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安臣知道,宋刘氏应该是没有说谎,因为如宋远程这种情况,在明朝其实是非常常见的。明朝有许多活不下去的人,想要进宫当宦官,好歹某一口饭吃。比如说,英宗朝的大宦官王振,当初他就是自已阉了自已,而后进宫的。
第317章 结案
像是这样做的人很多,但并不是每一个都有王振那样的机遇。由于有的人或是阉割的不干净,或是年岁大了,或是由于一些其他什么原因,使得他们虽然把自已给阉了,但是却还是没有能够成功进入紫禁城。这帮人在外面,很是受人鄙夷,而且一般来说,他们要比寻常的男人要弱一些,无论是体质还是离奇。他们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体质,要在外面社会生存下去,便格外艰难一些。
所以,他们会抱团,会聚集。
在北京城中,这一群人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叫做无名白。这些无名白,几乎全部都集中在北京城的外城,他们聚集在一起,躲藏在一些荒芜的区域甚至直接是坟场破庙周边。有的以乞讨为生,有的却是做一些剪径毛贼的没本钱生意,碰到有人路过那里,便一拥而上,讲人家身上的财物抢得精光,有些下手狠毒的甚至还会害命。
闻安臣冷笑道:“所以你便和寿春合谋杀了宋远程?”
“没错儿,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我对不起宋远程,但我却不后悔!永远都不后悔!”
宋刘氏忽然尖声叫道:“是寿郎,是寿郎让我真正知道了做女人到底有多么的快乐,我哪怕跟着他做下这等大事,杀了我的夫君,我也不后悔!他让我成了真正的女人,让我这辈子都没有白活!”
她看着寿春,眼中满满的都是深情,痴痴道:“寿郎,我愿意为你去死。”
闻安臣叹了口气,许久未曾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道:“赶紧招了吧,把细节都说一遍,老老实实的招认,别耍花招,耍花招也没有什么意义?老老实实招了,你们也就不用受什么皮肉之苦了。”
宋刘氏这会儿倒是变得非常老实,如闻安臣所说的,把事情的过程都说了一遍。
原来宋远程回家的时候,宋刘氏正和寿春在一起,但两人并未在床上缠绵,因为就在宋远程离开之后没多久,宋刘氏发现自已怀孕了,而宋远程回来的这一天,两人正在商量以后该怎么办。
正在此时,宋远程敲门了,宋刘氏大惊失色,赶紧让寿春藏起来。只不过寿春并未藏起来,他身手相当不错,用了很短的时间便直接从墙上翻了过去,回到自已家中。
而后宋刘氏去开门,开门之后,便扶着宋远程进了屋。而就在两人在刚进房门的时候,宋刘氏忽然呕吐起来,宋远程当时便起了疑心,他自已不能行房事,因此对妻子愧疚之余,也对她看管的格外紧,对这种事格外的敏感。哪怕是喝醉了,反应也是很快。
他厉声逼问,甚至更是要对宋刘氏动手。寿春回到自家之后,却又是不放心宋刘氏,于是在两人进了屋之后就又偷偷地潜了回来,藏在窗下。于是便把宋刘氏刻意压低了的哭喊惨叫声给听得清清楚楚。寿春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进厨房取了一把尖刀,便打开门悄悄的摸了进去,一刀就把宋远程给结果了。
而后他又对尸体进行了一番破坏伪装,两人又将尸体扔到井中,将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将利斧和利刃用布包着,深埋地下。他们把一切可能存在的证据全部都销毁,这才是放下心来。
但宋刘氏聪明反被聪明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想着在闻安臣面前演那么一出儿戏。她演的哪一出儿戏,恰巧是让闻安臣怀疑上了她。
两人交代完毕,一旁的书吏奋笔如飞,将他们说的话全部记录下来。至此,这一件轰动秦州的杀夫大案便是水落石出。
闻安臣最后问道:“你们两个还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都是低头沉默不语。
“好,既然没什么好说的,那今日便就先这样。”
闻安臣轻轻拍了拍桌子,而后对宋刘氏道:“你现下怀有身孕,便就不用关进大牢里面去了,大牢之中,那等地方,也不是你这现在这种怀着身子的人能呆的。这样,本官便接着将你关在你这两日被羁押的地方,至于以后该当如何处置,本官请示过州尊老爷之后,再做计较。”
他瞧了宋刘氏一眼,道:“虽说宋远程死后,埋藏尸体,遮掩真相这些事情,算得上是你俩合谋。但实际上,起了谋害宋远程之心,以及真正动手的,就只有寿春一人而已。按照你俩当时所说,你当时正在被宋远程殴打辱骂,但却并未起杀心,也没有跟寿春合谋,商量着该如何暗害宋远程。”
“乃是寿春忽然暴起,将宋远程杀死。”
“因此这个合谋杀夫之罪,应当算不到你头上,但是通奸罪,以及事后隐匿之罪,却是要算到你头上的。这两项罪行,要说严重,也够严重,但是你未必一定会死。这样也好,毕竟你还怀有身孕,哪怕是给你拖延往一段时日,等你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再杀你,孩子从小也就没了母亲,如此做也未免太伤天和。”
宋刘氏盈盈跪下,向闻安臣磕了个响头,道:“多谢大人,只是,罪妇也不想活了,让罪妇随着寿郎而去吧!”
