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恩赏,让穆晏清一时愣住,说:“嫔妾……嫔妾嘴馋的这点毛病,皇后娘娘居然记挂着。”
皇后让魏姑姑将食盒拿出来,温和地看着受宠若惊的穆晏清,说:“前些日子的宫宴,本宫看你对那些糕点爱不释手,就记下了。但如今正是暑气正浓的时候,所以让厨子们都做些解腻消暑的,口味与先前有些不同,你若是喜欢,可以多来本宫这里坐坐。”
穆晏清接过食盒,咽了咽口水,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觉得心里泛起一阵不知由来的酸,一下子还窜上了鼻尖。也许,在皇后的仁心里,只要是皇上册封的女人,不论出身,都是她要照应的姐妹了,她堂堂皇后,何须去计较这个人是如何上位的,皇上能看进眼里就行了。
“怎么了?”皇后从长椅上起身,走到穆晏清面前,不明所以,“怎么好端端地眼圈就红了?”
穆晏清没想到,在所有人眼里,她这么一个卖主求荣的人,一举一动和不经意间的喜好,却仍在皇后的注意和记挂中。她自从来到这个尔虞我诈的地方,除了顾小川和采莲,还是头一回有人对她这么细心周到。
“我……”穆晏清别过头,抽了抽鼻子冷静过来,连称谓都顾不上,说:“是嫔妾失仪了,皇后娘娘待我如此亲厚,我……嫔妾心中感动。”
皇后松了口气,说:“本宫是六宫之主,当然要多对你们留心一些,只是宫里嫔妃多,难免有不周到的时候,你不要介意才是。本宫与你相识虽晚,却也知道你心性正直,伶俐通透。”她在穆晏清身旁坐下来,突然泛起几分怅惘,接着说:“宫里的女人,哪个不为了圣恩而殚精竭虑?你倒是不见得在这此事下功夫。既然日子漫长寂寥,若彼此之间不多一份关怀与信任,这日子就更难熬了。”
穆晏清忽地悟过来,皇后所说的通透,岂不也是自己?美貌多才的妃子比比皆是,个个都能为了争夺宠爱去使出浑身解数,而只有皇后,是正妻,更是六宫典范,寻常嫔妃所争的,她似乎不需要去争,却也不可以去争。
夫君来与不来,笑与不笑,不在于皇后如何做,全在于他一时的喜乐。
蝉鸣蛙叫,蜻蜓在低飞盘旋,种种聒噪夹在燥热的微风中更加迟迟不散,连墙角处刚长出来的嫩草都好似被这股沉闷压着,迟迟没有迎着艳阳而上。
顾甯川看到穆晏清终于走出景仁宫,身后还跟着拎了食盒的采莲,说:“看来,皇后娘娘赏的糕点,够主子好好享用一下午了。”
穆晏清领着他们走到一旁,正色道:“不,皇后这个食盒恰好助我一臂之力。我不和她们一起去探望太子,是想趁她们都有事忙,去见一个人。”
顾甯川眉心一拧,直觉到什么东西。
“小川,你先回宫,若是骁嫔早回来问起,只说我闷得慌出去走走,你照常陪她练功就是。采莲,你和我去一趟辛者库,我想我们一直找的那位余公公,就在那里。”
顾甯川立即说:“不,主子,辛者库服役的人都是戴罪之身,我从前待过一段时日,里头什么人都有。采莲回去,我跟你走。”
“不,”穆晏清早就想得一清二楚,“我就是知道你从前待过,所以不能和你去。一来那里的人容易认出你,这反而不好办,二来,我……我不想你难受。”
里面的人,说是猪狗不如都不为过,穆晏清思前想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小川再带到那个灰色地带。
顾甯川像被钉子钉住一样,迟迟不愿挪动脚步回去。
“我不会在那里逗留多久,我的聪明,你还不相信吗?”穆晏清笑了笑,“我只套问一些事情,马上就回来,你回去等我就好。”
“好,”顾甯川严肃地点了点头,“一个时辰后,若你还没有回来,我就去辛者库寻人。”
穆晏清反而惊奇地皱了皱眉,脱口而出:“你怎么突然像个霸总?”
