二天偷偷让奶娘给我塞了个软垫,第三天就找借口把我叫去军营里了。”
郁卿叹了口气:“那你先答应我,若有朝一日,你父亲反对,你就和我撇清关系,把我丢出去。”
“那怎么能行?”牧放云气道,“那还是不是男人了?我就算跪十日也不能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郁卿捂嘴笑个不停。
忽然想起她年少时,与林渊即将出发离开白山镇,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若你家人嫌弃我出身低微,该如何是好?”
当时林渊语带嘲讽道:“不必管他们,不需见外人,你只同我在一起。”
而牧放云说:“我去求父亲,多求求便是。”
她好像有点理解当时自己的想法了。
林渊有一种所向披靡的狂傲,好像世上唯你我二人最重要,旁人都不配打扰和置喙你我。她不用操心如何面对其他人。
林渊也会说:“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死。”
她的确更喜欢林渊的答案。
可惜那是段孽缘。她无法信他,他也无法信她,彼此保留,骗来骗去,互相捅刀子,架空所有真心诺言和令人心动的答案,通通成为废话。
最后两败俱伤。
果然当局者迷,希望谢临渊别再执迷不悟了。
郁卿看着牧放云,心想,或许,有没有一点点可能,还是可以先交个朋友试试?
她也不是非要所向披靡。
第55章 朕永不会放过她
牧放云见她笑个不停, 似是意动,想开口问又不好意思,怕她觉得他太孟浪, 直勾勾仰望着马背上的她。
郁卿收敛了笑声。
牧放云根本不了解她,何谈爱和喜欢, 最多见色起意罢了。但少年人的意是真诚的好意,不掺杂权势纷争。就像当年和易听雪结伴同行, 难道真是看中彼此前程吗?
“我都说了, 若你父亲不喜你交我这个朋友,那咱们就撇清关系。我不要谁为我跪祠堂, 我受不起这大礼。至于我身上的麻烦, 也不要你来解决,那不是你的事,你也别来问。若真有天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你一切。”
牧放云愣了愣:“那我能做什么?”
郁卿诧异道:“你刚刚还说……”
见她疑惑不解,牧放云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一堆傻话, 脸蓦地红了, 心底却有跃跃欲试的期待:“是, 我就想跟你交个朋友。”
平州城中的郎君们说, 被小娘子拒绝是常事,换一个就好了。
郁卿显然在推远他,可不知为何, 鞍头她细白的手指好像离他更近了些。
牧放云猛地抬头,牵过赤骥马拴在树上道:“你先等一下,我去去就来。”说完他就蹿回镇里,不出两刻,骑了一匹踏雪花马奔来, 再次牵过缰绳,与她并骑同行。
牧放云抓着一袋枣花饼,塞在郁卿臂弯里,扬眉道:“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朋友,你先吃这个。”
枣花饼三文钱一个,他幼时经常央求爹娘买。长大后,一起厮混的郎君们只吃城东酒楼里的紫玉金银糕。
郁卿咬了一口,香甜的气息回荡在齿间,猛猛点头:“好吃!”
她清澈的目光在枣糕和他之间跳跃。
牧放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灌了一口酒,忽然咧嘴笑道:“我策马时是不是风流绝顶?”
郁卿差点呛住:“……是是。”
牧放云得意地想,他眼光着实不错,郁娘子果真与旁人不同。显然他无法用范阳节度使的爹来打动她,甚至还让她避之不及。她能接受他……竟只是因为他本人。
那还不简单?
“走走走。”他说,“我们去阴山上抓兔子,草原上的野兔可傻了,我一棒子敲晕,你拽起耳朵就行。”
-
京都。
薛郎宅邸前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位被削去实权,空余侯位的人。
易听雪出门去大理寺时,瞧见这位青衫郎君,清隽眉眼望向她时,藏不住落寞神色。
易听雪不置一词,绕开他离去。
傍晚回来时,他还待在这里。
他自称是来赔罪的,却吃了易听雪的闭门羹。直到坊内更夫敲到四更天,院门终于开了,他仍然在。
平恩侯进去后,与正在束冠的易听雪隔案相对。
“有什么话快说,我还要上值。”
平恩侯垂眸,望着桌上闪动的烛火:“阿雪,我来归正补过。”
易听雪一愣,拢发的手停住:“你有她消息?”
平恩侯沉默片刻,压低声音:“早年陛下命我在各世家中安插眼线,我今截获线报,裴氏欲使郁娘子为其所用,不成便要暗中处死。”
他放一张纸在桌上,推给易听雪:“这名单上的人皆未寻见郁娘子。”
又不是寻见了。易听雪想赶他出去。转念一想,或许这也是一条线索。说明郁卿可能不在这些地方。但平恩侯这只老狐狸,怎会好心给她递消息?
平恩侯垂眸:“若我真决意让郁娘子死,我大可以作壁上观。”
郁卿绝不会为裴氏所用,若被寻到,只有死路。但裴氏势力再大,依然不及当朝天子。
易听雪愁容满面:“那你为何不报给陛下,先来找我?”
平恩侯道:“陛下一叶知秋,如今他已查到郁娘子往北去了,一旦被他瞧见这张名单,找到郁娘子的时间,或许能缩短数倍,所以我先来找你商量。”
易听雪扶额撑着桌子,闭上眼。
自郁卿逃跑后,最好的消息就是没有消息。哪怕此生再无联系,她也不想看她被抓回宫中。
她行刺天子至重伤昏迷,若被抓回来,陛下定会加倍虐待欺辱,报复于她。
易听雪捏着线报,名单万万不能给陛下。
如今能商量的人,却也只有平恩侯了。
平恩侯听完她的疑问,沉声道:“我也说不好陛下会做什么。从前陛下恨极了郁娘子嫁给你,时常扬言要杀她。郁娘子来京后,处处维护你,满京都是你们如胶似漆,生死相随的传闻。陛下更是嫉恨至极,说郁娘子背叛他,与他仇深似海。可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他杀了郁娘子。”
“此时哪比彼时,距她行刺已有数月,陛下龙体仍未痊愈,可见伤势多重!这回还能轻易饶过她吗?”
