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晏清脑子里空白了一瞬,努力压下心里的狂跳不止,指尖的冰凉好像穿透了声音,回头深深看一眼姚既云,寸步不离的弦凝像被偷走了魂魄,只知道守在主子那里,大概是被吓得什么话什么事都顾不上了,竟对张太医的话没有反应。
“小川,马上找两个侍卫一路护送张太医去。请太医……务必走快些。”
如果够快,会不会来得及再拦住她兄长那条命?
张太医的意思很明确——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可是,姚既云明明一直是“胎象平稳”,这两日只是暑热,加上连日的走动,些许劳累而已,这位太医院圣手今天这么慌,那一定是另有隐情的。
穆晏清想明白了这一点,根本不能耽误这个能救命的人,他要去找的是皇上,那就是说李煜玄知道这个事情,那他一直以来是什么想法?
在这样死寂般的沉默中,顾甯川送走张太医又回来。他在穆晏清摸不着方向的慌乱时刻,总有着异于平常的敏锐。
穆晏清脸色也不见得好,顾甯川挽着她坐下来,顺手拨开散乱在肩上的长发,接着缓缓将目光转向帷幔,目光忽然如深渊般不可见底,语气却是叹惋,说:“张太医都与我说了。弦凝姑娘,我知道你是万般无奈,但事已至此,娘娘身边除了穆常在,也就只有你一个可信之人,你接下来要如何?”
穆晏清起初带着不解,顺着顾甯川的话看过去,脑海中立马将弦凝的镜头全部串在一起。
张太医回回若有新方子,都是弦凝跟着他去取药煎药,偶尔碰巧姚既云跟前没人伺候了,只剩穆晏清在,弦凝都坚持不肯换个人去。
今天的弦凝从头到尾都和张太医在同一阵线,用不明就里的固执拦着不让她跑出去。
明明是陪嫁侍女亲如姐妹,可听到晔妃命悬一线的话语时,与其说是给吓到麻木,也可以说早就知道……
顾甯川在诈她的话。
弦凝回头说话时,眼神空洞,像悲伤至极,又像认命。
“我……我若早知有今日的变故,让主子这般九死一生,当初……当初就应该狠下心来,及早告知皇上……”
顾甯川知道赌对了,添了几分揣测和含糊其辞,说:“你明知娘娘身子这样,明明来得及悬崖勒马,当时知道有孕的时候,为何不及时告诉她真相如此?”
弦凝知道此时已经追悔莫及了,说:“我想过告诉皇上,后来也想过告诉娘娘,可我最终于心不忍。主子对皇上如此情深,盼了这么多年才有的孩子,连皇上都觉得这是天意,既然过去的事已成过往,以后务必好好待她和孩子……”
她失落落魄间突然迷离地看着穆晏清,想要寻找什么久远的东西。
“穆晏清,你如今对主子这般好,隔三差五就过来陪她,难道不是因为当年答应皇上陷害她而心中有愧吗?你难道能义正言辞地告诉她,她心爱之人为了前朝那点风吹草动,亲手把她扔进冷宫里,为了所谓的未雨绸缪,就偷偷给她用这么多年的避子药,以至于她这个孩子要保到足月难于登天?你能吗?”