她把听了新词汇又有待解释的顾甯川留在原地,潇洒地走了。顾甯川没有去纠结词语的含义,也不在乎自己到底像个什么,他只知道,这个迟迟没有消息的余公公,突然就出现在辛者库,还让穆晏清知道了。
就如战场上隐匿了许久的敌人,遍寻无果,到再次忽然出现时,通常都是一个原因——诱人深入。
穆晏清一路上就将头上的钗饰卸下一些,乍看之下,就如某位娘娘宫里的大宫女。而靠着食盒那独一无二的凤飞锦云雕纹,她很快就在不需明说来处的情况下,畅通无阻地走进了辛者库,再塞上一把银子,领事太监就笑眯眯地带她找到了余从。
二人正要答谢领事太监,这白发苍苍的老宫人却堆着满脸的笑意抬起手,止住穆晏清的话,说:“二位来于何处,所为何事,老奴一概不在意。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不可明说的人和事,今日给二位行个方便,二位若要真心致谢,权当没见过老奴,也没来过此地即可。老奴只提醒姑娘一样,虽说进了辛者库的人,十有八九是不能再竖着出去,但姑娘若想在此处解决什么人和事,人来人往还要洗干净地方,想要毫无痕迹只怕是难,还望姑娘三思。”
穆晏清一时哑然,像是一口气堵在胸口,愣愣地看着领事太监远走。
采莲低声说:“主子,小川说得没错,这里的人都粗鄙,说话也没点教养,怎么这么揣摩人呢?您不要和这种人计较。”
哪里是说话粗鄙的问题,正是这样熟悉的阴阳怪气,才让穆晏清隐约觉得那老太监说的句句真实,“我只是觉得,他说的话里好像有什么重点是我需要把握的,可我又一时没想明白。”
可是时间不多了,两个衣着鲜丽的姑娘家不宜在这里长留,余从就在房间里等着她了,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
穆晏清让采莲在外面守着,犹豫再三,扣了扣门才走进去。
转身而来的人如穆晏清所料,是一个清瘦又年轻
的太监,个子不高,眉梢处有一道疤痕,神态和辛者库里的人如出一辙——尽是疲倦和虚弱。按照穆晏清的猜测,这位余公公应该在事发前就认识原先的穆晏清,才能和她串通好一起栽赃姚既云。
“余公公?”穆晏清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圈,作惊讶状,“许久未见,公公真是让我……险些认不出来了。”
余从显然对她的到来感到意外,说:“你来做什么?看我如今的下场有多凄凉?哦不对,我应该称呼一声小主了,你早就飞上枝头了。”
穆晏清立即分析出来,对方这样冷嘲热讽的台词,是不甘心自己成了有头有脸的主子,而他却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见不到盼头。
除了降低他心里的排斥,将自己和他扯到一样的高度外,模棱两可的台词才能更好地继续套话,对手如何解读全凭他们自己脑补了。
她进入状态,合眼轻叹,说:“你以为我想当这个小主?当上这个无人问津的答应,我有许多无奈,是别人都不知道的。”
余从冷笑一声,不知是要自嘲还是要笑穆晏清,说:“你说的也对,咱们同样是为他设局,替他圆谎,结局如何,生死如何,全在他一念之间。”
穆晏清背对着余从,突然听到他提及第三者,就是那个设局之人,瞬时心里一紧,接着道:“是啊,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蝼蚁,生死全在于他,我没有一天日子是好过的,生怕他哪一日想起来,就要了我的命。”
“怎么会?”余从毫不犹豫地说:“我本来就是他跟前无关紧要的奴才,经此一事,我的一人受罪远离是非之地,换来家人的安逸,已经比在那里伺候到老才离宫要好多了。而你,他晋了位分,就是要你日日都在姚妃面前出现,好让姚妃永远只迁怒你一人,他就摘得干干净净,不会让姚妃对他起疑心了。”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沉,穆晏清站在这个破旧的小房间里,能听到外面的风藏在沉闷的境地里,似乎蓄势而发,又无从寻迹。
设局害了姚既云,又不想让她起疑,还能随意控制了宫人的家人,顶着姚既云的压力晋升一个宫女,发落一个太监……有这样的权利,数遍整个宫城,穆晏清数不出第二人。
第44章 揭开迷局(二)
穆晏清尽力忍着不让手颤抖,说:“他手段之高,算无遗策,又怎么是你我二人可以抗衡的?我日日如坐针毡,既觉得对不起姚妃,更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心,帮着他如此设计自己的主子。”
余从忆及往事,认命般瘫坐在地上,无力地抱着膝盖,说:“我本就是个洒扫的无名之辈,原只盼着这一生能平安离宫,尽孝于父母就好。没想过,伴君如伴虎,连我这样远离了皇上的人都不能幸免。皇上只是随手一指,让我去买药,我就此生再无指望了。天底下,任谁能和他抗衡呢?”
