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德走来提醒:“陛下,保重龙体。”
谢临渊不言,静静站了片刻,才又回去看奏折。
如今朝臣们知晓他批得勤,递的也多,能不亲自觐见他,就不见。
他放下一折又一折,再拿起时,手头却摸了个空,抬眼才发现全都批干净了,竟没有下一折。
难道天下只有这点事?
柳承德说刚至戌时。谢临渊蹙着眉想,定是她魂灵故意在天上作祟,令天下过分太平,只为让他在入夜后就寝前的这两个时辰里不得安宁。
他坐在议政殿里,一时竟不知要做何事,也想不起曾经他都在闲时做何事。
从前他好像会与人弈棋,但不知何时他也不弈棋了,整座议政殿中甚至找不到一张棋盘。
殿中昏暗,无数盏铜灯将他一人投出无数个虚影,模模糊糊交织在一起,孤独又喧嚣。
他垂眸,翻开桌前那幅糊了的观音像。
她不该生成那样。
脸上不该有痣。
但谢临渊也想不到她会生成什么模样,他依稀记得她的脑袋很圆,脸也很小,脸颊消瘦,眼睛很大,只有半截眉毛。但他无法将它们具象成一张脸。
他眼前浮现薛夫人的脸。
这世上有容貌截然不同,但轮廓,声音和气息都相似的人?
谢临渊冷笑一声,他应该捏一下她脸颊边的肉,确定她没有易容。
他蹙眉沉思,命人取来贺楼敬的卷宗,看完后沉默了许久。
离亥时尚有一个时辰,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摧磨,宫漏每滴一下都要过去一整年。天地好似一只熔炉,焚干人的心神。
谢临渊不明白为何只是今早去了一趟玉江园,就变成现在这样。
于是他传唤了御医。
诊过脉后,他压着不耐的嗓音问:“朕疾何在?”
御医忽然不太敢说话,好半天才垂首道:“陛下眼疾尚未痊愈,需多加休息,切忌大怒大悲。”
谢临渊顿住,片刻后似是满意了,让他下去。
他闭上眼,取来缎带遮目。
昏暗的殿内,唯一的烛火光芒也被彻底侵蚀,只留下沉沉黑暗。
他有眼疾时,最痛恨黑暗,分不清昼夜,大多时候也感受不到膝下的腿。他从身居高位,威名远扬的太子殿下,到终日躺在床上,坐在轮椅里废人,会因为摸不到筷子这种小事,难以抑制地暴怒。
然后,总会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按在他手臂上。她不说话,或者说了什么,处在暴躁中的他也没能听见。
她将他攥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捂热,一点点掰开放平,再把筷子放在他手心。
“其实用调羹更方便,你非要用筷子,那我以后在桌缘刻两条槽,你沿着槽摸就能摸到了。”
“你夹不到呀,那我移一下盘子吧,你循着声音试试能不能戳中盘子中央,就当陪我玩嘛,试试呗。”
“你听觉好敏锐啊,我挪得那么快,你每次都戳中了。我眼睛能看见,有时都会慢半拍。所以你也不是非得看见。靠听一样能做任何事,甚至比别人做的都好。”
“你先用听觉吧,大夫说你的眼睛是熏伤的,他治不好,但说不定有人能治好,等我们攒够了钱,去大城市看看。”
“你的眼睛居然不需要什么东西遮一遮光吗?我看好多古……人都是拿一条白绫遮在眼睛上,有种瞎了但很俊俏的样子。你要不要试一试?嗯……林渊,林渊!你试一试嘛!”
那时林渊说:“我为何要告诉别人我是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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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从大殿中出来后,在宫门口遇到了裴左丞。
裴左丞很关心陛下龙体康健,毕竟这么多年了,他为陛下寻来各地妙药,却依旧不能治好他的眼疾,因此册立皇后之事被一推再推。
御医被他堵过许多次,不耐烦地叹道:“左丞大人,你还不明白?陛下非是眼疾,而是心疾!他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想看见!”
裴左丞一滞:“荒唐,哪会有人喜欢失明?”
御医沉默许久,道:“那就要问陛下自己了。”
裴左丞皱眉不语。
或许陛下眼疾比看上去更为严重。只不过怕人发现,才遮遮掩掩,一直避而不谈,甚至讳疾忌医。
若不然,为何常年竖着玉屏风?定是为了掩饰他眼患重疾。
奏折可以口述代批,但亲见召谈却易露痕迹。满朝文武一抬头,看见陛下日日夜夜系着条白绸缎,定要军心大乱。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推测出了真相。这几年陛下因政事繁忙,稍稍疏远了他,但当年婚事已有门下诏书拟定,乃是板上钉钉的事。
第二日,裴左丞递上函信,邀请陛下于小年夜来府宴。
大虞册立皇后一般都在正月初一,正好他可以借机探探口风,否则还得空等一年。
内侍禀告后,回来问他:“左丞大人,陛下问小年夜都请了哪些家?”