“你我皆是无力对抗的苦命人罢了。主子从前在府邸就待你我如亲姐妹,当我在她面前日日看着她来之不易的幸福和欢乐,我真的不能再一次亲手撕破,只好和命运赌一把。”
穆晏清犹如一盆被冰水从头到脚泼下来。
弦凝说的明明是两个“穆晏清”,可是如今这个一开始只为“讨好”和“倚仗”的穆晏清还是一时如戏太深,硬生生接过了身体原主的过错,不知所措。
第102章 花落
沉闷的雷声和遮天蔽日的乌云势要层层下压,压得人心深处的呜咽无处躲藏。
宫城的另一角,李煜玄看得清心里的无能为力,他并不逃避。但镇在这点柔软之上的,是年轻帝王对忠诚和权势寸步不让。
皇后本来于情于理都想好百般说辞,甚至不惜准备好惹李煜玄不痛快,她也要尽力一试。
李煜玄迎面扔了几份奏章下来,皇后不敢捡起来看。
李煜玄直接重重叹息一声,直面自己的无能为力和不可容忍,说:“你通情达理,回去跟既云好好说说,这已经是朕尽全力能保住她和孩子的办法了。”
姚家父子的过往行径,在参上来的折子中已经够死一回了,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除了是众目睽睽之下口出狂言,还有一桩被都察院翻出来骂到皇帝头上的。
姚家的人在七个月前趁年节往来,私下贿赂朝中官员,送了大量金银珠宝。
李煜玄指着地上散乱的折子,说:“太子与你想的一样,昨日也曾来过,朕为何坚决不见?”他踱步站在龙椅后面,说到这里,抬眼看着皇后。
“姚安的送礼名单里,头一个就是大理寺少卿张
家。这里头居然是用你宫里的东西作为敲门砖。张家素来知道姚家的德行,可碍于有你的东西在,收下之后才发现竟是万金之数,一直分毫未动,昨日已经上书请罪了。”
皇后记得当时为了周旋沈莲一事,东西是给到秦佩英手中,要送到林家去,也算间接向张家示好的意思。
这事情就算她另有想法,但彼时众多官眷进宫请安,这些表面上作为赏赐回礼实属正常的。可是这如何会成了姚安敲开张家大门的东西,皇后远在深宫,绕了千丝万缕才到眼前的结果,当然是弄不清楚,如今也无从追溯的。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姚家的贪婪和愚蠢都不是错,若是只胡说八道,尚且有一丝免了死罪的可能,可三番四次口出狂言,私下结党与贿赂重臣——还是后来与皇上结亲的重臣之家,按大蔚律例是要满门抄斩的。
“皇上,”皇后立即跪下来,“晔妃和孩子实属无辜啊,臣妾和太子也绝没有……”
“朕当然信得过你和太子,你起来。”李煜玄摆了摆手,心绪翻涌,万般无奈地说:“姚家是乱作孽还连累你们,文武百官可不考虑谁无辜,只会去写谁有罪。朕若不快刀斩乱麻处决了姚家,那些虎视眈眈的乱臣贼子又要作何感想?朕只怕先扛不住都察院那堆读饱了书净想着写折子的,让既云和孩子跟着受罪。”
李煜玄仿佛遥遥相隔感受到姚既云的难过,他走到皇后面前,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地说:“朕……有太多不得已的缘由,亏欠了既云很多,你多与她说说,让她宽心……”
皇后步履沉重,从勤政殿走出来的同时,卫凌也得令传旨。姚家上下悉数获罪,斩的斩,流放的流放,唯有此前已告老还乡的姚恕和,因曾是先帝、当今皇上和太子的老师,加上群臣求情,才被宽恕,此生不得离开故乡。
张太医颤颤巍巍地赶到勤政殿时,那道震动京城的圣旨已经如泼天的大雨倾洒出去,奉旨缉拿的铁骑将雷声轰鸣踏在脚下,撕破了雨幕冲出宫门,奔着姚家而去。
然而这一夜的疾风骤雨到此时才刚拉开序幕。
储秀宫里里外外围满了人,都顶着从天而降的狼狈和威势从半夜守到第二日,也没有谁敢在这样的时刻不耐烦。
姚既云将催产药喝下去后,撕心裂肺地嚎叫着熬了一夜,好几次昏了又醒,醒来之后继续熬。
在阵痛偶然停歇的间隙,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胡乱抓着多少人问了几遍,家中如何了,皇上来了吗,皇上能不能听她说几句……可没有一次听到回答。
身上的痛苦无休止、家中的危机情况不明、腹中孩儿命悬一线、皇上至今连一句话都没带给她……姚既云听到连绵不断的雷雨声,好像催命的鼓声,一下又一下地把她推进深渊,她每次使尽浑身解数想抓住什么爬上来,又被当头一棒打下去。
她不想挣扎了。从身到心都没有力气再去抗争。
几个太医和接生嬷嬷在皇后面前跪了一地,束手无策只能等死的模样,所有人都心里有数,又没有人敢说出一句“没有办法了”。
易桂华好几次借着各种由头想过去姚既云那边,都被皇后阻止,毫无商量的余地。
连温映池要过去看看,穆晏清都直接堵在门口。没有人见过往日和颜悦色又伶牙俐齿的穆常在像今天这般,话不多一句,只是一副“你们杀了我就能过去给晔妃使绊子”的模样。
姚既云只是要一个盼头,她这么深爱着李煜玄和腹中孩子,也许只要一句话,她就能咬牙挺过来了。
穆晏清把心一横,要过去见一见姚既云。
易桂华当然不会让她这么轻易如愿,说:“妹妹没有生养,本宫和娴嫔要过去你是百般阻拦,你如今过去又有什么用?”
