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十月。
从北地席卷而来的风呼啸而过,已经带着掩不住的寒意,早晚时候,穿着夹衣都有些禁不住了。大街上,有的军兵已经穿上了红胖袄。周围山上也是落叶萧萧,一眼望去,绿色中带着一片片黄。
三屯营新的镇城周围这一圈儿城墙都竣工了,四面城墙已经连接起来了,一些附属的建筑也已经修好了——比如说西门外修了一座大校场,东门外则是挖了一座面积颇大的湖,湖面足足有五六十亩大小。而在城墙外围,护城河也已经挖掘好了。
至此,三屯营新镇城的修建,可说已经完成了大半。还有一小部分没完成的,不过都不是城外的了,而是城内的一些建筑物。比如说用来驻扎的营房,闻安臣从戚金那儿听说的,戚继光打算建造的营房超过一千间,有用来给外地过来蓟镇的兵员居住的,也有给战车营等驻扎的,规模很是不小。
至于诸如守备衙门,指挥使司衙门等官署,也要修建,这个工程也不算小,不过这跟闻安臣没什么关系了,秦州过来的民夫们,他们的差事就是修建西城墙的一段。修剪完了,也就可以离开了。城内的这些建筑,自然有其他人来修建。
再过两日,闻安臣就可以带人离开了。
这也算是戚继光给他行的一个小小方便,毕竟此时已经是十月了,再有一个来月,就彻底进入冬天。蓟镇要比秦州冷得多,而且这几年每每都要下大雪。一旦下了大雪,还想走?根本门儿都没有!那就只有留在蓟镇过年了,得等来年开春才能再离开。
戚继光倒是希望闻安臣多在蓟镇呆上一阵子的,但问题是,他知道闻安臣在秦州还有差事——闻安臣是五月过来的,现在已经离开秦州快半年了,若是等来年开春再走,那可就是离开了整整一年多了。离开一年多,到时候这差事会不会还给他留着,那都是两说呢!
让他早点儿回去,也是为他考虑。再走的晚些,倒是不会被困在蓟镇,但万一被困在路上,那更是麻烦,给活活冻死都说不定。
闻安臣急匆匆的向营门走去,一阵风来,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昨日已经接到杨诚的通知,让他准备准备,两日之后离开,而今日,他则是要赴戚金的宴请。
在蓟镇这段时间认识的那些人,都要给他送行,有戚金,杨诚,甚至还有那齐参将,人很是不少。人家一片心意,闻安臣当然不能拒绝。
刚出营门,便瞧见戚金等在那里,闻安臣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本来说好的是他和杨诚一起去,戚金等人等在那里,却没想到,戚金竟自来了。
“嗨,别说了,赶紧上马,大帅有急事找你。”戚金让一个亲兵给闻安臣牵了马来。
闻安臣心中微有些诧异,不过并没多问什么,点点头,反身上马。他马术还是不错的,当然,比戚金差远了,不过总还算跟得上。
戚金很着急,闻安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想来是颇为重要的事情。
第155章 重逢
一路到了总镇府,闻安臣跟着戚金大步走了进去。这些日子以来,闻安臣频频出入于总镇府中,总镇府的这些侍卫们都已经和他挺熟了,知道这个年轻人是戚大帅眼前的红人,更何况前面有戚金带着,自然没人阻拦。
到了花厅所在的那个院落,闻安臣刚刚进了院门,耳边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闻安臣,果然是你,快过来我在这儿呢!”
闻安臣心头不由得微微一愕,这声音听着好熟悉,但一时间却是想不起到底是谁来了。
他寻声抬头看去,而后便是瞪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怀疑自已是不是眼花了。
原来此时,花厅前面台阶上,有一个年轻人正自跳着脚,很是兴奋地向他挥手。那年轻人约莫十五六岁,长的很是秀气,衣着打扮很是不一般,显然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这人却是闻安臣极为熟悉的,正是张静修。
只不过,闻安臣却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转念想想,闻安臣便觉得张静修出现在蓟镇倒也是正常,毕竟戚继光乃是张居正的心腹,而张静修游学天下,蓟镇离着京城不远,他过来也是方便,又安全,而且确实是能长见识的。
当日在秦州城中,两人初见时候关系颇为尴尬,不过后来却是投缘许多。尤其是张静修临走前那最后一顿酒,两人欢呼畅饮。张静修更是酒后失态,但因着有了这么一个事情,两人的关系,反而是变得非常亲近。
能在此地见到张静修,算是意外之喜,闻安臣也是颇为开心。
他赶紧上前两步,抱拳笑道:“见过六公子。”
“哎呀,闻安臣,跟我你还这么客气,真是腻歪。”
张静修却是丝毫不摆架子,腾腾腾的从台阶上走下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有这些日子没见,你瘦了也黑了,不过瞧着倒是更顺眼了一些。”
他比了比闻安臣的身高,然后又比了比自已的,不由得有些丧气,肩膀就塌了下来:“我什么时候才能长你这么高呀?这次游学回去,我跟父亲说,我虽没读万卷书,但行了万里路,一路上又长了不少见识,也算是个大人了。父亲却说我还是个孩子。若我能长你这般高,有你这般破案的本事,想必父亲就不会再说我是个孩子了。”
闻安臣不由得愕然,张静修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去接。
而在张静修身后,刚从花厅里走出来的戚继光听了这话,心里也是微微一震,对闻安臣在张静修心中的地位,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看来,在六公子眼中,闻安臣不仅仅是好朋友,简直可以称为是知已了。
见戚继光出来,闻安臣赶紧行礼:“大帅!”
