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四更时,柳承德在殿门口轻声呼唤,并未听见甘露殿内动静,便宣令下去,休朝一日。
大虞传统,帝后大婚,天子生辰等大事,皆会休朝三日。但谢临渊登基后,连生辰当晚都要传唤听政,朝臣早已习惯。
柳承德来了数次,都日上三竿,都未曾得到应答。
陛下不喜眠寝时有人近身,为此曾死了好几个宫人。柳承德也不敢贸然入内。
好在帝后大婚,普天同庆,也没多少奏报政事等待。
柳承德暗想,郁夫人实在委屈。这皇后之位,陛下早就为她准备妥当。可她偏不要,最后竟被拉去替了洞房花烛。兴许两人在里面大吵一架,精疲力尽。
直到傍晚,陈克来换值,柳承德和他说此事隐隐有异。
……
甘露殿大乱。
陛下于帝后大婚夜遇刺昏迷,御医来诊脉,直言陛下性命有忧,即便谢临渊从不染病,伤口的愈合速度也远超常人,都抵不住连日操劳疲惫,失血过度,服用大量迷药。三者加起来几乎致命,若换个身子骨弱的,已经可以准备后事了。
这是天子自登基后经历过最严重的一次刺杀,且整整一日一夜都无人发觉。禁军左统领陈克盘查了长安宫上下所有人,得到了一个不敢置信的结果。
宫中上下忙了五日,甘露殿中浸满汤药的苦气。到第六日陛下终于醒了,伏在床边猛地吐出好几口暗红的血。
禁卫和内侍们跪了满地,陈克叩首自责救驾来迟。
就听谢临渊愤怒嘶哑的嗓音:“陈克,抓她回来!”
“是!”陈克领命。
内侍们服侍天子躺下,他头痛欲裂,思绪渐渐回拢,忽然将陈克叫回来:“她跑了几日?”
“算上今朝,已有七日。”
“先去查。”谢临渊手背覆住双目,另一手搭在心口的刀伤,咳了数下,“查到立刻来禀,朕要亲自将她带回来!”
休朝数日后,陛下终于再临朝会,不过竖起一扇玉屏风,无人得见他真容。
裴左丞让裴以菱悄悄去探望陛下。裴皇后命人熬了补汤,却在甘露殿门口吃了闭门羹。同来却不得见天颜的,还有李贵妃,二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裴皇后问她有没有见到郁夫人,李贵妃却一脸茫然。
又过了几日,裴皇后终于见到了陛下,他在案前理政,形容却比大婚当日更憔悴。
御医说他服下的迷药来自西域,或许有些后劲,至今他常有肝肠寸寸斩断,摧胸裂胆之痛,使他平日几乎不食不饮。
柳承德听后,命光禄寺做汤膳混在药中,才让陛下勉强吃进去一些东西。
天子心前刀伤亦迟迟不好。每日清晨御医来包扎上药,都会发现伤口鲜血淋漓,又被撕裂,问起缘由。
天子只冷声道伤药有异,令他夜间心口刀伤如遭百蚁啃噬,难以忍受。他在不觉间将其反复撕开,想将里面的蚁虫都拔出来。
御医看见他沾满血痕的手指,满是血迹的床榻,心惊肉跳。只好劝陛下,伤口发痒是好转的征兆,但不会痒到如百蚁啃噬的地步。若反复撕裂,恐有恶化之危,乃至危及性命。
但天子早年上过北凉战场,受的外伤不算少,他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谢临渊听罢沉默不语,从此他只在夜里处理积攒的折子,以免又忍不住扯开心口外伤。
到此时他才恍觉,这夜竟如此漫长。折子都理清了,夜还没消退。
诺大的长安宫,天下皆是他的,而他竟无处可去,只能在宫道上徘徊。
路过议政殿时,他怔怔望着殿后檐上,疑心檐上有刺客,命侍卫高举火把,将其照亮。
殿檐巍峨,乌金瓦,琉璃脊兽,檐上唯悬一轮皎洁明月。
月光普照万里江山,若有另一人在此刻抬头,定会和他看见同一轮月。
檐上根本没有人。
谢临渊忽然很愤怒,若要杀他,为何不现在就跳下屋檐,给他一刀,他决不会还手。
他进了议政殿,满殿连枝灯摇曳。此处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他印象中,议政殿只有一架天子案牍,笔墨纸砚,玉玺剑台。
如今却有两张案,案后有博古架,上头摆着各式书卷,都是些初初读书之人看的开蒙典籍。有些书下面还藏着剪子针线碎布条,甚至还有只缝了一半的布偶,一根朱钗,一朵在书中夹扁的花。一张纸,纸上画着个头戴冕旒的狗。一堆纸,墨迹歪斜。几颗不明所以的粉红碎石子,剥成花状的风干橘皮……将他议政殿当柴房吗?
若要杀他,为何不现在从博古架后出来!
