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仰着头，眨巴着眼睛看着船长。
邓肯叹了口气：“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故意的。”
爱丽丝想了想：“救救救……”
第八百零七章 灰烬之岛
失乡号与璀璨星辰号庞大的舰影穿过了世界尽头的浓雾，驶入一片实体化存在的平静海域，而航行的目的地清晰可见——它就位于前方，那是一片漂浮在大海上的、被灰烬覆盖的荒芜陆地。
除了那片看上去格外荒凉的小块陆地之外，整片海域上看不到任何别的标志性物体，只有许多凝聚成团的浮灰漂浮在镜子般的水面上，在混沌的天光映照下，那些漂浮于水的灰烬团就像……坠落的云。
失乡号航行在由灰烬团构成的狭窄航道里，向着远方那片荒芜孤岛慢慢驶去，船舷之外的海面倒映着云雾，再加上其镜子般的质感，有那么一瞬间，邓肯甚至感觉这艘船就好像航行在澄净明澈的天空中一般——漂浮的雾气和灰烬如云团聚拢在两艘船周围，某些颜色深沉的灰又像是浮在天空中的岛屿，失乡号的驶过没有在海面上带起任何涟漪，只是稍许扰乱了附近的灰团和雾，让它们在四周碎裂又聚拢。
雪莉趴在船舷的护栏上，和阿狗一起惊奇地望着海面上的情景，尽管她已经跟着失乡号一起见证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奇景，但每一次抵达旅途中的节点，她仍然会不由自主地被这些不可思议的景象吸引。
“阿狗……我这阵子有点感觉到词汇量不够确实是一件麻烦事了，”雪莉小声嘀咕着，她声音很低，仿佛生怕被船长听到，但又没有用共生契约的精神连接，仿佛还是希望能有谁听到自己的嘀咕，“我这时候就只能想到‘卧槽’，但这里好看的很……”
“给你加两本？”阿狗轻轻晃了晃脑袋，“要不你还是先把你藏在床底下那几本书看完了吧？”
雪莉一听顿时大惊，赶紧摁着阿狗的脑袋：“嘘——”
邓肯听到了雪莉和阿狗的嘀咕，但他并没有在意这些事情，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放在前方那座正在不断靠近的陆地上——随着距离的拉进，现在他已经能看到那座岛上的许多细节了。
平坦，荒芜，寸草不生，那是一座并不太大的孤岛，作为一位“神祇”最后沉睡的地方，它不像利维坦女王的神殿那般恢宏，也不像领航二号的晶簇坟场那般壮观，那座孤岛上甚至连一座可以称得上建筑物的东西都没有，能看到的只有灰烬与尘埃，以及一些升腾的烟雾。
怀着某种莫名的心情，邓肯让失乡号在孤岛附近的海面上停靠，随后乘小船登上了这座岛。
这里是火的节点，但余火显然正在从这片土地上消退——现在这里只能看到无处不在的、温热的灰，而暗红色的灼烧痕迹则在灰烬中延伸，似乎每分每秒都在逐渐消退。
脚下传来了柔软而松散的灰烬触感，以及温热的温度，邓肯一行人在荒岛边缘的一处开阔海滩登陆，谨慎地向着岛屿深处前进。
岛上没有任何道路，只有细腻的灰覆盖着这里的一切，大家都走的格外小心，以免被灰烬之下的碎石或别的什么东西绊倒——没有人希望跌入灰烬中，尤其是在不确定这些“灰”有什么异常特性的时候。
“我感觉鞋子里已经进灰了……啊啊啊裙子上也都是……”雪莉走了没多远便忍不住念叨起来，“我回去要好好洗个澡，这些灰到处都是！”
“……这里曾经应该遍布烈火，唯有火焰烧尽才会留下这样的景象，”露克蕾西娅的声音从队伍后方传来，女巫小姐优雅地行走在灰烬中，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华丽的阳伞，阳伞下却环绕着一缕微风，那风让所有灰烬都无法沾染在她身上，她眺望着远方，“远处仍然能看到一些烟柱，那里的火可能还没有完全熄灭，但对于整座岛而言……那只不过是些许火星。”
妮娜看了一眼即便在这种地方仍旧保持着优雅仪态的女巫小姐，忍不住发出羡慕的声音：“魔法真方便啊……”
“羡慕吗？一个世纪天天熬夜换的，”露克蕾西娅笑眯眯地看了妮娜一眼，随后又转头看向邓肯，还抬了抬手中的阳伞，“您需要吗？我有备用的伞——它能帮您保持洁净和呼吸顺畅。”
邓肯看了看身上沾染的灰，又抬头看了一眼露克蕾西娅那把带着童话风的淡紫色女士阳伞，眼角跳了一下：“不必。”
“我可以给您换成黑色的，”露克蕾西娅一脸认真，“如果您愿意，手柄上还能带骷髅花纹。”
邓肯这边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的雪莉脑海中就瞬间闪了一下船长撑着一把暗黑哥特风阳伞走在路上的场面，好悬没给自己吓到。
邓肯则板着脸看了露克蕾西娅一眼，默默点燃了自己身上的火焰。
他的身躯在火焰中化作灵体，漂浮着行走在灰烬上方，发出低沉的嗓音：“我有自己的办法。”
露克蕾西娅耸了耸肩，在父亲不注意的角度却偷偷翘起嘴角，另一边的雪莉则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拍巴掌：“对哦，我好像也有自己的办法……”
话音未落，她体内便传来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骨骼爆鸣声，紧接着，漆黑的烟尘便笼罩了她的全身，狰狞嶙峋的骨片则从她体内蔓延、生长，眨眼间她便化作高大的幽邃恶魔形态——然后用自己身后的十二道骸骨节肢撑起自己的身体，行走在灰烬上方。