秦佩英一颗心七上八下,正要出来骂人,穆晏清回头递了个眼色,看向门外的顾甯川,说:“皇后娘娘,甯川过来之前是带了皇上口谕,有话要带给晔妃娘娘,不到不得已的时刻都不可以说,我必须把话带到。”
易桂华看到她一脸笃定的坚决,甚至犹如听到圣旨一样被镇住了一瞬,没再阻拦。
就算是假的也无妨。
“好,你快去。务必把皇上和本宫的心意带到。”皇后当即应允,压根顾不上找顾甯川进来再问一遍真假了。她信任穆晏清的分寸和聪明,言下之意就是让穆晏清有想法就快去救人,有什么真话假话都尽管说,还有这个做皇后的给她兜着。
穆晏清一掀帘子进来寝殿,血腥味把这里熏得诡异又绝望。就算在剧组见过好多次这样的戏份和搭景,其中也不乏演技派们精湛的表演,但突然直面这样真实的人间炼狱般,她还是瞬间被镇住,每一步都走得千斤重。
她很想骗自己这是搭景罢了,放松下来调整状态准备对戏。但一次次的鲜血淋漓让她认清了事实,这全部都是真的。
所有的生命消逝和无能为力都是真的。
姚既云的脸色和一张纸并无两样,被褥上面浸染的大片血迹好像生出了獠牙的花,还在贪婪地吸走她剩余不多的气息继续壮大。
“娘娘……”穆晏清轻轻唤了一声。
姚既云认出了熟悉的声音,吃力睁开眼,认出是穆晏清,第一句话就是问:“皇上……皇上来了吗?”
穆晏清强忍着眼泪和哽咽,双手揉着姚既云冰凉的指尖,点头道:“皇上守了一夜呢,如今要上朝,不得不先走。他有话让我带给你。”
雨没日没夜地下,姚既云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撑到夜幕将至了,李煜玄只是午后来过一次问问情况,就让皇后坐镇。
姚既云的目光顿时被点亮,一把握紧穆晏清的手。别人来说她大概都不会听,但对穆晏清百分百的信任,再想艰难地提起一口气问下去,都要缓一会儿。
穆晏清捂住她手里的冰冷,说:“皇上说,你家里的事情尚有转机,但是需要些时日,他正与前朝的大臣们周旋,此事急不得。他让你务必保全自己,坚持下去,皇上说了,他很盼着忙完了一过来就能见到你还有这孩子。娘娘,你要撑住啊。”
姚既云苦苦对抗这么久的绝望和痛苦顿时烟消雾散。她凝神静气告诉自己,只要撑过这一趟,就可以迎来望穿秋水的美满。
一个时辰后,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如烟花点燃了这片死寂般的宁静,在偏殿里等了一天一夜的人惊喜得以为是幻觉,闻声起身,要再细听一遍确认奇迹。
但是,那啼哭声却也如烟花般,只一下就彻底消失在天边,再也没有了。
姚既云抱了抱尚有余温却再无回应的女儿,肝肠寸断之间连再唤她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一句话噎在心里,噎在唇齿间,痛得根本说不出声,随即昏死过去。
三日后,姚家被处决,仿佛是因为临死前的决绝和不甘响彻牢狱,在血光四溅的这一刻,姚既云睁眼醒来。她最初还恍惚以为先前的所有全是一个噩梦,但认真感知了片刻之后,她就知道孩子的确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永远离开了她。
“弦凝……弦凝……”姚既云声音喑哑,喉间干涩,迷糊和清醒之间只知道唤着往日叫得最多的名字。
“娘娘醒了?”
