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安臣正在那里翻看卷宗,外面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说话的声音,似乎还有椅子被带翻发出的声响。他皱了皱眉,刚要说话,门却被推开了。
然后张静修走了进来,怀庆抱着刀,面无表情的跟在后面。
鞠孝忠跟在后面一脸的苦笑,张相爷的公子要硬闯一个刑房司吏的屋门,他可不敢拦。
“张公子!”
闻安臣起身,微微抱拳躬身,算是行礼。
这段时间的相处,却也大致摸清楚了张静修的性子,这个贵公子,你若是对他特别热情,只怕他反而不喜,你若是对他冷冷淡淡的,他反而会自已贴上来。闻安臣觉得张静修这人不错,虽说出身极好,身上也有些毛病,不过本性是极好的,算得上是善良实在。跟这种人做朋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果然,并不出乎闻安臣所料,对闻安臣略显冷淡的态度,张静修并不以为杵,反而笑嘻嘻道:“闻司吏,忙着呢?”
“你这不是废话么?”闻安臣心中暗道,只是脸上却是笑道:“哪里哪里,再看一些之前的卷宗而已,倒也不忙。”
张静修眼睛一亮,问道:“又要破案子了么?”
“倒是也未必。”闻安臣摇摇头道:“都是些陈年老案了,我是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纰漏,什么冤情。不过要收拾整理出来,却也很难。有的案子时隔多年,人证物证都已经不在,便是有心想要翻案,也很难做到。尽人事,听天命吧。”
张静修感叹道:“你是个真心做事的。”
闻安臣摆摆手,笑道:“这个夸赞我当不起。”
两人闲谈几句,倒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关系也上熟络了不少,其它刑房的书吏瞧见自家司吏老爷这般气定神闲的跟张相爷的公子说话,一个个都是钦佩的不得了。换做他们的话,要么是唯唯诺诺战战兢兢,要么是满心谄媚巴结奉承,要做到这般平常心,如对待寻常朋友一般对待张静修,却是困难。
却殊不知,张静修自小就是被人巴结的,这几年尤甚,跟他接触到的人中,哪怕是朝廷大员,曲意逢迎他的也很有些。他不稀罕别人巴结奉承,也不缺这个。他最喜欢,也是最渴望的,便是平常心对待他的朋友。
“对了,这次来,是为的怀庆。”
第77章 比试
扯了一顿,张静修终于说明了来意,他指了指怀庆,笑道:“昨日见识了州衙捕头卓安平的功夫,真真是不错的,却没想到秦州地面上,也是藏龙卧虎。昨日时机不对,是以怀庆也没怎么出手,其实他瞧见卓安平,心里早就技痒,这不,我就带他过来。你跟卓安平熟悉的话,便请他和怀庆比试一番。如何?”
“这是小事儿。”闻安臣立刻答应下来,道:“走吧,咱们这就去见卓捕头。”
今日没什么要案大案,所以卓安平正在州衙之中,并未外出。来到快班的驻地,闻安臣找到卓安平,说明了来意,卓安平立刻满口答应下来。他这人功利心不重,但却有点儿武痴的意思,那一日便瞧出来,怀庆绝对是高手。秦州地面上没什么很厉害的,他这些年真正舒展筋骨的时候也不多,是以也是技痒了。
几人来到院子里,怀庆问道:“用不用兵器?”
“你要用便用,随你,我是不用的。”卓安平神色淡然道,他冲着旁边一个捕快招了招手,那捕快会意,从墙边捡了块砖头扔过去,卓安平却是没有伸手接,而是右手成爪,朝着那青砖狠狠一抓。一声沉闷的响声,那青砖竟是被他给抓成了七八块,四处飞射,散落在地上。
这青砖是那种大砖,足有两尺多长,半尺左右的厚度,厚重结实,可不是后世那样大小的红砖。竟是被一抓给抓成数块,这功夫着实是不得了,闻安臣看的心中一震,心道这手若是抓在自已身上,怕不得一下直接能把骨肉刺透,把心给一把挖出来?
“好身手!”张静修更是大声叫好,眼睛发亮。
卓安平身子挺得笔直,缓缓张开右手,直接他的手中,一块青砖碎块已经被碾成了细碎的粉末。卓安平将粉末缓缓倒掉,傲然道:“老夫的手,便是最好的兵器!”
怀庆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了,他早就知道卓安平身手不错,但没想到到了这个程度。他沉吟片刻,方才艰涩道:“我本也打算空手,但若是空手的话,实在是不敢说能敌得过阁下,是以……”
他的神色有些尴尬,还有些惭愧,显然,对于这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来说,让他占了这么大的便宜进行比试,他心里也会很不舒坦。但他确实是一身功夫泰半都在刀上,如果弃了刀,只怕在卓安平手下走不过三招。
“无妨。”卓安平很大度的摆摆手:“你的刀便是我的手,你用刀,也不算占便宜了。”
“如此,承让了。”
怀庆拱拱手道谢。两人各自后退,相隔两丈站立,各自摆开架势。怀庆拔刀而出,而卓安平则是摆了一个很怪异的姿势,身子微蹲,双膝微弯,双臂张开,右手在前,左手在后,脖子伸长,脑袋前探,像极了一只蹲伏的大鹰!
