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安臣听了,不由得心中一阵苦笑,他心中暗道:“这寿春当真是个聪明人,知道拿他读书人的身份来压我。”
在这大明朝,最不好招惹的群体便是读书人。只要某个人身上有着读书人的一个光环,一个身份,那么便轻易动不得。有可能他只是一个秀才,甚或是连秀才的功名都没有,但问题是他有师长,有同学呀!
抓他一个,就要牵扯出一群读书人出来。
而明朝的读书人,最不怕的就是闹事,往往都是生恐天下不乱,生怕事情闹得不大。尤其是这些年轻的读书人,最爱指点江山讨论国事,往往又是一腔热血,若是他们同学身上出了什么事,他们听了自已同学的片面之言之后,情绪很容易就会被鼓噪起来,而后便是开始闹腾。
而由于他们都是读书人,是未来的国家栋梁,是文官的储备力量后备军,哪怕他们闹了大事儿,官府在处置的时候,往往也会高高抬起轻轻落下,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极其严厉的处罚措施。
就拿一个极其有名的事件来说吧,便是万历末年的民烧董宅事件。
所谓的民烧董宅事件,其中扮演‘民’这个角色的人,其实乃是一群读书人。
而董宅是谁的宅子呢?是董其昌的。
当时的董其昌是什么身份?那可是堂堂礼部尚书,国之重臣!但这帮读书人就愣是把他家给烧了,而最后这些烧了他家的读书人得到的处罚,根本就不足以与他们做出的事情相提并论。
朝廷根本就没怎么追究,而董其昌也只好是忍了这口气。
且不说在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整个过程中董其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也不说他是不是占理,读书人们是不是占理儿,但那群读书人敢烧他的宅子,却是充分证明了此时大明朝对读书人之优待,而读书人又是何等之不好惹。
所以当时闻安臣一听孙少锵说寿春是读书人,心里便立刻意识到这件案子会很难。
但他是何等样人?哪怕是在再难办,只要他确定寿春是凶手,他也会把这件案子办下来,无论前面有何等的艰难!
不过还好还好,寿春虽然有读书人的身份,但却连秀才都不是,他身上也没有功名。
这就好办多了。
要知道,有功名的读书人,哪怕只是个秀才,也不是一般人。
一般寻常百姓见了县太爷那是要下跪磕头的,但读书人却不用下跪,甚至还有座位可以坐。此时的寻常百姓,若是离家超过一定距离,需要由官府开具的路引,若不然就会被各个路口巡查的兵丁给查到。但是读书人却是可以佩剑而行,游历天下,不受这种拘束。若是寿春身上有秀才功名的话,那么闻安臣根本就不能动他,根本就不能这么直接的把他给抓了,因为那是不合规矩的。
闻安臣如果要抓他,得得到黎澄的同意,甚至还要经过一系列极为复杂的手续才行。
但若真是那样的话,寿春就有了提防有了准备,那对闻安臣断案破案可是非常不利的。
多亏寿春没有秀才功名,闻安臣才可以直接抓他。而闻安臣只要是抓了他,只要是证据确凿,确定了他就是凶手,那么寿春就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当然,在此过程中最重要的就是,要将寿春与他的同学,与他的师长相隔绝,不能让他们传递消息,更不能让寿春出去亲口鼓动他的那些师长同学,以免闹出事情来。
只要是在他的那些师长同学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将寿春的罪行公布,那么他们便无话可说,想闹都闹不起来。
若是他们想闹,闻安臣也有说辞:“你们为了一个杀人犯,一个通奸犯,而跟官府作对,你们是什么意思?你们还是读书种子吗?你们做的是什么破事儿?”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闻安臣心中已经有了定计,知道此时最要紧做的是什么。
他哈哈一笑,很是夸张地张大了嘴,大声叫道:“哇,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呀,你吓死我啦……”
闻安臣说的这话,极是浮夸,堪比后世周星驰之搞笑电影。
那名叫寿春的书生显然是被闻安臣的态度给激怒了,额头青筋暴跳,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闻安臣:“你这是在羞辱我!”
“谁说我在羞辱你,我没有羞辱你啊!我是真的怕你啊!”
闻安臣朝着旁边的孙少锵使了个眼色,笑道:“孙少锵,你们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能如此对待,堂堂读书人?快去,把他的绳子给我解开!”
孙少锵听了不由得一愣,但闻安臣这般吩咐,他自然不敢违逆,他也知道闻安臣这般做肯定是有道理的,便上前将寿春的绳子解开。
寿春被捆的时间挺长,而且在地上坐的时间也挺长,身上血脉不通,一时间身子骨有些僵硬,便站在原地活动身体。他一边活动身体,一边斜眼看着闻安臣,只是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这闻安臣是什么意思?他将我抓来,却为何又将我放了?难不成他真的是忌惮于我的身份?
想到此处,寿春心下有些得意,对闻安臣便也多了几分不屑,心中暗暗骂到:“嘿,什么东西?什么名动秦州闻典史?!呸!等我抬出读书人身份会后,他还不是吓成这个样子?”
