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破获,该收押的收押,卷宗和公文也会传给巩昌府,接下来除非出了什么大的岔子变故,否则是没秦州这边什么事儿了。
接下来一段日子,并无他事。
闻安臣每日看看卷宗,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案子,一日也就过下来了,日子很是自在悠闲。
其实这才是他这个位置上的人应该有的生活,毕竟只是一个等级比县略高一些,人口数量其实相当于一个大县富县的州而已,哪能每日都出人命呢?哪能动不动就有人命案子?那就不是太平治世,而是杀戮纷纷的乱世了。
此时正是万历四年,新帝登基已经数载,朝野局面稳定,外朝张居正,内廷冯保配合默契无间,四海升平,也没有大的灾患,更没有太厉害的外敌。大明朝达到了立国以来一个经济上的巅峰,民间经济繁荣,市民阶级兴起,市井文化缤纷多彩,蒸蒸向上,繁荣富庶,最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模样。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本就不该有那么多的命案。
平淡的日子飞快流逝,转眼间,已是暮春,天气热了起来,街上人都改换了清凉的衣服,城外的花也繁盛,草也翠绿,庄稼也吐绿。若是能站在秦州的城墙上向外瞭望,便是瞧见一片遮天盖地的绿色迎面而来。极远处的山林,更是苍翠。
这段时日,甭管富贵人家还是寻常人家,去往城外的也多了,有的贵妇人大家小姐出去踏青,有好弓马,好玩耍的富家子弟出去打猎喝酒,也有州学里的书生秀才们呼朋唤友,成群结队的出去,寻一处雅静的清溪,饮酒赋诗,文雅风流。
这里离着西安府比较远,因此山林保存不错——秦汉隋唐时期为了营造宫室而大肆进行的砍伐没没有涉及到这里。
四月初四,是发饷银的日子。
不过仅限于闻安臣一人而已。
官员们的酬劳叫做俸禄,吏员们自然不能这么叫。
各州各县,下面吏员们发饷银的日子,其实都是不一样的,全看主官心情的。因为一个州或是一个县中,所有没品级的吏员和衙役等人,他们的饷银,都是由当地的主官来发给的,因为朝廷根本不会管这些人。在朝廷的名录上,既没有他们的名字,朝廷也不会给他们发钱。这些人,相当于都是当地主官私人雇佣的。
整个秦州城,能拿到朝廷俸禄的,也不过只有知州、同知、儒学等寥寥几人而已。其它的人,包括三班班头,六房司吏,马科主事,粮科主事,河泊所所官等等,乃至下面的衙役、吏员、差役、门子、库子、仵作、狱卒,都是秦州知州来发给银钱。
按照秦州之前的规矩,他们的薪俸是一年发一次,别人的都已经发过了,所以这一次只是给闻安臣发。
按照太祖爷朱元璋的规定,官员们的俸禄不仅仅是钱,还有大明宝钞,但问题是,钱和大明宝钞加起来,都比前朝宋时要低得多。而且大明宝钞由于不断滥发,还在一直贬值中,到了这会儿万历朝,已经是跟废纸没什么区别了。
朝廷能这么对待官员,官员可不敢这么对待下面的吏员——发给咱们废纸?谁给你当差办事儿?
所以发下去的,都是实打实的银子。
按照规矩,一般衙役和吏员的年俸,都是六两银子。而闻安臣身为司吏级别,自然要高不少,翻了一倍,一年十二两。这个收入,和儒学里面的斋夫一个水平。按照此时的物价,大概能买二十四石粮食,足够一家四五口吃喝嚼用的了。
不过也仅仅是够嚼用而已,想干点儿什么别的,那是做梦。
闻安臣是三月份进的州衙,按理说发给九个月的就成,但黎澄还是给他发了全年的。
州衙二堂之中,闻安臣跪在地上,接过黎澄递来的一封银子,而后磕头道谢。
十二两纹银,还不到一斤重,拿在手里却是沉甸甸的。
“得亏出京之前找人拆借了一些银钱,若不然,只怕你这薪俸,本官都发不上来。”
黎澄淡淡笑道。他这话说的内容很是凄惨,但他神情却很平静。
按照朝廷的规定,黎澄的年俸不过百石,其中十分之六七直接发给米,剩下的折合成宝钞。真要是算下来的话,一年下来,也不过就是几十两银子,还未必有南北二京这样的大城市里一个卖油的小贩儿挣得多。
光靠这么点儿钱,要养活自家妻儿都不够,更被说还要养活整个州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这几百口子人。
他说这种话,闻安臣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得道:“是您清廉。”
第81章 分成
“我清廉?”黎澄表情似笑非笑,他先让闻安臣起身,而后轻轻敲了敲椅子扶手,盯着他道:“这么说,也没错儿,不该本官拿的钱,我一个大子儿都不要。比起那些离任之时天高三尺的贪腐之辈,本官要好得多了。但是呢,该本官拿的钱,本官也不会少要。要不然,怎么养活你们这几百人?”