闻安臣脸色一变:“你一心求死?”
“是,罪妇一心求死。”宋刘氏凄然一笑,看着寿春,眼中深情无限。
“你这是何苦?”闻安臣苦口婆心的劝道:“总该为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儿着想。”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格外荒谬,他竟然在这里劝一个一心求死的罪犯活下去。
“孩子生下来,我就追随寿郎而去,算了,还是别生下来了,孩儿的父母坐下这等事情来,只怕我孩儿一出生,就要受人冷眼,受人鄙夷,活下来也是受苦,又是何必呢?”宋刘氏凄凄切切的说着。
闻安臣竟然是无言以对。
而这时候,寿春看着宋刘氏,忽然怒喝道:“闭嘴,我要你活下去,要你把咱们的孩儿生下来,照顾他长大成人!我未曾婚娶,未曾留下子嗣,就要死了,你难道要看着我绝后?”
宋刘氏看着他,眼中泪水涟涟,但终归,是重重点头:“寿郎,我什么都听你的。”
寿春冲着闻安臣磕了个响头:“多谢大人。”
闻安臣叹了口气,道:“你不必谢我。”
其实闻安臣说那些话,是有心为宋刘氏脱罪,如闻安臣这等说辞,没什么问题,可以。但要说是宋刘氏跟寿春合谋杀了宋远程,其实也是可以的。也就是说,要杀宋刘氏亦可,不杀她亦可,都在闻安臣一念之间。但她终归有了身孕,闻安臣着实是不想让她死。
但对寿春,闻安臣可就不会这样了。
他朝着寿春沉声道:“寿春,你先是与他人妻子通奸,而后谋害他人,罪无可赦,难逃一死!”
寿春默然不语。
闻安臣敲了敲桌子,沉声道:“将他二人带下去,寿春关入大牢,宋刘氏送到隔壁看管,好生招待着,莫要有什么不妥之处。”
“是。”
下面的书吏衙役齐声应是,而后将这两人带了下去。
看着他们被带出去,闻安臣往太师椅上一靠,长长地吁了口气。
这件案子终于算是了结了,这案子从自已当初和赵长宁在井底发现尸体开始,到现在案子了结,不过是短短数日而已,瞧着似乎也没费多大力气,也没花多少时间,但实际上其中耗费的心力,耗费的人力物力,却是不知凡几!
若不是自已已经是秦州典史,能够充分调动刑房以及快班和壮班的人手,只怕这个案子就要拖一段时间才能破了。而一旦向后拖延了,说不定就会有变数。
案子终于算是破了,大伙儿心头也都是一块大石落地,闻安臣让刘泉和张善先回去,而后便给今日连夜办案的这些书吏和衙役们放了大假,让他们明天白天都可以不来衙门上值了。当然,物证什么的是要保管好的。
给大伙儿都放了假,然后闻安臣也给自已放了假,带着赵长宁和陈季回到家中。今日他是不打算去上值了,昨夜连夜审讯了一晚上,现在该到了补觉的时候。
他回家之后先吃个饭,而后倒头便睡,这一觉一直睡到午后时分。
闻安臣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向西边儿偏了。他看了一下,大约相当于时候是下午三四点左右的样子。
闻安臣想起前两日黎澄的嘱咐,便径直去了州衙求见黎澄。
很快,闻安臣就在三衙见到了黎澄。
黎澄正在批阅公文,听到闻安臣的脚步声,他头都没有抬,只是往旁边一指,道:“你先在那儿等着。”
闻安臣恭敬的弯了弯腰,应了一声,道:“是。”
而后黎澄又吩咐小厮送上板凳,对闻安臣道:“你坐。”
闻安臣有些受宠若惊,但也没有推辞,半个屁股挨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他等了好一会儿,黎澄方才把公文批阅完毕,把毛笔往笔架上一搁,长长吁了口气。
“案子破了?”