这边的热闹引来了许多人围观,听说秦州城中大名鼎鼎的铁爪卓捕头今日在和人比试,州衙中不少人都赶来了。
两人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眼睛盯着对方的肩膀。忽然,怀庆动了,他踏前一步,手中苗刀一个斜劈,狠狠的斩向卓安平的肩膀。
就此开打。
除了后世的那些武侠电视剧电影之外,闻安臣并未在现实中见识过武术高手的比拼。
所以也很出乎他预料。
他本以为两人要打许久才能分出胜负,但没想到,才十几个回合,也就是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胜负便是已经分出。
其实高手的比试和战场上厮杀的土兵状态有些相似,由于种种原因使得体力大量消耗,每一个动作都很费力气,用不了多久力气就会消耗殆尽,所以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怀庆的刀法很凛冽,很霸道,如狂风暴雨一般,凶狠的向前席卷,那等密集而有力攻击,让闻安臣这种在外围观的局外人都感觉似乎喘不过气来,他扪心自问,若是自已在局中的话,只怕根本无法招架。
但卓安平却是不跟他硬拼,只是躲避,他的步法并不多么玄奥,但是基本功扎实的不可思议,脚下很稳,动作毫不花哨。偶尔一个晃肩,后退一步,或是身子一侧,就能从容不迫的躲开。看似险之又险,但实际上每一次都是绰绰有余。
他意态休闲,如闲庭信步一般。
便是外行人也能瞧得出来,他的实力是要比怀庆高上一截的。
怀庆这样狂风暴雨一般的进攻很耗费体力,看似凶狠占尽上风的追着卓安平满屋子跑,实际上连他的毛都蹭不到一根。大约一分钟之后,他的体力就已经消耗极大,累的气喘吁吁,动作也慢了下来。
就在此时!卓安平眼中光芒一闪,忽然一个欺身,便是接近了怀庆。大伙儿还没瞧清楚呢,他便是一掌重重的击打在了怀庆的手腕上,怀庆一声闷哼,只觉得右手手腕如折断一般,剧痛无比。他再也握不住刀,手一松,苗刀便是落到一边。而后下一个瞬间,卓安平的手已经掐住了怀庆的喉咙。
没人怀疑,他只要一用力就能捏碎怀庆的咽喉。
怀庆眼中露出一抹恐惧,但接着就变成坦然。卓安平一笑,也松了手,掸了掸袖子,拱手道:“承让!”
怀庆苦笑道:“是我输了,跟您比,我还差得远。”
他倒也不是输不起的,败了之后也很坦然,对卓安平的敬意又增加了几分。
方才人群中瞬间安静了那么一刹那,直到此时,众人方才回过神来,围观的衙役们爆发出炸雷也似的叫好:“好!”
闻安臣也是看的目眩神摇。
张静修两眼放光,先是安慰了怀庆几句,而后便走到卓安平身前,道:“卓捕头,你这般伸手,呆在秦州城是屈才了,不若跟着我走如何?我带你去京城,向戚大帅保举你!我看你这身手,去军中做教官绝对不成问题!”
众人一听,齐齐发出一声倒吸凉气儿的声音,眼中充满了艳羡。
他们多半都是知道张静修身份的,这可是相爷公子的亲自招揽!一旦搭上了这条线儿,那身份可就不一般了,走到哪儿都有人巴结着,日后荣华富贵,不可限量!更何况,张公子还要把他推荐到戚大帅那里?
戚大帅是谁?这普天之下,能被称为戚大帅的,只有蓟镇总兵官,大明北天一柱戚继光一人!
第78章 少年时
戚继光在民间威望极高,平倭事迹到处流传,少有不知道的。虽说这年头儿文贵武贱,当兵吃粮算是没出息的活计,但在戚大帅手底下做事,那是再有面子不过!戚大帅手下,都是铁骨好汉子!
老卓这是要一步登天啊!
卓安平也怔住了,他呆呆的看了张静修一眼,最终却是摇摇头,道:“张公子厚爱,小人心领了,只是小人懒散惯了,也受不得军中那许多规矩,去了也活的不舒坦。秦州虽小,却是安家之地,小人也不想离开。”
众人都是一惊,不少人还看了闻安臣一眼。今日,他们也算是长见识了,先是闻司吏拒绝了府尊老爷,而后卓捕头又拒绝了张相爷的公子!