“虽说你们各自都有进项,但总也得给你们发薪俸才是!”
闻安臣惊出一身冷汗,赶紧道:“属下自从进了州衙以来,未曾私下拿过一文钱的好处,更未曾为钱所驱使,昧着良心做事。”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操守,我是信得过的。”
黎澄摆摆手,浑不在意的笑道:“你也不用着急,本官跟你说,该你收的钱,你就拿着。”
他瞧着闻安臣,淡淡道:“那些钱,你不拿着,也是被别人拿去了,你也挡不了别人要捞钱,自个儿还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何苦来哉?若是无法让所有人都改变,那就和光同尘,你要想,至少你呆在这个位子上,在你不被撵走的情况下,总还能做些好事,是不是?”
“你仔细思忖一下,若是你因为不贪钱害的别人都捞不到钱,最后被你的上司和下属齐心协力给整下去了,换一个人上来,他能有你这般能力么?他能如你一般,破获这许多案子,为民做主么?不能!对吧?但是捞钱上,他可丝毫不会手软,而且说不定会捞的更多。”
“本官虽说眼里揉不得沙子,但这等事,想不揉沙子也做不到。本官并不会阻拦别人捞钱。捞钱无妨,只要是老老实实做事就成。”
确实,整个明朝官场风气如此,你根本就可能置身事外。众人都贪,你若不贪,你便是异类,便要被所有人给排挤,说不得会被一脚踢出去。
再说了,这也是个很现实的需求。因为朝廷规定的各级官员的俸禄实在是太低,真要是按照太祖爷制定的规矩来的话,官员们就都要饿死了,还怎么做事?京官儿还好些,至少不用养着下头的人,但地方官可不成、
黎澄叹了口气:“如海瑞海刚峰那般之人,委实是太少,我也做不到。”
“该你拿的你拿,该本官拿的,也少不了本官拿一份儿。”黎澄笑道:“我也贪。”
闻安臣听着,默默点头。等他走出二堂的时候,心中若有所思。
和黎澄这一番对话,让他在为官之道,在大明朝如何做官这件事上,又有了更深一个层次的理解。而且黎澄也改变了在他心中的印象,这位知州老爷虽说严厉刚猛,但是却并非迂腐不化之人。
回到刑房,刚坐下没多久,鞠孝忠便进来。他脸上挂着笑,神色却有些诡谲,似乎有些兴奋,但兴奋中也夹杂这一丝担心。
闻安臣瞧了他一眼,挑了挑眉头,没说话。
“司吏老爷。”鞠孝忠先行了礼,而后笑道:“今日,是咱们的好日子。”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放在闻安臣面前的桌子上,然后退了两步。闻安臣看了他一眼,打开布包,然后便是心里轻轻一跳。
布包之中包着的,赫然是一包银子,有那种私人熔铸的一两二两重的不那么规整的小银锭,更多的却是一块块的碎银子,尽管每个都不大,但这一包加起来,少说也有九十两上下,很是不小的那么一堆。
“这是?”闻安臣大致猜到了一些,却不敢确定。
“这是咱们刑房上个月的进项,该当分给您的那一份儿。”
鞠孝忠笑道:“咱们刑房上个月一共进项三百一十九两,按照惯例,分到您手中的,合该是三成。也就是九十五两七钱,都在这儿了。”
他脸上虽然有笑容,心中却是很忐忑。闻安臣毕竟是刚来的,而且也是那种颇为刚正不阿的人,他很担心闻安臣不要这个钱。若是他不要,自然也就见不得别人要,那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却没想到,闻安臣笑吟吟的把银子包好收了起来,笑道:“成,这银子我收了。”
鞠孝忠大喜,正要说话,闻安臣忽然问道:“咱们刑房,这银钱进项是怎么分的?”
“回司吏老爷的话,是三三二二。您拿三成,知州大老爷拿三成,咱们刑房里头其他人分两成,打点其它衙门及给同知、判官等几位老爷的供奉,加起来也是两成。”鞠孝忠赶紧道。他以为闻安臣对这个分成比例感到不满,想要分更多。不过这倒是不让他担心,只要是闻安臣不挡了其他人的财路就成,他想多要,那也无所谓,大不了多捞一些就是了。
“哦,原来是这么分的。”
闻安臣点点头,饶有兴趣道:“其它各房,都是这般分的?”
“是,没错儿,基本都是按照这个数儿。”
鞠孝忠笑道:“各个衙门,都有各个衙门的进项,像是那些牢子,案犯的家属想要进来探望,或者想让自家人在里头过得好些,就都得给他们送银子。再说那门子,每日也是进项不少。快班和皂班的衙役,每每下乡办案,去时囊中空空,回来的时候腰间都是鼓鼓囊囊的,所得非少。这些银钱,可都不能归了他们。都得按照这么分,只不过谁去办的,谁就能多拿一些。那都是咱们底下这些人私自分的。”
闻安臣明白了,这就相当于是谁的业务好,谁就能多拿些提成。
“哦?”闻安臣笑问道:“那咱们刑房,谁最能干啊?”