狂风乍起,呼啸着推开了破旧不堪的窗户,狠狠地拍在穆晏清的胸口。
破窗还在吱呀吱呀地呜咽着,穆晏清抬头一看,外面已是黑云压城,像要一点一点吞没了这个破败之地。
“你就是再良心不安,也不要再冒险来见我了,”余从凄怆地看着穆晏清,“他若是知道你我二人见面,就该疑心我们要去高密。我这一生都出不去这里了,而你还有几分姿色,不愁没机会,总不能还与我一样把命搭在这里。”
“什么?”穆晏清心里回想起,那领事太监临走前说的一句“十有八九是竖着出去的”,惊觉为时已晚,“你……你不是快要可以离宫了吗?”
“离宫?”余从难以置信,眼含泪光,说:“我是皇上亲自打发过来的,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出去?这辛者库,进来了是再没机会出去的。除非死了,乱葬岗就是我们的归宿。”
一道惊雷劈开了泼墨般的天空,呼啸的风更肆无忌惮地卷进来,钻过每一个角落宣示主权和侵占。穆晏清却愣在原地,像是丝毫没有听到窗外的任何响动。
原来,这早就是一个为她而设的局,一步步推着她去触了天子的逆鳞。
采莲推门进来,说:“主子,要下大雨了,咱们快走吧。”
穆晏清双腿麻木,一步一步地挪向门口。
“皇上心里有姚妃,你是知道的,”余从的声音虚弱无力,“我亲眼看着他为了震慑重臣,亲手将自己心爱的妃子送进冷宫,才知果真帝王家最是残忍无情。可怜姚妃,这么风华绝代的一位娘娘,至今不知。穆晏清,他虽给了你地位,但宫里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真情,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对他存有任何心思。”
雷声和风声继续闷闷地哼着,每一声都像这里无处可寻的呜咽和悲鸣,也像角落处的疯子无缘无故的窃笑,一路如影随形。
随着二人踏出辛者库,一个匆匆小跑的身影迈进了养心殿。
穆晏清木讷地游走在长街上,心乱如麻,她为皇帝的心思深沉而感到颤栗,也为今日中计而觉得自责后悔。不对,她不是今天才中计的,也许从她打听到余从就是出宫买药的人开始,她就一步步走进了这个局里。
设局之人能有这么精细的功夫和耐心,还能通过杨贵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递了消息,除了易桂华也没有旁人了。如今再怎么怪自己自作聪明和急于求成都是无用,皇上是肯定已经知道了她去辛者库,甚至连鹤顶红和白绫都准备好了。
他这么无情狠辣的一个人,如何能忍受一个宫女的欺瞒?如何能忍受自己的心计有可能被心爱的妃子知道真相?
穆晏清也才顿悟,从她第一次见皇帝开始,这个能轻易被秦佩英勾走了魂的男人,为何一直对她不屑一顾,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从前还以为,是自己姿色平平且刻意躲避,李煜玄又介怀自己诬陷过姚妃,这才一直疏远。
原来不是,剧情全部猜错了。这个演技上乘的人连问她名字,都是在相互做戏,为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相信,他和这个宫女毫无瓜葛,也为了提醒从前的穆晏清,别把自己当回事。
“主子,主子?”采莲忍不住上前唤着穆晏清,“您到底怎么了?从里面出来后一直魂不守舍的,一句话都不说,您别吓我呀,那人到底说了什么?”
穆晏清停下脚步,紧紧捏着拳头,心想,最糟糕的结果,就是一个死,但至少不能再拖累任何一个人了,哪怕是面前这个可爱又忠诚的采莲,还有正在宫里苦苦等她的顾甯川,还有真心待她的秦佩英,对她颇为赏识的皇后……
这时,前方有两个太监正朝穆晏清走来,二人定睛一看,都认得出来,那两个太监的衣着,显然是皇上跟前的人。
来得这么快。
两个小太监神色阴沉,其中一人说:“穆答应,皇上有请。”
良久,穆晏清才艰难吐出一个“好”字,想了想,回头看一眼不明所以的采莲,说:“还请公公先走,我给宫女交代几句话,让她先回去办事。”
她转身握着采莲的手,心里已经酝酿好一句话:告诉小川和骁嫔,不要来找我。
“皇上的旨意是,不论小主身边有何人,”为首的太监冷冷地飘出一句话,“都要带走。”
黑云在整个午后都笼罩着皇城,预想中的瓢泼大雨总像顷刻而至,又迟迟不来,反让人心神不定,迷离在一场绮丽的晚霞中,以为这场狂风骤雨不会来了。
穆晏清神思恍惚地来到养心殿时,周围已经被夜幕重重笼罩。在路上的静默里,她已经想好,务必要将采莲摘干净,这丫头的的确确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求情,横竖这一趟穿越之旅就到此结束,回去继续当自己的小龙套。
唯一的不舍,就是那个还在等着自己回去的顾小川,他好像总是不催促不着急,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静静地等着,对她信任又忠诚。可惜了,手里糕点还没来得及给他尝一块呢,如今要走了,连一句道别都不能说。
大门只开了一边,卫
凌出来说:“请小主进去。”
采莲自然而然地跟上去,卫凌却横出手,目光落在远方,冷冷地说:“皇上只请穆答应一人。尾随的人只在门外等着。”
穆晏清反而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只要采莲不进去,被牵连的可能性就小了。
谁知道这丫头像是一下子开窍了,觉察到情况不妙,搀着卫凌的手,礼貌地笑道:“卫公公,我们主子体弱,只怕在皇上面前要失礼,要不……您让奴婢扶主子进去,奴婢马上就滚,绝对不会……”
“你当你自个儿什么东西?”卫凌力气十足,猛地抽出手,让采莲一个踉跄,“在这里跟我废话,让皇上在里头等着你啰嗦,你有几条命可以搭上去?”