“这样就好多了，视野也好，”雪莉略显成熟而沙哑的嗓音从高处传来，她用长长的节肢末端拨弄了一下地面上的灰烬堆，又忍不住嘀嘀咕咕着，“……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这里的灰，倒不是嫌脏，就总觉得它们沾到身上之后的感觉怪……难受的。”
听到雪莉的念叨，正走在邓肯身旁的妮娜也跟着皱了皱眉，拽了拽邓肯的袖子：“我也有这种感觉，这些灰烬沾到身上之后很不舒服，就……喘不上来气，又走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一样。”
邓肯立刻停下了脚步，刚才他看到雪莉的举动还只是感觉有趣，这时候表情却已然严肃起来。
“你们有这种感觉吗？”他立刻回过头，看着队伍里的其他人。
“没有啊，”爱丽丝第一个摇了摇头，人偶小姐还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活动着各处关节，“就是感觉灰烬钻进关节里了，痒痒的，回去之后要好好泡个澡。”
“我有跟雪莉和妮娜差不多的感觉，”莫里斯则沉声说道，“这里的环境不太对劲……和风暴女神、智慧之神的领域都不太一样，这些灰烬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活动’，在对我们施加影响。”
说到这他顿了顿，似乎在仔细判断着什么，又摇了摇头：“但我没有感觉到直接的恶意，那似乎只是这里‘环境’的一部分。”
邓肯闻言眉头一皱，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凡娜，你呢？”
没有回应。
那里只有看不到边的灰烬，但邓肯可以肯定，就在上一个瞬间，凡娜还站在那个地方——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对方一闪而逝的幻影，那个幻影直到刚才还沉默地伫立在那边。
周围一瞬间安静下来，妮娜惊愕地看着那个空空荡荡的方向，心中几乎下意识地浮现出一个问题：凡娜是谁？
但就在这个问题要成型的一瞬间，她眼前又浮现出了跳跃的火焰，紧接着大量信息仿佛从麻木的冰封中苏醒般疯狂涌入她的脑海——
普兰德最年轻的审判官……强大的力量与坚定的信念……漂亮的银色长发……刚上船的时候总是一丝不苟，但混熟了之后发现其实是个开朗乐观又友善的人……对“嫁不出去”好像有点怨念……很高大……
妮娜带着一丝茫然抬起头，脑海中盘旋的无数信息汹涌重组着，时不时在她眼前勾勒出凡娜的模样，但又转瞬间变成一堆模糊的碎片，她看到有无形的风吹过孤岛，轻飘飘的灰烬被风卷起，风中隐约有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正在向岛屿中心走去，仿佛行走在某个平行时空里，头也不回，宛如一个遗忘了过往一切，跋涉在漫漫长旅中的旅人。
妮娜悚然惊醒，猛然抬手指向风与灰烬中那个正在飞快消散的身影：“在那边！凡娜往那边走了！我刚才看见她走过去！”
所有人都仿佛跟着惊醒过来，在惊疑不定中面面相觑，有关凡娜的、支离破碎的记忆和刚才风中浮现的幻象甚至让大家一时间难以分辨周围是真是幻，而就在这时，船长沉稳威严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这仿佛在不断下陷的、虚实纠缠在一起、感知飞快沉沦的“泥沼”——
“所有人回船上去！”
幽绿的火焰轰然散开，在这片遍布灰烬的空地上灼烧出了一片稳定的区域，莫里斯抬头看向前方，看到邓肯身旁正张开一道旋转的火焰门扉，而艾伊的身影正在那大门上空徘徊。
“这里的‘灰烬’是被烧尽的历史，”邓肯飞快说道，“你们立刻回船。”
“那您呢？”妮娜怔了一下，下意识开口。
“……我得去把凡娜带回来，”邓肯说道，抬头看着远方那不断延伸、仿佛永无尽头的灰烬，“顺便，去找到塔瑞金。”
第八百零八章 无形之城
凡娜在这条路上已经跋涉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甚至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踏上了这段仿佛永无止尽的漫长旅途，久到她遗忘了出发的地方，又忘记了旅行的目标。
她只知道这个世界很荒芜，路上所见的似乎唯有黄沙漫天，以及在戈壁滩上坍塌倾颓的失落城池和被沙尘掩埋的古老遗物，她从那些弥漫着凄凉气息的废墟中穿过，仿佛从被人遗忘的时光中溯流而行，偶尔，她会在那些废墟遗迹中驻足一会，但很快便会将它们抛在脑后——当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便会忘了那些遗迹具体的模样，只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曾经过它们，看到过一些断裂塌落的墙垒。
