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呢?”她摇了摇头,将心中强烈的不安暂时压下,开口问道。
“已经暂时撤回船上,”邓肯随口说道,“这处‘节点’的情况跟之前不同,或许是因为塔瑞金的情况太糟,也或许是‘历史’这一权柄本身的特殊,这片灰烬过于危险了……我是独自过来找你的。”
“让您担心了。”凡娜呼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歉意。
“不说这些了,”邓肯摆摆手,“还是说说你的经历吧,还能回忆起来吗?你现在对这片‘沙漠’了解多少?”
凡娜迅速整理好了心情和思绪,她知道船长在这里要做的事还没做完,于是立刻一五一十地将自己还记得的、在这片无垠沙海中的经历讲了出来——包括那些曾出现在她耳边的声音,那些沿途所见的废墟,以及那个总是在风沙起时出现在耳边的,“叮叮叮”的声音。
她其实已经记不清自己“旅途”中前半段的经历,在刚刚陷入这片无垠沙海的时候,她的心智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但她还记得那种感觉——
“遗忘和盲目,这是我对前半段旅途最强烈的印象,而且这种感觉好像都是我当时刻意对自己的潜意识强化留下的‘印象’,那时候我应该是已经意识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却无法对抗这种变化,便只能把这种感觉强行记下,以期之后能提醒自己‘遗忘’的存在……
“我对‘旅途’的所有比较清晰的记忆都是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来历之后开始的,也是从那之后,我开始更频繁地在沙漠中见到那些失落的废墟,再往后,则开始听到那些声音。
“这是一种逐渐‘融入’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它根本没有恶意,一切就像微风与阳光,在不知不觉间侵蚀着我的心智,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这座城就已经出不去了。”
凡娜说到这,忍不住轻轻呼了口气,在回忆起之前的沉沦和迷失时,她仍不免有些后怕——而紧接着,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在回忆起失乡号之前,我还见到了一个人,一个跟我一样不属于这里的‘人’,”她赶快说道,“他说他叫‘普曼’。”
“普曼?”邓肯的表情顿时微微一变,“那个著名的‘疯诗人’?”
“是的,我当时恍恍惚惚,并没意识到他的身份,但现在我恢复了记忆,我可以肯定那就是历史上记载的那个‘疯诗人’,”凡娜很肯定地点头道,“他的模样和书上记录的一样,而且高度紧张又彬彬有礼,他四处向人询问这里的事情,似乎在寻找离开的办法。”
邓肯思索着:“……会不会是这片沙漠中的另一个‘影子’?”
“应该不会,”凡娜摇了摇头,“他一度在我眼前显出了形体,他说他又陷入了梦境,而且他提到自己现实中正被关在一个地下室里,有‘穿长袍的看守着’来巡视他的‘笼子’,我感觉……他是误入此处的。”
“误入世界尽头的古神梦境?”邓肯眉毛忍不住扬了一下,“即便是那个传说中的‘疯诗人’,这也有点离谱了……”
他嘀咕着,紧接着又若有所思:“听你描述的那些东西,似乎是教会用来收容先天灵能者的设施,寒霜女王蕾·诺拉提到过类似的东西。”
“寒霜女王……对!就是这个,”凡娜瞬间反应过来,又补充着另一个细节,“普曼甚至提到了寒霜女王,虽然他没有明确地说出这个名字,但他指的应该就是寒霜女王——一个在他死去多年之后出现的,同样被关在笼子里的人……”
听着凡娜的讲述,邓肯眉头顿时深深皱起,关于那位著名的“疯诗人”的诸多猜测不由得冒了出来,但很快,一股突然卷起的寒风呼啸着穿过夜幕,让他将这些躁动的思绪强行压了下去。
这风提醒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有关‘疯诗人’的事情等回去之后再讨论,莫里斯和露克蕾西娅在这方面应该比我们都专业,他们是真正的学者,”邓肯沉声说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塔瑞金,以及让你安全离开这里的方法。”
而就在这时,就在邓肯话音落下的瞬间,在寒风深处,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个遥远的声音,听上去像是金石敲击,模模糊糊断断续续——
“叮……叮叮……”
“就是这个声音!”凡娜瞬间反应过来,立刻转头看向邓肯,“我一路上听到的就是这个叮叮声,每当它响起的时候,沙漠里似乎就会出现一些变化,要么是新的遗迹,要么是听到那些说话的声音……”
她猛地停了下来。
叮叮声还在持续着,而紧接着,凡娜突然察觉了一件事。
声音似乎不再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这一次,她好像能判断出敲击声传来的方向。
在短暂错愕与判断之后,她与船长几乎同时抬手指向城市深处,异口同声:“……在这边!”
那声音很远,但方向无比明确。
两人毫不犹豫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而那个声音一直都没有消失,就好像刻意在引导着他们一样,叮叮叮的敲击声一刻不停地在城市深处回响着,并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清晰。
在路上,凡娜突然回忆起了那个“疯诗人”在消失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
这座城是无限的,城外是沙漠,沙漠外面是城……向外走,永远都不可能离开这里。
向外走不能离开——所以应该向里走。
历史的“无限性”是某种反直觉的“单向无限”!