鞠孝忠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的指了指自已:“区区不才,正是小的。”
“这是好事儿,你小子挺能干。”闻安臣点了点鞠孝忠,笑骂道。
见他神色如常,似乎没什么不满的,鞠孝忠也就放下心来。
闻安臣现在算是知道知州老爷靠着什么来养着州衙上下内外这几百口子人了,自已分得九十多两,而黎澄也是能拿三成,这也就是九十多两。这还只是刑房一个衙门的供奉,在州衙的三班六房粮科马科及河泊所等衙门中,刑房不算是最肥的,也不算是最没有油水儿的,只能说是中不溜。如此算下来,一年下来,黎澄能捞到上万两白银!
除开给下面的人发薪俸之外,还能留下许多。
闻安臣轻轻吁了口气,难怪大明的京官儿,除非是做到了极高的位置否则都想要外放为官,这外放,果然是油水丰厚之极。清朝有一句话叫: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比起清朝来,大明朝的贪腐力度,其实也查不了多少。只是和珅和大人实在是名声太大,八亿两白银的身家拉高了清朝的整体水平。
既然闻安臣笑纳,鞠孝忠也不再多说,便即告辞离去。
第82章 可得抓手里
西街,张玉琳的住处。
正是黄昏,窗子半开着,昏黄的阳光照射进来,屋子里融融暖暖的,静逸而安详。在这种环境中,人的心情,也便的
轻松
适然。
窗下有桌椅,张玉琳斜靠在椅子上,手中拿着针线,正在在做一幅刺绣。水绿色的绸缎面儿上,却是绣着一对交颈鸳鸯,她的女红是极好的,这对鸳鸯绣的栩栩如生,似乎都能让人瞧出它们的柔情蜜意来。
“哎哟,真好!真好看!小娘子,你这手上的功夫,没得说了!”
一边的张婆夸赞道。
张玉琳有些不好意思,低头一笑:“哪有您说的这么好啊?”
“嗨,我可不是虚言诳你,老婆子这辈子蒙了不少人,但从来不蒙自已人。咱们现在可是自已人呐!”张婆指着那绣面儿道:“你瞧,这鸳鸯,给活的也似,不像是其他人,绣的都是死物,呆呆板板。你这手艺啊,便是一百个绣娘里头,也就能出来一个。”
“你这绣活儿啊,拿到苏员外的绸缎庄子里头,若是单卖布料,少说也得个一两三四钱,若是做成衣服卖,还能翻一倍!”
这是张玉琳托张婆找的一个活计。
得知张玉琳和闻安臣的关系之后,张婆便每每来这里给张玉琳说话,一来二去的,两人也是熟稔。张玉琳不想老是让闻安臣给自已花钱,便也想着找个活计,就跟张婆说了,张婆不怎么理解,但却把事儿给办了。
东城最大的绸缎庄子是苏员外开的,也兼卖成衣,生意做得很大。这苏员外并非是豪富人家出身,也是寻常小门小户的孩子,是靠着自已做生意才有了今日这个局面。苏员外的父母,和张婆乃是老相识,两家当初还是邻居,论起来,苏员外要喊她一声婶子。
后来苏员外发达了,张婆便从他那里接了一桩生意:她从苏员外的绸缎庄子里拿一些比较之前的绸缎面儿,然后找人在上面绣上图案,再把这些布面拿回去,苏员外会放在店中卖或者直接找人做成成衣。料子上多了这人绣的图案,价格就能涨不少,张婆便从中抽头。
张玉琳本就女红极好,干这个活儿也是绰绰有余。而因着她手艺好,别人绣这么一幅只拿一分五厘银子,她能拿到两分银子。算下来,一个月挣得虽不是特别多,但够自已吃穿是不成问题的了。
张婆忽然贼兮兮的问道:“小娘子,你可知道。那些大户人家的妇人,将这绣面儿买去是做什么么?”
张玉琳摇头:“这却不晓得。”
“嘿,是做肚兜的。”张婆
笑道
。
张玉琳羞红了脸,轻轻啐了一口,道:“您,您这怎么什么话都说?”
“嗨,咱们都是女人家,说这个怎么了?再说了,我都这把子年纪了,你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妇人,说这个,却是理所应当。”张婆一脸的
理所当然
,她凑到张玉琳耳边问道:“对了,你和那闻官人,嘿嘿,你俩咋样了?”
“什么咋样了?”张玉琳红着脸佯作不知。
“嗨,非逼老婆子说的明白是吧?”张婆也没不好意思,直接就道:“就是你俩,在床上,可爽利么?我瞧你家闻官人身板结实,身体也康健,只怕能把你伺弄的极是舒坦吧?”
“啊?”张玉琳脑袋都快埋到胸口去了,道:“怎么说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