戚继光笑道:“免礼免礼。”
“行了,行了,咱们都别在外头瞎站着了。”张静修不耐烦道:“走,走,进去说话。”
戚继光呵呵一笑,无可不可的,显然对颇为惯着这位张相爷家小公子的。
闻安臣自然也不会有异议,三人进了花厅,一进去刚坐下,张静修就开始数落闻安臣:“闻安臣,你说你,多见外?来了蓟镇,离着京城这么近,也不知道去跟我说一声儿。若不是我从戚大帅这里偶尔听说你来了,咱们说不定真就错过去了。”
闻安臣无奈的摊摊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通知你,难不成随便在大街上找个人,告诉他,你去京城相府,跟六公子说我来蓟镇了?”
张静修不由的一呆,然后两人对视一眼,便是大笑起来。
他之所以愿意跟闻安臣交朋友,就是因为跟闻安臣相处的时候很轻松,不用拘礼,不用受那些繁琐的条条框框的约束。而且他觉得闻安臣说话的方式很有趣,有的时候甚至刻意的去模仿。
“对了。”闻安臣问道:“你这次来蓟镇,是为了?”
方才张静修一说那句话,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张静修这次来蓟镇,似乎是跟自已有些关系。
“好事儿,大好事儿。”张静修笑眯眯的,表情有些诡异:“闻安臣,这次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戚继光在旁边捻着胡子微笑,显然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是这样。”张静修笑道:“最近京城里出了一个案子,离奇的紧,也轰动的紧,顺天府的人在办差,却迟迟没什么进展。顺天府董推官发话了,再不成,这案子刑部的人可就要接手了,到时候丢了顺天府的大人,那些刑房的都得挨收拾。”
“这不,卫推官我也认识,我便给他推荐了你。卫推官也同意了,这就让你过去。”
张静修笑道:“怎么样,我送你的这大机缘不错吧?”
闻安臣听完,心中很是感激。
他当然知道张静修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在京城刑部办过案子,那可是大有体面的事情,哪怕是并非作为主要办案人员,而只是参与其中,那也是一份极为宝贵的履历。有了这一段经历,以后回到秦州之后,不消说,自然会得到赏识提拔。而黎澄那里如果要提拔自已的话,也不会有人反对——刑部老爷,中枢的老爷都赏识的人,做不了这个事情?
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也是张静修给自已的抬举。
说起来,哪怕张静修是张相爷家的六公子,想要办到这个事情也不是很容易的,想来也是花了不少气力。
闻安臣瞧着张静修,郑重道:“多谢了!”
张静修怔了怔,然后便是笑:“哈哈,你终于也有感谢我的时候了。”
这等好事,闻安臣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不过既然事情多了这番变故,他不能带着队伍回到秦州了,那自然还要另外做一番安排。
闻安臣先回到了营地,把民夫们召集起来,然后当众宣布,自已因为有事要暂时赶往京城的消息。他倒也没对这些民夫隐瞒太多,隐隐约约透露了,自家是受人之邀,要和顺天府及刑部的差人一起办一件案子。
当他说完这句话,下面的民夫们几乎都沸腾了,大伙儿神色都很是激动,下面响起了一片低语声。
对于他们而言,京城虽然就在百里之外,但京城刑部顺天府这些字眼儿却像是远在天边一样,是只能仰望而根本无法触摸得到的存在。但此时,带着自已这些人过来的这个年轻人,竟然可以跟刑部的人、顺天府的人一起办差,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闻司吏那是有大本事的人,能得上官看重,要不然人家为啥不调别人单挑他去呢?
