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渊颔首,不断瞥着殿外天色。
他们还要磨蹭到何时。
又说了两句客套话,群臣终于开始举荐。
崔大将军义正言辞道:“右武卫杨三郎年少习武,曾任……”
镇国公不小心洒下一杯茶,打断了崔大将军说话。他道歉后不着痕迹地抢过话头, 举荐起自己的人。
崔大将军面色难看。
谢临渊心中冷笑他二人虚伪,继续瞥着殿外。
她这两日不做功课,估计闲得发慌,得给她找点事做,最好是能来前朝的。
“李氏已满门致仕,国公还要让族中子弟去定北军中历练,实在是用心良苦……”
“杨三郎是崔大将军的外孙女婿吧?后生可畏啊!”
天子指尖点着案几,时而眼含笑意,不知在思考什么。
殿门外走来两道身影。
雪英提着茶壶,站在柳承德身后,垂着脑袋。
谢临渊顿住。
崔大将军蹙眉,以眼神询问柳承德的不告而入。
镇国公也莫名其妙地盯着雪英。陛下刚登基时,有胆大包天的宫婢冒犯,自此议政殿中全是内侍服侍。
不待二人走近,谢临渊竟起身往外走。
崔将军的话卡在嗓子眼,谢临渊向他摆手:“众卿稍候。”
不知柳承德带来了什么消息,陛下竟要亲自出去听,看来不想走漏半点风声。
殿外,雪英焦急禀告:“夫人偷偷跑去见太后娘娘了!”
谢临渊头疼欲裂。
不过两个时辰,她就不能安分一点!
他母后自得知谢非轶的消息,就日日悲哭暴怒。郁卿本就缺心少肺的,此时跑去,是想被母后拿香炉砸脑袋,好变成痴呆才甘心吗?
柳承德望了一眼殿内:“若陛下担心夫人安慰,奴立刻去一趟避尘堂带回夫人。”
谢临渊嗤道:“不必,她自找的。”
柳承德提心吊胆地搓着袖口,太后娘娘过于激动,和夫人打起来,陛下定会重罚夫人。罚完估计又要难受,来去折腾,还不是折腾自己。
雪英也瑟瑟发抖,夫人得知今日陛下生辰宴,还由衷欣喜呢。结果转眼就跑了,实在太令人寒心。
谢临渊浑身冷意回到席间,直接点了右武侯宋参军和其他几个人名,就让群臣退下,自己也离开了。
裴左丞和镇国公皆一愣,宋参军曾是一围场养狼的猎户,被陛下亲手提拔。明显是陛下早就拟好人选,听他们争论,不过想让崔李两家互相曝出对方党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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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尘堂内,孟太后跪坐在琉璃像前的蒲团上,拨弄着砗磲手串,口中诵着忏悔咒。
郁卿脑袋发懵,待她念完,才问:“妾身已如实告知娘娘消息,请娘娘履行约定。”
孟太后不言,砗磲珠一颗一颗击鸣。
郁卿叹了口气:“娘娘难过,妾身理解,妾身可以等。”
等几日,等几个月都行。希望她能尽早走出阴影。
孟太后嗓音如槁木枯哑:“你如今已是陛下的人,就别妄想逃了。”
郁卿抿唇没解释,她能理解孟太后的想法,雪英也说过类似的话。若她和陛下发生关系,她就是陛下的人。但他们只是打了彼此一顿而已。她拿了司娘子给的药,可以保证不会有多余牵扯。
“两个人的事只在两人之间,与旁人无关。而娘娘与妾身的事,是答应帮妾身逃出去。”
孟太后淡淡道:“今后切莫说这话了。”
郁卿气愤地发现,她被毁约了。
她冒着巨大的风险来避尘堂、见建宁王、通报消息,甚至不惜吐了半夜,和谢临渊大吵好几架,进而去床上打了两天。
孟太后得到她想要的,立刻翻脸不认人,装得若无其事。
她连谢临渊这个狗皇帝都不如!起码重逢后狗皇帝答应她的事,他都做到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
郁卿扭头出了门。
站在殿门前,她双手环抱自己,缩在一起。
到此刻她才感觉被什么东西侵犯了。
没事,她总会走的。
郁卿一遍遍默念,她总会离开这个阴冷的佛堂。
宫婢在一旁催促她离开,她也不理。
竹林幽幽,清风吹起她两丝鬓发,挠在脸颊。
琉璃观音像无暇明净,折射出虹光,落在郁卿下摆。
堂中孟太后的诵经声又响起,虔诚庄严,救苦救难渡一切苦厄……
宫婢们悲叹,甚至落下泪来:“可怜天下父母心。”
“太后娘娘也有自己的难处,夫人要见谅。”
郁卿越听越恶心。
但能找谁评理?太后娘娘是大虞顶天了,谁都没法报复她。
她好歹也是皇后、太后,母仪天下,尊贵无比,竟连这种小事都能诓骗别人。
郁卿来回踱步,实在气不过,怒不可遏地冲回殿里:“我当初就该告诉你建宁王死了。”
砗磲击打的声音忽然停住。
孟太后缓缓转过身,看她时像看一个幼稚赌气的孩子。
她笑了下:“你以为你是陛下宠妃,就可以肆意妄为了?”