他不敢多看,扭头出了议政殿。
晨星已经升起,再过不多时,早朝的钟声就会鸣响。他来到太元殿,坐在龙椅上,朝会还有一群人不知死活地问他刺客是谁。
谢临渊坐在屏风后,渐渐失神,不自觉地望向帘后。
那纱帘后影影绰绰,仿佛坐着一道身影,依靠在柱子上打瞌睡。
他胸口外伤一阵剧痛,猛地起身,大步走去,一把扯开纱帘。
帘后,两位起居舍人惊落了笔墨,赶忙告罪。
朝会因此打断,金銮殿满堂寂静,群臣怔怔望向站在帘前的天子。
裴左丞惊惧未定,终于看清天子消瘦憔悴,甚至有些脱相的模样,心中焦急,决心下朝后找裴皇后细问。
谢临渊头痛欲裂,放下纱帘,走回龙椅上,道:“继续。”
殿前,博山炉一缕青烟直上,渐渐在曦光中化为虚无。
下朝后,谢临渊直接留在太元殿听政,至于为何不再去议政殿,也无人知晓。
他待到午后,已经无政可听,无事好论。
柳承德劝他用膳,谢临渊道不必。柳承德又劝就寝,谢临渊只得颔首。
他从太元殿出来,走去寝宫。太元殿离甘露殿不过一炷香的路。
他好似走了一瞬,抬头一望,殿牌上书三字,承香殿。
柳承德亦觉无奈,方才他要引陛下去甘露殿,可陛下正陷入沉思,脚步在每一个宫道岔路口,都跟随本能拐去另一个方向。
雪英诚惶诚恐地跪在前殿,谢临渊挥退众人,独自站在殿中。
承香殿太小了,以至于他一人都会倍感窒息。
自那日后,殿中陈设丝毫未动,桌上素瓶,案上针线,架上一串人偶,每个都穿着不同的衣衫。
还有一条狗,穿着绣金龙的圆领袍,那绣工简直看不出龙的痕迹。
谢临渊与它对视,怔怔凝望它半响,将它取走了。
他掀起床幔躺下,这帐中依稀有淡淡的暖香气息。
还有一些柔软触感,哭泣声,骂他的声音,咬在他肩上的痛觉,绸缎般的光泽,茶色的湖水。
他忽然感觉那迷药的后劲依然没过去,让他五内俱裂,肝肠寸断,心口外伤痒痛难忍,如遭百蚁啃噬。
他抑制不住去撕扯,拽开纱布,指尖叩进血肉,钻进肋骨,拔开跳动的心脏,想从里面拽出那些横冲直撞的异物,可总也挖不到。
他忍着剧痛去拽,愤怒地低下头,亲眼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才愕然发现——
伤口已经愈合。
痂已脱落。
除了方才刮破的一层皮,只剩一道异常狰狞的疤痕,从胸口贯穿到最后一条肋骨。
好似他曾被剖胸挖心过。
谢临渊双目赤红,望着床顶,不断喘息。
终于,他还是哑声道:“……你掌控我了。”
可是为何。
既掌控了他,又抛弃他。
-
裴皇后总觉得不对劲。
大婚后,郁夫人就消失了。她向宫人打听郁夫人住在哪个殿,众人皆道宫中并无此人。
若非亲眼见过郁夫人对陛下拳打脚踢,她都险些以为宫中闹鬼了。
她与太公说起这些事,裴左丞亦察觉出不对。近日陛下召见了薛廷逸。薛郎回去后神思恍惚,连办案都出了两次错。
裴左丞找人去薛郎家登门拜访,只见他院中有宫中禁卫轮番换值。问其夫人身体可安,薛郎怔愣了半响,忽然道:“夫人回家省亲了。”
从这些细小的线索中,裴左丞推测出一个惊天结论。
郁夫人行刺了陛下。
裴以菱说:“不可能!她身无依仗,唯有陛下宠爱,怎敢行刺陛下?”
裴左丞亦百思不得其解,或许她身怀巫蛊之术,亦或是狐狸精变的。但无论如何,绝不能放任此人为非作歹。
谋害天子,危及江山社稷,还令陛下听之任之,甚至连行刺都要护住风声,怕是还想将她再找回身边!
这些事都太过诡异……简直闻所未闻!假以时日,陛下与那烽火戏诸侯,为博美人一笑的幽王有何异?天下必将大乱!
他令裴家势力去暗中巡访,若能寻到此人,先尝试笼络之。若能为裴氏所用最好,若不成,便隐秘处死。
第54章 我就想和你交个朋友
从京畿道出去, 渡重关千山,过洛水、定河、沿黄河而上,又过汾水, 途经太原府,至朔州时, 天地风光已大不相同。
敕勒金灿灿的土地在烈阳下散发草籽熟透的香气。
终究不似少年时,逃亡的仓皇生涩劲儿, 在足够的金银铜板下, 消失得一干二净。
郁卿一路改换装扮,隐姓埋名。除非翻山渡河, 鲜少与他人同行。
过代山时, 给她引路的猎户娘子瞧她一人独行千里寻亲,只感叹她生而逢时,没遇过山匪。
“我小时候遇着过。”郁卿笑道。
猎户娘子收了她的铜板,自然乐意与她攀谈几句:“那得好几年前了吧!陛下刚登基时,极力扫清天下山匪。官兵来了代山好几趟, 将那寇匪全抓出来, 在镇头削肉砍头, 我前儿个郎君就死在这群畜生手里, 我还拿五个铜板,换了匪头一条胳膊喂狗吃。”
她拍拍脚边摇尾巴的黄狗,笑道:“好吃么?”
北地民风剽悍, 郁卿一时无言。
早年随州城旁边不少山道里,都有寇匪。那个冬天,郁卿偷偷钻进一户人家的驴棚草堆里,准备过夜。山匪忽然来劫村,砍了能种地的男人脑袋, 掳走小孩。留了年轻娘子们,让老人们生火造饭后,就将那些娘子拉去门外,惨叫声从村头响到村尾。郁卿躲在草堆里不敢出声,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跑出来,整村空无一人。
后来郁卿问林渊,如何流落到芦草村,林渊只说:“匪寇。”
郁卿给林渊抱怨,自己曾遇到山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