不管是为了找到离开这里的出口,还是要寻找那位执掌历史的古神,都应该向里走!
她终于想明白这件事,立刻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身旁的船长,而邓肯在听到之后只是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随后抬手指向周围。
“城在消失。”
凡娜一怔,举目环视。
这座城正在随风而逝。
那些坍塌倾颓的石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解体,黄沙簌簌从高墙与塔楼间下坠,这个过程一开始还不快,但几乎眨眼间便变成了一场规模惊人的溃散——黄沙如瀑,从整座城的每一个制高点倾淌而下,那些残垣断壁被沙尘遮掩,下一秒便也变成了沙子的一部分。
短短几个呼吸之后,整座城市便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就仿佛它此前的存在只是一场幻梦。
她眼前再次只剩下一片无垠沙海。
以及那已经近在咫尺的声音——
叮……叮叮……
她抬起头,看到夜幕笼罩下有一处小小的火堆。
就像很久以前,她在另一个只有沙海的梦境中所见过的那堆小火。
而那位同样在另一场梦境中见过面,甚至结伴而行过的巨人,那个苍老却又高大的身影,就坐在那个仿佛下一秒便会被寒风吹熄的火堆旁边,低着头,用手中的石块和凿子敲打,雕刻着脚下的……沙子。
叮……叮叮……
第八百一十三章 本质的分歧点
叮……叮叮……
那是承载历史的神,在烧尽的历史中用石凿雕刻沙子的声音。
巨人坐在地上,似乎对不速之客的靠近毫无反应,他仍然是凡娜记忆中的那副样子——苍老,高大,历史的沧桑仿佛刀斧凿刻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痕迹,杂乱的头发和胡须,以及一双凹陷的眼睛。
但和凡娜记忆中的比起来,他又好像更苍老,更佝偻了一点,而在他那一袭残破的长袍上,则可以见到仍有暗红的微光明灭不定,仿佛余火仍在他身上燃烧着,偶有细小的火星随着他的动作从其衣角迸溅出来,火光落在沙漠中,泛起短暂而模糊的幻影。
巨人再次扬起手臂,石块敲打在石凿上,凿子落在松散的黄沙中,却迸溅出仿佛金石相击的火星和清脆的声音,然而黄沙终究是无法雕刻的东西——沙子中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唯有那清脆的凿击声,空洞地回荡在这片无垠沙海里。
凡娜整整地站在一处沙丘旁,看着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她终于跟在船长身后,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
而后,巨人低沉沙哑的嗓音终于打破了沉默,传入她耳中:“时间……是观察者施加在事物变化上的错觉,历史,则是智慧种族在时间这场错觉中投下的影子,对知性的观察者而言,所有的意义都建立在‘人’的基础上……没有人,没有意义。”
凡娜在离巨人还有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很久以前,这里还有石头,历史可以刻在石头上,但现在这里已经只剩下沙子了,连火焰也已经只剩下这么一点小火堆,”巨人注视着那堆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篝火,自言自语般说道,“就快要结束了。”
“文明从火焰和石头开始,也会由此结束……”凡娜忍不住开口道——这是在轻风港那场漫长的梦境里,塔瑞金亲口对她讲过的。
巨人终于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了凡娜身上。
“最近我做了一个很短的梦,那个梦从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传递过来,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影子……但我在那些影子里见到了你,”他看着凡娜的眼睛,脸上的沟壑堆积成微笑,“感谢你陪我完成的那段旅途,虽然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还记得,那段旅途原本十分孤独。”
凡娜微微睁大了眼睛:“那是发生在席兰蒂斯的梦境里的事情,您……也可以知道?”