张静修倒也不生气,他本性还是很宽厚的,只是笑笑:“既然不愿意,那就算了。但以后你要想了,可以来京城寻我,张府在哪儿,你在京中随便一问就能知道。”
卓安平躬身道:“多谢公子。”
比武比完了,众人散去,闻安臣则是陪着张静修离开州衙。
“后日一大早我就要走了,明晚一起吃个饭吧。”
张静修邀请道。
“好。”闻安臣满口应承下来,笑道:“这是秦州,我算是主,你是客。这饭该我请。”
张静修也不推辞,笑道:“那得选最贵的酒楼。”
闻安臣哈哈一笑:“对了,怎么这就要走了?”
“本来昨日就该离开了。只是因着这案子给耽搁了,不过这两日耽搁的值,见识了你这神鬼莫测的手段。”张静修笑道。
两人说了一阵,闻安臣了解到,原来张静修这次出来,已经足足有六个月了,去年没过年就出来了,新年还是在延安府过得。他这一次出来,目的就是游历。张居正膝下有六子一女,他对女儿极为宠爱,但却对这几个儿子要求很严格。大明朝文官不同武将,能得到父荫直接出仕为官的极少,绝大部分文官家的子弟,想要做官,还是要科举,还是要苦读书的。
张家的几个儿子,读书都很不错,长子敬修和三子懋修更是颇有文名。但张静修就要差了点儿,他岁数也小,也读不下书去,张居正屡次约束无果,干脆便放他出来游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是他很推崇的。
张静修出京西游,一路过宣大,走延绥,到西安,而后又去了西宁卫。在西宁卫呆了数日之后,方才回转,巩昌府和秦州,他去的时候就已经路过一次了。在外面呆的时间已经太长,也是得回去了,免得家里人挂念。
两人边走边说,到了州衙,张静修便即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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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温度还没升起来,有点儿冷清清的意思。
闻安臣吃过早饭整理好衣衫,告辞了谢韶韵,便准备去衙门。
他晃了晃脑袋,感觉大脑似乎还有些昏沉,那种懵懵的感觉让人很难受。
这是宿醉的后遗症。
昨夜他宴请张静修,就在四海楼。闻安臣这段时日老是去那儿吃饭,都跟老板颇为熟悉了。秦州城中这么一位权力人物外加风云人物来自家店里吃饭,那掌柜的也是觉得与有荣焉,这是极大的体面。是以闻安臣每次去,他都要过来问候一下,混个脸儿熟,而结账的时候,还会有不小的折扣——若不是闻安臣坚持要付账,他直接就不收钱了。
两个人,一桌菜,不知道多少酒,这顿饭,从天色刚擦黑一直吃到街上空荡荡没多少人。离开四海楼的时候,都已经过了人家打烊的点儿一个时辰了。
饭没吃多少,酒喝了许多。
闻安臣本不喜欢喝酒,但张公子敬的酒,他来者不拒,酒到杯干。
多喝了几杯之后,张静修问他,为何现在他对自已的态度比以前好多了?是不是因为知道了自已身份的缘故?
闻安臣淡淡笑道:“你这人本性不坏,我愿意跟你当个朋友。你若是觉得我是在巴结奉承你,那我现在就走!”
这是闻安臣的原话,也是他的本心。
没错儿,他是想交好张静修,但不代表着他要低三下四的去巴结。
听了他的话,张静修开怀大笑,连声说要跟闻安臣多喝几杯。他说,他也想有闻安臣这么一位朋友,怕的就是他跟自已是另有居心。
闻安臣看的出来,他说的是真心话。
既然交了心,那就没什么不好说,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气氛很快就热切起来。两人天南地北的胡扯闲聊,才发现极是投机。用后是的话说,那就是有很多的共同语言。
张静修看杂书很多,所学渊博,但他再怎么渊博,论起见多识广来,也比不过来自后世知识信息大爆炸时代的闻安臣!两人谈天论地,闻安臣随口说起一些这个时代还可以接受的见闻——比如说欧陆的教会,往来于大西洋上美洲和伊比利亚半岛之间载满了黄金和珠宝的船队,以小国凌大国打下了万里疆土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彼时正在亚平宁半岛上如火如荼的文艺复兴,以及那传说中的印加黄金城……
张静修听的瞠目结舌。
这些东西,他之前哪里接触过?因此才更有冲击力,让他听的目眩神摇,心向往之,时不时的拍案叫好,到最后闻安臣说累了不想说了他还不干。
一边说一边喝,不知不觉,到处丢的都是空酒壶。
张静修喝高了。
闻安臣没想到,这位俊朗如玉的相爷公子竟是还有几分魏晋风流的意思,放浪不羁起来也是让人侧目。他干了一件让闻安臣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要笑的事情——他把杯盏盘子都给推到地上,然后跳上桌子开始脱衣服!
一边脱一边跳,口中还高声吟诗。
吟的是李太白的将进酒。
变声期少年略有些尖锐的嗓子再加上醉酒之后的声嘶力竭吼叫,让闻安臣恨不能捂住耳朵,赶紧离开。若是那会儿酒楼里几乎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只怕张公子就要出大名了。
其实闻安臣也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