平恩侯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有没有可能,那不是陛下遇刺伤得重。”
“那是什么?”易听雪一头雾水。
平恩侯低咳一声:“相思病。”
易听雪瞠目结舌,愣在原地:“你——胡说!”
不论如何,她已认清了大虞天子寡恩无情,杀人如麻,瑕眦必报的真面目。他所作看似为公为民,实际不过想将权势牢牢掌控在手中,命天下人臣服。
“若陛下因我而恨她,那合该由我结束。”易听雪沉声道。
平恩侯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立刻变了脸色,拽住她手腕:“不可!你二人如今已和离,这就够了!为她断绝仕途,不值得!”
“我说值得就值得!”易听雪道,“若非她相助,你以为我能走到今日吗?我想要的都得到了,我没有遗憾。”
平恩侯凝望她许久,过往习得的一切阅历世故都在脑海中叫嚣着,现在立刻打晕她,阻止她做出不可挽留之事。
但他最终还是披上了外袍,对她说:“我陪你去。”
-
天子命人清理了议政殿,让它恢复原本的模样。那太元殿中的纱帘也被摘掉了,如今是两个打扇的宫婢。
不日就连玉屏风都撤去,群臣无事不可直面天颜,就算有近臣瞧见他病容,也只劝他多休息。
他日日歇在寝宫,再也没有去过承香殿。长安宫中一切渐渐恢复秩序井然,他好像更为勤政,如今就连一点小事都要过问。秋猎时汝南王邀他去北苑,见他不发一言,亲自射死了数只野鹿,皆一箭破喉,好似在发泄心中戾气。
自北苑回来后,他忽然感觉甘露殿也有些逼仄,遂命人重新撤换布置。可问题真的出在殿中陈设上?谢临渊环顾四方,仍不明白这种窒息感从何而来。
他好像忘了,从前有段时日,他嫌东宫陈设太拥挤,命人将所有华贵雍容陈设,象征着天家威仪的无用之物,通通丢了出去,唯剩一案一笔一砚一玺,和满殿烛火。这种规矩延续到了议政殿的陈设上。
但他少时并非如此,反而更喜欢那些显赫玩物填充他的殿宇。究竟何时又为何变了,他也记不清。
他似要与这种虚无的窒息感对抗较劲,故意将甘露殿摆得列鼎重裀模样,处处异宝奇珍。然后他犹豫地伸出手,去寻找一个东西,他总觉得缺了一个什么,有时是一只酒瓶,或者一只笔,但还是不够。
御医给他开的汤剂中混了大量安神的药材,如今就连日程也不再混乱,依然是朝会听政,批阅奏折。他一切如常,绝无大碍。或许她的确掌控了一些东西,但那又如何?依然无法撼动他高居金銮。就算她死了也不会撼动,她又不是没死过,她只是跑了。陈克已查到她途径了太原府,待他将她抓回来,数罪并罚。
只是迷药的后劲太大,他近日又患上咳血之症,御医慌张来施针开药,这些人惧怕掉脑袋,眼里总一副他病入膏肓的模样。
柳承德进殿禀告薛廷逸平恩侯觐见。谢临渊的笔尖顿住,立刻准了。
二人进来后,薛廷逸就跪在阶下问:“敢问陛下可有郁娘子下落了?”
谢临渊十分不耐:“干卿底事。”
“微臣与郁娘子虽已和离,好歹也做过四年夫妻,她生死不明,微臣挂念乃人之常情。”
她说完,一旁的平恩侯已脸色煞白,这些话字字踩在陛下痛处,不立刻拔剑斩她,已是心情好了。
然而谢临渊只是沉着脸道:“你有话快说。”
薛廷逸沉默片刻道:“微臣并无郁娘子消息……”
天子的神情骤然骇人,甚至还显出一些被愚弄的愤怒。
“……只是想起一些关于郁娘子的往事,想与陛下说。”
“接着说。”谢临渊取了本奏折来看,似是她的事不值得单独抽出时间来听。
“微臣与郁娘子相识于建宁王府。那时逃离蒲州的马车上,她对微臣说,她宁死也不愿做建宁王的贵妃,因为她已私定了终身。她怕建宁王通天手眼,害她的郎君,才一直虚与委蛇。她还说她被抓回去时,绝望得想自我了断,但想到她的郎君还在等她,就忽然生出无限勇气,决心要逃命。后来她逃出建宁王府,与微臣结伴回白山镇时,臣问她,何时准备婚事?她说他还没提,可她心中已经认定是他了,这话绝不能与外人讲,她也怕被世人骂不知羞,倒贴货。可承认真心想在一起,就是卑微低贱么?”
易听雪说到此处,不动声色抬眼看去。
那奏折已经落在案上,天子的手僵硬地垂着,维持着拿取奏折的姿势。
她不敢直视天子的脸,也看不见他神情,唯有冷淡不带情绪的嗓音传来:“你在向她求情?”
易听雪道:“是。臣一直认为,郁娘子看似坚强,实际却是个很脆弱的人,她需要有人真心待她,从前是她的父母,后来是他的郎君,再后来是微臣和刘大夫。如今她失去了所有人,或许还恐惧陛下迁怒,不敢与任何人来往,微臣难以想象,她究竟能走到什么时候。”
那嗓音更淡了:“她行刺朕在先,你却凭空指责朕欲逼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