闻安臣在旁边冷眼瞧着,他自然不会关心寿春转的是什么心思,他只是瞧着,眼看寿春活动的差不多了,闻安臣忽然上前一步,一拳狠狠的朝着他的心窝打去。寿春猝不及防,根本就没有想到这堂堂秦州典史大人竟然会突然动手,他本能的便是做出了反应,右臂一抬,格挡住了闻安臣的拳头,两人拳臂相交,顿时都是感觉身子一震。
闻安臣被寿春的右手小臂撞到手腕位置,顿时觉得如同被木棍敲了一下一般,隐隐约约竟然是震得有些发麻。
他心中不由的一突。
第314章 凶器
闻安臣对自已的身手还是很有信心的,知道自已的身手很是不错,而此时,他却是能感觉到寿春的伸手至少是不弱于自已的。
闻安臣哈哈一笑,往后退了一步,笑道:“寿春,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怎么,你之前练过武吗?”
寿春瞧着他,有点儿不愿说话,但终归还是冷冷地撂下来一句话:“我父亲当过镖局的趟子手,虽然说不上家学渊源,但从小也练过一些……”
他顿了顿,道:“闻典史,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出去?还有。你抓我到州衙之中,总得给个说法。”
他这么说,却是就有些得寸进尺了,他现在感觉闻安臣在得知了他的身份之后是不敢拿他怎么样的,所以便干脆便讹诈闻安臣一点。
闻安臣却是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拍了拍掌,笑道:“哦,怪不得,那就怪不得了。”
闻安臣又后退了两步,走到门口位置,忽然暴喝一声:“怪不得,怪不得你能这般轻易的杀死宋远程,原来是身上怀有武艺啊!”
寿春顿时脸色巨变,厉声喝道:“闻安臣,你不要血口喷人,你凭什么说是我杀的人?”
只是他眼中却是闪过一一抹慌乱。
闻安臣并不答话,只是将门拉开,在门外早有桌安排带着数名精干捕快在等候。
闻安臣朝着卓安平笑了笑,道:“卓老哥,还得麻烦你将这厮拿下。你小心点,他会武功。”
闻安臣现下觉得有些庆幸,在一个多时辰之前,孙少锵他们抓住寿春那件事还真是有些惊险,若不是寿春根本没什么防备,若不是他们四个人忽然齐齐扑上,将寿春按在身下,只怕根本抓不住寿春,要被他给跑了。
卓安平嘿然冷笑一声:“小菜一碟儿!”
他步伐沉稳,朝着寿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沉声道:“小崽子,你家爷爷手上鹰抓功,一手能抓碎青砖,怎么样?要不要跟我练练?”
也不知道该说寿春初生牛犊不怕虎好,还是说他不知天高地厚好,他竟然还真想跟卓安平过过招儿。结果当然毫无悬念,三招之后便被卓安平拿下,被几个捕快又一次捆得结结实实。
这次闻安臣可不会跟他客气了,直接便开始提审。
闻安臣在桌案后面坐下,寿春被捆得结实,不过闻安臣倒是没让他跪下。
终究是同为读书人,好歹要给他留一点体面,再说了,寿春合作或是不合作,也没多大区别。只要闻安臣掌握证据,无论他承不承认,影响也都不算大。
闻安臣沉声道:“寿春,今年二十有六,身长五尺六寸,重一百二十余斤,万历元年时候,你父母便是去世,你便独居在父亲留下的宅院之中,后入州学求学,至数年前,便开始参加科举,可惜连考三届,却连个秀才都没有考中。我说的没错吧?”
闻安臣这话说的有点贱,直接便揭了寿春最不愿人提及的一道伤疤。
寿春脸色难看至极,冷哼一声,一言不发。闻安臣也不管他,只是接着道:“你跟宋刘氏住隔壁,中间只隔了一道墙,那道墙我看了,已经修了不短的年头,墙砖之中有着不少泥土,看来要原先是长过杂草的。等闲人家,这杂草也不会去管,但是你们两家院子那院墙上的杂草全拔光了,这是谁干的呢?”
“若是你干的,我猜你是不是为了掩饰什么?”
闻安臣注意到寿春身子轻微的颤抖了一下,不过他脸色不变,依旧抗声道:“这事儿我不清楚,跟我也没有任何关系,说不定是宋远程自已拔的!”
“好,那咱就先不说这些。”
闻安臣微微一笑,很是温和道:“我还注意到,那墙头有一处很是光滑,看那样子似乎总是有人坐在那儿往下跳,你说谁会坐在那儿朝着墙下跳呢?”
“我猜的啊,从墙上往下跳的人力,大致不出宋刘氏、宋远程以及你,你们这三个人。宋远程坐在上面,朝自家院子里跳做什么?他有病啊?他若朝你院子里跳,又是什么?难不成他经常来找你,却不走你家院子门而是翻墙而过?你们两个感情这般好吗?难不成你和他有断袖之癖?”
寿春让闻安臣堵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极为难看。
“若不是宋远程,那要么是宋刘氏,要么就是你。宋刘氏跟宋远程的理由是一样的,他往自家院里跳?那说不通!若是往你院子里跳,宋刘氏来找你做什么?还不走正门要翻墙而过?而且她一个妇道人家,为何要来找你,这也说不通?”