黎澄朝着闻安臣问道。
“破了。”
闻安臣沉声道。
第318章 夺情
而后他便把案子的过程给叙述了一通,黎澄听完,也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本以为这案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却没想到里面牵扯众多,还涉及到无名白这一个事情。
他脸上有怒气隐忍不发,轻轻敲了敲桌子,淡淡道:“那寿春枉为读书种子,竟然做出这等事来,当真是该杀!至于那宋刘氏……”
黎澄沉吟片刻,道:“她现下怀有身孕,但那只是她说的,到底是不是,却还须得请个大夫来看看。说不定是这妇人为了脱罪,才想出来的这个法子。”
“是。”
闻安臣应了一声:“大人教训的是,这一点确实是属下疏忽了,回头便请大夫前来查看。”
黎澄点点头,道:“谋杀亲夫,虽然她未曾谋划,也没有动手,但终归是参与其中,而且她与寿春通勤,这也是重罪,按照咱们大明律,理当严惩。你心里,也要多些思量。”
“是。”闻安臣点头道。
说到这儿,这案子就算是说完了,黎澄瞧着闻安臣,道:“你可知道,那一日我让你过来找本官,是为了什么?”
闻安臣摇头道:“下官不知。”
黎澄瞧了他一眼,道:“当朝首辅,张居正张大人的父亲,前些时日过世了。”
闻安臣沉沉点头。
他这样的反应,让黎澄很是有些惊诧,挑了挑眉头,道:“你早知此事?”
闻安臣当然不能说我是从后世穿越而来的,自然早就知道此事。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理由,沉声道:“是这样的,下官在京城的时候,也曾经出入过首辅大人的府邸之中。你也知道,京城之中关于张大人的谣言有许多,其中便有一条言道,万历四年年底的时候,张大人父亲已经是病入膏肓,药石难治了。据说也就是还有半年左右的活头儿,应该是撑不了多久了。”
“当时下官听了,便留意了,而后又刻意地打探了,却是发现京城之中,这个谣言流传很广,而且几乎所有人都是这般说。属下不知真假,但这种事既然能传开,想来也未必是空穴来风。”
黎澄瞧着他,眼中闪过一抹赞赏,道:“你为何会如此注意此事,而不是注意其他的那些谣言?”
他想看看闻安臣怎么回答,若是闻安臣回答的和他心中想的一样,那么他便可以断定,闻安臣是一个政治嗅觉极其敏锐之人。这等人,简直就是天生当官的材料。
闻安臣沉吟片刻,方才低声道:“大人,属下之所以关注此事,是因为,若是首辅大人的父亲过世,首辅大人是一定要回家丁忧的,到时候,朝中格局只怕大有变化。”
“好!”
黎澄目光炯炯地瞧着闻安臣,轻轻拍了拍桌子,道:“闻安臣,你很不错。”
他这句话看似说的没头没脑的,但闻安臣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已为何会得到黎澄这般的评价。
他微微一笑,道:“大人,您谬赞了。”
“不是谬赞。”
黎澄道:“你也知道,本官素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
他瞧着闻安臣,脸上露出一抹惊叹:“我之前只知道你很聪明,破案也很好,读书也不错,也有些城府心机,但是却没想到,你对朝中大事,朝中之格局,竟也有如此清晰的判断。”
面对黎澄这样的夸奖,闻安臣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摸了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黎澄接着道:“你既然有这样的能为,有这样的眼光,看来今日本官要问你这个事情,还真是问对了。”
闻安臣笑道:“不知道大人您要问下官什么?”
他心中隐隐约约已经能猜到了,但却没有说出来。身为下属在上官面前表现得太过聪明,太能揣度上官的心思,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情。
“还是关于首辅大人回乡丁忧这件事。”
黎澄瞧着闻安臣,道:“你也当知道,本官怎么说也是进土出身,在京中也是有几个知交好友的,现下京中有消息传来,陛下已经下诏夺情了,首辅大人不会回乡丁忧。因为这件事,京城里头已经炸了锅,已经有人上书弹劾首辅大人,也还有一些人正在准备弹劾。”
闻安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等着黎澄继续说下去。
黎澄瞧着闻安臣,拧着眉头问道:“本官想问你……”
说到这里,黎澄顿了一顿,而后沉声道:“本官该当如何做?本官要不要也上书弹劾?”
或许黎澄直到此时也还未发现,他已经是将闻安臣归为智囊一类的人,当碰上这等难以决断的大事的嘶吼,便会找闻安臣过来商议此事。
闻安臣听了,沉默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