郁卿皱眉道:“什么宠妃,我连份位都没有,我说这话是因为……”
她忽然想起,太后给她的纸条被她投入湖中,如今死无对证,定是算准了她更怕留下证据。
难怪谢临渊说“谁都会背叛朕”,有这么一个娘,可不是么。
郁卿还是很骄傲的,她母亲虽是普通人,但比谢临渊母后好万万倍。
“行吧。”她叹了口气,“那恭祝太后娘娘早日脱离苦海。”
郁卿往外走。
“留步。”孟太后叹了口气,目光悲悯,让宫人给郁卿一串白砗磲手串,一本忏悔咒经书。
白砗磲手串和太后腕间常年佩戴的一模一样。
郁卿毛骨悚然。
孟太后道:“你与这长安宫有缘,今后便与哀家一起诵经念佛,给陛赎罪消业罢。”
宫婢瞧见白砗磲手串,都怔愣片刻,让郁卿赶快叩谢太后恩赐。毕竟连李贵妃也没这待遇,太后给她是看中她了。
郁卿差点吐了:“不必了,我不要。”
“放肆!太后御赐,你还敢抗旨了?”
郁卿气不打一处来,硬着头皮接了。
宫婢瞪了她一眼,退出殿外。
郁卿攥着手中的佛珠,皱着脸道“娘娘若真想消陛下业障,就不该求神拜佛,而是该把建宁王养成一个正直善良,兄恭弟睦的人”
听到她的话,孟太后猛地起身:“你认识轶儿?!”
郁卿不仅认识,还差点被建宁王反复侮辱,最后丢去当营妓了。
看到建宁王被剜双眼,砍双腿的第一眼,郁卿就立刻明白,为何当年她遇见林渊时,他双目失明双腿残疾,重伤昏迷。
这两个人有深仇大恨,互相报复罢了!
但谢临渊如此工于心计,阴谋层出不穷,难道斗不过刚愎自用的建宁王?或许其中有猫腻。
她没兴趣知道这两人之间还发生了什么,这又不关她的事,少扯上她了!
“你是轶儿府上的……”孟太后上下打量她,呼吸急促,忽然怒斥道,“你这个背主求荣,水性杨花的贱妾!跟了轶儿不够,要跟着朝臣,最后还要攀上陛下!”
“你骂我?”郁卿愣了,转眼反应过来,怒不可遏道,“你少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天天用神佛给你的言行镀金,真是侮辱了这尊观世音像,观音菩萨下凡第一个找你麻烦。”
孟太后没遇到过有人敢骂她,从来都是她骂别人。
顿时脸色惨白:“你——”
郁卿指着头顶这座琉璃观音:“你我看你吃斋念佛根本不是给陛下赎罪,是给你自己赎罪吧?做了那么多恶事,心很亏吧?天天赎罪赎罪,说得好像你多伟大似的。你骗骗狗皇帝就算了,你骗不了我!”
当然,这话她不可能当着谢临渊的面说。
谢临渊对他母后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还修了这么一座奢华的避尘堂,不让人扰她清净吃斋念佛,明显是觉得他的母后还有点爱他。
尽管那一点点的爱都称不上是爱,只是有时愧疚也能看着像爱罢了。
孟太后气得目眦欲裂:“放肆!”
郁卿笑了,她说这个词的模样和谢临渊如出一辙。
“你、你……哀家从没见过如此不懂尊卑,不知廉耻的人!”
孟太后双手颤抖,眼眶含泪,扶着案台重重咳嗽。
郁卿看她在佛前气得失心疯,顿时万分后悔。她骂谢临渊骂多了,一气之下竟然逾矩骂了太后……
但她也没骂多狠,太后都用脏字,她都没用。
她只不过说出一些憋在肚子里的真心话!凭什么要任由孟太后随意辱骂她,就凭她违反约定利用自己吗?
郁卿咬了咬嘴唇,扭头提着裙摆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