“那大概就只有一条了,便是你经常翻墙去宋家!你去宋家,不走正门,却是翻墙而入,偷偷摸摸的,当然不是去找宋远程,应该是去找宋刘氏吧?”
寿春不吭声,闻安臣似乎对他不吭声毫不在意,继续道:“宋远程是一个行商,经常往来于秦州和伏羌城中间做生意,这一走就是一个月。宋刘氏三十岁上下,正值虎狼之年,想来也是闺中寂寞。而你们两户是邻居,离得近,你长得也很是不错,我瞧着这身板也挺好,想来在床上也该是龙精虎猛的。而偏偏你也未曾婚配,还没有妻室,那么你跟宋刘氏会勾搭成奸,倒也算是正常。”
闻安臣这话还真是没说错,寿春长得那是相当不错的,他身高不矮,比闻安臣也只是矮了一点儿而已,大概是和被杀的宋远程差不多高。他长的剑眉朗目,鼻梁高挺,加之身材挺拔,可算得上是一表人才了。
闻安臣见了也是不由得要夸赞一声。
“你说说你呀……”
闻安臣叹了口气,道:“你跟人家妻子通奸也就罢了,却为何连人也杀了,行事还是如此狠毒,杀人之后连尸首都不放过?你这般做法,未免也太过分了些。你口口声声说你是读书种子,我大明的读书种子,难道真会做出这等无耻恶毒之行径吗?”
说到最后,闻安臣拍案而起,指着寿春,厉声怒骂。
寿春到了这会儿反而冷静下来,他瞧着闻安臣,眼中露出一抹疯狂之色,哈哈狂笑道:“闻安臣,无论你怎么说都没用!你难不成靠着这个就能推断出宋远程是我杀的吗?”
“我告诉你,我不服!我绝对不会认罪!你或许可以将我屈打成招,但到了巩昌府,到了陕西布政使司,我都会说,我不服!我无罪!有本事你就拿出证据来。”
闻安臣微微一笑:“你要证据是吧?好,我就给你证据。”
他转身向外走去,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将他好生看管,先别用刑。”
出了房门,闻安臣长吁一口气,立刻传下命令,而后带着几个书吏以及七八个衙役直奔寿春的家而去。
寿春家的小小院子,一下子挤进这么多人,每个人还都持着火把,顿时将这个小小院落照的灯火通明。而后闻安臣一声令下,衙役和书吏们开始在寿春家挖地三尺,寻找证据。
这一找不要紧,一直找到第二天天光放亮,晨光熹微。
还别说,找了这一宿,当真是有所收获。
在寿春家正房的墙角,一个角落里,找出来一个包裹。那包袱本来是青布做的,却已经被鲜血染红了,现在变成了暗红色。包裹里面包着的,赫然竟是一把利刃和一柄斧头。利刃和斧头上都沾满了血。
说起来,这寿春也真是够贼的,他竟然是把墙角的砖给撬了起来,而后把下面挖了个洞,把这包袱藏在里面,又把砖重新放好。
而这个墙角刚好在他的床底下,把床搬开之后,才能看见墙角。但一般人怎么会想到要搬开床?而哪怕是搬开床,也未必会注意到那个墙角。
只不过,他也太低估闻安臣手下的刑房书吏的能力了,他们跟着闻安臣这些日子,破了许多案子,经验也增长了许多。那处墙角在一般人看来或许是毫无破绽,但是孙少锵在命人搬开床之后,立刻就瞧出那儿的砖跟其他地方的砖比起来有点不对劲,绝对是被挪动过的。
所以他立刻让人把那里的砖撬起来,而后向下挖,果不其然,很快就挖到了一个包袱。
如此,物证便算是找到了。
找到物证之后,闻安臣却没有立刻提审寿春,而是又等了一天。
直到第二天中午,鞠效忠向他报告之后,他才哈哈长笑一声,霍然起身,而后下令提示寿春。
只不过,这一次并不只是提审寿春一人,而是连着宋刘氏一起审问。
这一次是在审讯室进行审问的,闻安臣坐在桌子后面,靠在太师椅上。在他左手边一张桌子后面,坐了一个书吏,正准备记录。而在他身旁,站了几个刑房书吏,在他下首,却是站了七八个衙役。
他这审讯室中,俨然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州衙大堂。
寿春被带了进来,他脸色很是难看,眼睛通红,嘴边也起了几个燎泡,显然这几日着急上火,只怕也是没睡好。只不过,他的一双眼睛里头,却是熊熊燃烧着烈焰,整个人充满了一种奇怪的亢奋。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闻安臣,衙役要他跪下,他却死活不跪。
第315章 人证
只是这一次,闻安臣却是不会跟他客气了,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衙役走到寿春身后,一脚便狠狠地踢在他的膝盖弯处。寿春膝盖一弯,重重地跪在地上,膝盖撞击在青砖上,疼得他忍不住一声惨哼。
闻安臣瞧着他,淡淡道:“哟,还没惨叫出声,看起来倒也是挺硬的一条汉子。”
寿春厉声喝道:“闻安臣,我定要你为今日之事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