同样都是秦州过来的,闻安臣能被人这般看重,他们也是与有荣焉。
第156章 寂寥
闻安臣也没想到,自已说了这番话之后他们能有这样的反应,这稍稍出乎他的预料,不过倒也是一件好事情。这些民夫尚且都会如此激动,如果这个消息传回秦州的话,想必会在秦州官场上引起一场小小的震动,那些对自已有看法,有点儿想法的人,只怕也都会断了那条心。毕竟,他有这样的际遇,几乎已经代表了以后的远大前程,人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没有谁愿意和他这样的人过不去。
闻安臣之所以会和这些民夫说这么一堆,其实也有让他们把话带回去的目的在其中,想让他们把消息传遍秦州。
虽然他已经离开秦州了,但他并不想让自已失去在秦州民间和官场上的影响力。
而后,闻安臣又把那老向导拉到自已身边来,向众人道:“这一次我是没法儿带着大伙儿回去了,便由他带着大伙回去。他是走惯了这条路的人,行程都记在心里,大伙儿一定要听从他的吩咐,莫要惹出什么乱子了,否则回来钦州我可是要算账的!”
众人自然轰然应是,毕竟老向导在他们心中也是颇有威望之人。
而后闻安臣便离开营地,去了三屯营镇城之中。他准备去找赵长宁谢韶韵,他现在还没决定到底该如何安排他们,是让他们回秦州呢还是跟着自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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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去哪儿,妾身就去哪儿。”谢韶韵柔柔弱弱道,只是她是一双秀美的眼睛瞧着闻安臣,眼神儿中却是带着一丝调皮的笑意。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闻安臣笑道。
谢韶韵忽然冲到他怀里,小脑袋儿在他怀里使劲的钻了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双手搂住他的腰,憨态可掬道:“我不管了,反正是赖定你了。一个人回去秦州作甚?这一路上想你也要想死了。再说了,回去秦州,我一个人在家,也怕秦虎那等人寻上门来。”
闻安臣点头:“你说的有理。”
赵长宁的回到也不出闻安臣的预料。
听了闻安臣说完这事儿,赵长宁立刻两眼放光,然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翻了翻眼皮,大咧咧道:“好了,反正我是要去临清州的,从这儿去往京城,正好顺路。到了京城,从通州坐船,顺水之下临清,最是方便不过。”
闻安臣也不说话,只是用那种很促狭的眼神儿瞧着她。
“好了,好了,我说实话好了……”赵长宁让他看的受不了,无奈只得投降,扁了扁嘴,道:“京城繁华,我早想见识见识了,还有,我想跟着你破个案子。”
她瞧了闻安臣一眼,道:“说实话,我很是羡慕你过得这等日子的。”
“羡慕我什么?破案子?”闻安臣哑然失笑。
“是啊!就是破案。”赵长宁轻轻吁了口气,抬眼看着窗外的天空,道:“有种侦破世间迷情,看透一切虚妄的感觉。”
闻安臣讶然。他没想到赵长宁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间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
“其实,我那会儿想来着,瞧瞧你缺不缺一个副手,若是缺人,就跟着你干了。”赵长宁接着自嘲的笑:“但自已想想都觉得是白日做梦,我毕竟是个女人家,哪里有女人家在衙门里出面做事的?”
她神情暗淡下来:“更何况,我除了会点儿武艺之外,在侦破案子这块儿,什么都不懂,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闻安臣听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长宁说的都对,明朝民间风气,要说开放也开放,女人家出来做事的也有。但问题是,公门中的女子可是极少,除了官媒婆等有限的几种职业之外,其它的都是男的。赵长宁想要干这个差事,谈何容易?便是闻安臣,也答应不了她什么。
“所以啊!”
赵长宁摇了摇头:“我就再跟着你去趟京城看看,等这个案子破了,我也就该走了。回到临清州去,找个人家嫁了,相夫教子,这辈子,也就如此了。”
夕阳西下,最后一抹余晖洒落下来,落在她的身上。她瞧着窗外,神色间满是寂寥,一如这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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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闻安臣先送那些离开蓟镇的民夫们。
送走他们之后,又回到了蓟镇总镇府。他要来这里,实则是有个非分之想。
这个要求,要着落在戚继光身上,但闻安臣是不敢直接跟戚继光说的,因为这个要求,堪称非分,他不确定戚继光听了之后会不会大怒,直接让人把他给打出去。但这个要求,由张静修来提,就合理多了,而且戚继光同意的可能性比较大。
昨晚闻安臣和张静修一起喝酒的时候,已经把事情的原委说了。
他把被秦虎等人追杀的事情说了一遍,道:“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在蓟镇的时候,我是不怕他们的。我一直都住在营中,下手都没有机会。而内人和另外一个女子,两人住的客栈离着一处军营很近,那些人果然心存忌惮,一直没有动手。只是,现下要离开蓟镇了,咱们随行的就这么点儿人,那些人没了顾忌,万一路上动手,可就麻烦了。再说了,你身份和我不同,万一伤到你,那才是闯了大祸。”
闻安臣说的一点儿没错儿,身为张相爷的六公子,张静修的身份很敏感,一旦他出事,那真是会引起轩然大波。
而且如果是因为闻安臣出的事儿,只怕闻安臣到时候也要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