裴左丞一一报出,他请的不多,皆是陛下一手扶植的朝中新贵,譬如平恩侯,崔大将军,大理寺少卿,状元郎薛廷逸等。
不多时,内侍便笑着回来道:“恭喜左丞,陛下应了。”
听见这话,裴左丞顿时情志舒畅。陛下定明白他什么意思,不会让他空跑一趟。待孙女嫁作皇后,他就告老还乡。近几年朝中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他只求急流勇退。
小年夜,裴府通宵灯火,歌舞不绝。
然而,裴左丞只与陛下隔着玉屏风,说了几句话。
陛下一直坐在玉屏风后饮茶,视线落在席间,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宴未过半,他就走了。
到了正月初一,文武百官朝贺后,陈克也终于得了假。
他从殿中走出时回身望去。
寂静的议政殿中,唯陛下一人,坐在长案前,案上倒扣一副毁了的画。
他越走越远,于是那大殿愈发寂寥,直到殿门关上,遮蔽视线,天子便远得无法触及了。
陈克叹了口气,往年陛下过年也是一人,将身边所有人都赶走。
其实自己也没什么年好过,少时他在平北军中效力,为陛下所救。认识的人也都是平北军里的莽夫,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两三个兄弟。
陈克扭头进了营帐,邀兄弟们一起去吃酒。他一掀帘,瞧见帐中多了一熟人。
“杜航?”他笑道,“你怎在此?”
杜航也愣了:“陛下年前急诏将我调回京啊。我在马上足足跑了三日呢,还是半个时辰前才到了京都。衣衫都没换!”
陈克竟不知有此事,但陛下做事自有用意,便没放在心上,招呼他一起吃酒。
杜航摆手说明日还要觐见,但陈克几人极力相劝,实在盛情难却,就一起去了酒楼。
进了东市,陈克几人勾肩搭背拐进酒楼时,忽然看见杜航皱着眉,站在门口,一脸震惊地望着街对面的爆仗摊子。
陈克推搡道:“看什么呢磨磨唧唧的?”
他顺着杜航的视线望去,“嘿”了一声,拍了下他后脑勺。
“别看了!色-胚!人家是状元郎的娘子。”
杜航喃喃道:“不啊……她不是死了么?”
陈克骂道:“什么死了,过年呢多不吉利。”
杜航扭过头:“她是白山镇死掉的郁娘子啊。”
陈克愣了愣,拍拍杜航的肩,哀叹道:“你看错了,我见过郁娘子画像,她们生得的确相似,就连陛下也认错过。”
杜航哭笑不得:“你见过画像,我见过真人。”
第31章 夫人与朕旧时相好
京都的年味比石城镇重多了。满城张灯结彩, 年初五郁卿请裁缝铺掌柜娘子来家中做客。
自薛郎考上状元,她辞别了裁缝铺。掌柜娘子得知后,骂了她好几句, 说真是白教她手艺。
这段时日郁卿在京中混熟了,只感叹从前太天真。士庶有别, 官夫人断不能当裁缝。否则光门下纳言弹劾就能压死易听雪。更别提开一家裁缝铺。易听雪闻言,叹规矩如此, 做了人上人, 活法也得换。
郁卿熄了心思,想着有钱就行, 自己可以在家给布娃娃做衣服玩。
掌柜娘子吃完饭, 看见郁卿做的布娃娃,笑个不停,亲自上手给她改了几下,惹得郁卿连声夸赞:“掌柜手艺天下第一。”
“论不上。”掌柜娘子说,“宫中织造司出的金缕衣才是天下第一。”
此时一道脚步声渐近, 郁卿忽然抬头笑道:“我听这声音从巷口过来, 便知是薛郎归家。”
她走出屋, 打开大门, 将易听雪迎回,给她掸开身上寒气。
掌柜娘子啧啧道:“真羡慕你有个好夫人,这般感情不常有, 你二人可要珍惜。”
她离开后,易听雪告知郁卿一个好消息,吏部侍郎同意安排她外放的请求。待初十就会下发任命书,去淮南道的一个小镇上当县令。
二人开开心心收拾了行李,哪家宴邀都没去。
到初十那日, 下发的任命书上,却写着正七品的大理寺丞。
易听雪万分疑惑去询问,吏部侍郎点她:“大理寺少卿亲自要了你!你同他去办户部的亏银案子,案子办得好,说不定要破格提成户部侍郎喽!”
易听雪激动又无奈,回去给郁卿展示任命书:“少卿由陛下亲命。我先跟着他学习,再去户部,可见陛下确有栽培之心,并无给我穿小鞋之意。崔大将军说陛下赏罚分明,绝不会是非倒错,果然是真。”
郁卿只得放下行李。
谢临渊如此恨她,连“郁”字都见不得,真会因惜才放过薛郎?
“我最担心陛下恨屋及乌,报复你。若他真的公私分明,对你好,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第二日易听雪去大理寺报到,回来后更是对少卿褒奖有加。
郁卿见她高兴,渐渐放松了。
这几天她想了许久,谢临渊恨她,只能是因恩断义绝书。如今建宁王不知踪影,她又嫁作状元夫人,可不成了板上钉钉的吗?
郁卿叹了口气,往事错综复杂,怎一两句话就能解释得清。他都做天子了,为何不能洒脱一点,忘了她呢?
年十三那日,易听雪收到了上元宫宴帖子。这是长安宫一年中最隆重的盛宴,只请朝中百官勋贵及命妇宫眷。郁卿身无诰命,但帖子上赫然写了“薛郎及夫人刘氏”等字样,让她无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