姚既云听不出这声音里的陌生,说:“给我拿杯水来。”
“娘娘已经昏睡了三日,还好上天庇佑,娘娘福泽深厚。”
姚既云慢慢将一杯温水咽下去,人也清醒不少,心底的麻木和疼痛尚未发作上来,她就在这样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先感觉到很多不对劲,抬头一看,“你……你是谁?”
面前的的宫女对姚既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从未在储秀宫出现过。
宫女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先给姚既云垫好靠背,跪下说:“回娘娘,奴婢贱名小庭,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唤奴婢去做。”
姚既云忽而不知道从何问起,周围的一切还是云里雾里的。
小庭见姚既云没有话,说:“娘娘若还没有别的吩咐,奴婢赶紧先去召太医过来,还要禀告皇上和皇后娘娘。”
姚既云的思绪还未能集中起来,时而觉得眼前还是像一场梦。
小庭出去之后,又一个面生的宫女走进来,低头道:“娘娘,小庭姐姐正差人办
事去,奴婢先进来伺候娘娘。娘娘只当奴婢们都是弦凝姑姑就好。”
第二个素未谋面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姚既云终于从愁云惨雾的头绪中找到点头绪,“你又是什么人?弦凝呢?怎么一直没见她?”
宫女的语速轻快又咬字清晰,说:“娘娘,弦凝姑姑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姚既云从万般苦痛中感觉到不寻常,“什么叫不在了?”
这宫女一问一答之间并不犹豫,对姚既云的问题全有准备,就等着她问。“娘娘,那日您和小公主出事之后,弦凝姑姑就因为长年替皇上给您下药一事,自觉害死了小公主,心中亏欠,对不住娘娘和小公主,自行了断去给小公主赔罪。”
姚既云有一瞬又认为这肯定是梦里的胡话,觉得可笑至极。在此刻本就万念俱灰的心里,她又直觉感受到这些荒唐的悲剧,都是真的。
“娘娘,来日方长,望娘娘宽心一些,尽快养好身子才最要紧。娘娘的家人和小公主如今在天之灵,必不愿看到娘娘如此伤心。”
这宫女一直深深低着头,正要把提前准备好的话继续说下去,猝不及防地被突然扑到眼前的姚既云吓到。
姚既云披着凌乱的长发,面无血色,宛若鬼魅。“你刚才说什么?本宫的家人怎么了?”
“娘娘……这……这圣旨是在您生小公主的那一日昭告天下的……”
这场延续了几日的凄风苦雨终于停歇,天边起初像被人捅开一道口子,才没日没夜地哭诉,如今累了倦了,又通过那裂缝透下了一丝光。
宫中的人正感叹奸佞一除老天开眼的时候,小庭脚步匆匆地跑进了永寿宫。她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出去期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穆晏清叮嘱她防住奇怪的人这一预判被钻了空,只知回来之后再看到晔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便片刻不敢耽误。
穆晏清踩着积水越走越快,心中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姚既云在醒来的最初只要见她一个人,这天边的光绝非一个好预兆。
和那日迎接小公主的到来一样,穆晏清才走进来就感觉到心里一沉。
这寝殿早已经收拾得如平时那样清雅,外间还挂着姚既云最喜欢的几副字画,药香清幽,美好如初,和镜头关掉之后又恢复现场准备下一场戏一样,所有生离死别和声嘶力竭都只是留在台词里面,其实并没有发生。
只有目光如一潭死水的姚既云永远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