“在时间即将闭环的时候,所有曾发生在时间流中的事件都是彼此相连的,”塔瑞金轻轻点了点头,“在这座庇护所刚刚建立的时候,我便与它的时间流深深绑定在一起……现在,我知道很多东西。”
随后他又转过头,看向正站在凡娜身旁的邓肯。
“我等你很久了,篡火者,”巨人淡淡笑了起来,“不过也好,这是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地方唯一还有意义的事情。”
“坦白说,我此前没想到这里会是这副模样,”邓肯呼了口气,坦然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还以为……作为文明的记录者,你会比其他‘神祇’的情况更好一点,毕竟‘记忆’本就是你的权柄之一,你应该更能对抗‘腐烂’才对。”
“一个反直觉的事实是,当灾难的过程被延长到一定程度之后,‘历史’的消亡往往会先于族群本身,”塔瑞金摇了摇头,“并不总是‘一个族群消亡之后他们的历史才跟着消亡’,很多情况下,在一个族群还活着的时候,他们的历史就已经结束了……遗忘,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巨人说到这里略作停顿,轻声叹息着:“……遗忘很可怕,尤其是在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会突然消失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庇护所内部的‘修正’无法完全弥合那些由‘亵渎原型’造成的空洞,于是历史中便留下了数不清的病灶和撕裂,我竭尽所能地将那些可能导致污染蔓延的历史扭曲点覆盖起来,重新雕刻尘世的记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石头终于成了沙子,沙子又化作灰烬,现在差不多修无可修了。”
塔瑞金摇了摇头,随手扔下了手中的石块和凿子——在落入黄沙的一瞬间,它们便砰然破碎,变成了和周围毫无分别的沙子。
邓肯向前走了一步,来到那位坐下来都比身材最高达的人类还高的巨人面前:“你应该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知道,领航二号已经联系过我,”塔瑞金很淡然,“你是来终结这个世界的,正如我很早很早以前看到的那一幕……你将焚尽一切,万物最终会在你手中毁灭——这是你拯救它们的第一步。”
邓肯坦然迎着巨人的目光,好奇地问了一句:“你指的是在庇护所建立之前,你和其他远古诸王第一次发现‘我’的时候?从那时候,你就称呼我为‘篡火者’……也是因为你预见到了未来?”
“我没有领航二号那样可以计算整个世界的能力,但我有一双能在时间线上看向远方的眼睛——虽然它并不总是那么好用,”塔瑞金笑了起来,语气中带着怀念,“在旧世界,那些信仰我的人坚信我可以做到这一点,于是我便可以做到这一点。”
“我一直担心,‘烧尽一切’会指向那个‘火焰的结局’,”邓肯想了想,开口说道,“这个担忧是在领航一号向我提出那个‘接管方案’之后不久产生的——一个终焉传道士向我展示了这个结局的终末,在那个历史分支里,我也烧尽了世界,但世界仍不可避免地迎来了末日。”
他说到这顿了顿,坦然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忧:“这是我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也是目前为止唯一担心的事情,那个‘火焰的结局’就像一个阴影,我总感觉……它的生效条件和我接下来要做的‘第一步’似乎非常接近,当我完成‘第一步’的时候,会不会误入了‘火焰结局’的历史分支?”
坐在黄沙中的塔瑞金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长久地盯着邓肯的眼睛,过了好一会,这苍老的巨人才收回注视。
“所以,存在一个关键的分歧点,”他开口说道,嗓音低沉,“不管是领航一号的方案,还是你现在自己的计划,‘烧尽世界’都是绕不开的‘第一步’,而之后的区别就在于……当执行这个方案的时候,你是谁。”
听着这位“永燃薪火”的话,邓肯突然心中一动!
他终于隐约抓住了那个关键点……那个自己一直以来都模模糊糊能感觉到的,但始终没有确定的关键。
他下意识地向前又走了半步,死死盯着巨人的眼睛:“你的意思是……”
“邓肯船长的力量是有极限的,”塔瑞金平静地说道,“你在这副化身里待的太久了,但……这终究只是一个化身。”
邓肯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终于搞明白了自己始终隐隐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搞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有那种本能的担忧……
那是他那被束缚在这具躯壳中的“自我”察觉到了化身的限制,从而在潜意识中发出的示警。
他不是邓肯,他是周铭。
邓肯,只是他的一具化身,就像普兰德的古董店长,就像寒霜的墓园看守——失乡号上的船长,也只是三具化身之一。
邓肯的第一次灵界行走发生在他激活那个黄铜罗盘的时候——而周铭的第一次灵界行走,发生在他推开单身公寓那扇大门,穿过那道浓雾的时候!
他轻轻吸了口气,让自己心中思绪慢慢平复下来。
事实上……这些事情他此前就已经有所察觉,作为“周铭”,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在失乡号上的所谓“本体”其实跟普兰德、寒霜的那两具“尸体化身”并无本质差别,意识到了“邓肯”这个身份才应该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第一个化身,但一直以来,他都没仔细思考过这件事更深层的意义——
他是邓肯还是周铭,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是关键。
从一开始就是关键……
周铭突然皱了下眉,他猛然回忆起了在自己来到失乡号之后,山羊头见到自己时说的第一句话,以及它每一次都会向自己确认的那句话——“姓名?”
“哦,看来你开始理解这个问题的本质了,”就在这时,塔瑞金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将邓肯从沉思中惊醒,“那你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思绪——星光就快灼伤我的眼睛了。”
邓肯猛然间反应过来,这才注意到自己身边已经弥漫开一层淡淡的星辉,星光照耀在周围的黄沙中,甚至仿佛让这片沙漠都逐渐被这片星空浸染。
塔瑞金掀起了他那残破的长袍,遮挡着照在自己身上的星光,语气中好像有些无奈。
倒是站在自己身旁的凡娜看起来没什么事的样子,只是站在那里有些发呆。
有一种体育生站在老师身边,思路跟不上的美。
邓肯顿时尴尬地咳嗽了两声:“额……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