这话也是说给穆晏清听的,再耽误下去,采莲就真的要把命搭在这里了,“公公息怒,丫头不懂事,我这就跟您进去,劳烦公公带路。”
采莲原先倔强地扯着穆晏清的一侧袖子不愿放开,穆晏清利落地一抽手,不忍回头看她,反而责备道:“让你等着就等着,啰嗦什么!”
袖口一松,穆晏清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迈步。
比起外面的闷热,殿中就算燃着明亮的烛火也是清凉得让人惊喜,只是如今对穆晏清来说,这种清凉更像是凄冷,她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从来都没有温度的地方,要去见一个从来不知冷热的人。
“臣妾穆晏清,给皇上请安。”她低着头双膝下跪,地板冰凉得直入心脾,眼光所到之处,正映着烛火摇曳。
这里安静得连李煜玄放下笔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丝毫没有平时在永寿宫所听到的虫鸣。
“说起来,这算是朕第一次单独见你。你如今也大不如前了,聪明许多,应该也知道朕为何找你过来。”
穆晏清感觉到自己如猎物般被打量和观察着,既然已成笼中兽,干脆放下所有无谓的挣扎,反而冷静清醒了些,“皇上从不留心臣妾,如何知道如今的穆晏清大不如前了?”
李煜玄闻言抬起头,屋内的烛光映入,忽有眼前一亮的错觉,“以前的穆晏清,是绝不会和朕说这样的话。”
“所以,皇上以为,唯唯诺诺地从命,帮助皇上出卖将我视如姐妹的主子,才应该是正确的穆晏清,是吗?”
“你果然对这件事介怀了?如今才觉得愧疚难当了?”李煜玄突然起了好奇心,站起身缓缓踱步到桌前,“朕还以为,书香之家出身的人最是信守承诺,所以才让你助朕一臂之力,该给的位分和赏赐都如数奉上了,你家人也还清了债务,生活无忧。你为何想背弃承诺,企图让朕落于不仁不义之地?”
什么信守承诺?什么如数奉上?什么不仁不义?世间怎么有这样离谱的人?如此冷酷无情地设计深爱自己的女子,事后还理直气壮地撇得干干净净。他是要借这样的手段自欺欺人吗?可是姚既云常常在眼前,一言一行都是为了这个心中深爱的男子,连头发丝都生怕出错,荤腥不敢沾染,就怕他有任何一丝不高兴,不在意。
皇上啊皇上,你心里真的没有任何的愧疚和心痛吗?
渣男啊!离天下之大谱。
穆晏清的视线被面前的金线蟒纹靴阻挡,目不斜视,“臣妾从没有想过要背弃承诺,泄露任何事情。倒是皇上您说得这般义正言辞,是觉得自己对姚妃的亏欠,皆是我一人之错吗?”
“宫里不缺聪明的人,需要聪明的人,但容不下自作聪明的,”李煜玄从她面前绕开,并没有愠怒,反问道:“你以为你有几分小聪明,朕是不能把你如何?”
“皇上谬赞,臣妾岂敢在皇上面前自诩聪明。方才所言也不是无中生有。每每想起姚妃娘娘对皇上一往情深,想起在辛者库永无天日的余公公,臣妾都觉得难熬,所以今日才去探望。皇上是天子,心怀天下万民,自然无需在意这些区区小事,但总不能连臣妾去表达一份问候,都要理解成背叛。请皇上明察。”
穆晏清俯身叩头,就当是做了最后的一丝争取。但是内心的冲动和生气,却仍然让她无法和颜悦色地向这个冷漠自私的人求饶,也不能向他表达任何明明可以演出来的认同和示弱。
“你的意思是,朕辜负了姚妃,也应该为此自责和难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