风从远方吹来，呼啸着卷过沙漠，黄沙飞舞，在巨石间吹出了仿佛鬼怪啸叫般的尖锐可怖声音，而在那尖锐的呼啸声中，凡娜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一个她在这段旅途中总是会听到的声响：
“叮……叮……叮……”
听上去像是金属敲击石头的声音，又像是铁匠铺里的动静。
凡娜在沙路中央停了下来，眯起眼睛眺望着远处，她知道，每当这样“叮叮叮”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就说明附近又有新的遗迹或遗物。
但具体为什么会这样，以及那声音到底来自何处，她并不知道。
一片模模糊糊的建筑物剪影突兀地出现在黄沙漫天的背景中，就像这段旅途过程中曾见过无数次的景象一样。
凡娜朝那片突兀出现的建筑群望了一会，在短暂的恍惚之后朝那边迈开脚步，迎着愈发混乱无序的风沙向前走去。
而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就在此时突然出现在她身旁：“你从哪来？”
凡娜惊愕地循声望去，却只能看到黄沙飞舞，声音传来的方向空无一人，那好像只是一个幻觉。
她皱了皱眉，感觉那风沙好像甚至吹到了自己的脑子里，让自己的思维都变得愈发不清醒起来，她甩了甩头，决定继续前行。
那个声音再度从身旁响起：“你怎么不搭理我啊？”
伴随着说话声，似乎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另一个人在沙漠中行走的脚步声——就在自己身旁很近的地方。
凡娜猛然再度停下脚步，盯着身旁那个位置，她仍然看不到说话的人，但她仿佛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有人存在的……“气氛”。
有一个看不见的旅人正在跟自己一起行走，在试图跟自己搭话。
这是正常的吗？这个世界上存在这种现象吗？是否真的有一个无法观察的种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凡娜感觉脑海中再次恍惚了一下，竟凭空冒出些荒诞怪异的联想，但很快这些乱糟糟的想法便从她心中消退，她犹豫了一下，迟疑着开口：“……我不记得自己从哪来了。”
“忘记自己从哪来的？”那个看不见的旅伴果然再次发出声音，语气听上去有些上扬，“啊，这可不好，忘记来处的话就很难回去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像你这样的情况在这里也不少见。”
“这里？不少见？”凡娜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这里还有别人？”
“有啊，很多，”那个声音很欢快地说道，从语气和说话的内容上，“她”似乎在指示着某个方向，“就在那边啊，那座城里都是。”
凡娜看不到无形旅伴的动作，但她本能地抬头看向了那片在风沙中隐约浮现的建筑群剪影，语气中带着好奇：“那座城里……”
“嗯，那座城里，”欢快的声音继续说道，“大家都是，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有些还大概记得自己从哪来的，有些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不过这不重要，旅途就是这样嘛，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到另一个很远的地方，有时候会在中途停一会，有时候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走不动的时候，停在哪哪就是终点……嗯，我哥这么跟我说的。”
凡娜皱了皱眉，短暂犹豫之后再次向着那片朦胧的建筑群迈出脚步，她听到另一个脚步声也几乎立刻便在自己耳边响起，隐隐约约的气息跟随在自己身后。
“你哥哥？”凡娜随口问道，“你还有个哥哥？”
跟一个看不见的旅伴交谈给人的感觉十分怪异，但不知为何，她渐渐觉得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在这漫长的旅途中能多一个说话的人也不是坏事。
“对啊，我有个哥哥，他大我六岁，”那个欢快的声音立刻说道，“不过我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他去了维瑟兰，去那里求学，一直没有消息。”
凡娜眉头微皱，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维瑟兰？维瑟兰是什么地方？一座城市吗？
“你担心他吗？”她下意识问道。
“不担心，”身旁的声音回答道，“我们很多人都很长时间没有收到外面的消息啦，也没有向外面发过消息，这也没什么不好……”
风中传来的声音突然有了些失真，就好像距离突然拉远，随后又隔了一片混乱的噪声，凡娜没有听清对方最后几个字说的是什么，而后自己身旁便陷入一片安静。
她原地站了几秒钟，始终没听到那位看不见的旅伴再度开口，她犹豫着环视四周，打破沉默：“你还在吗？”
回应她的只有沙漠中尖锐怪异的呼啸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叮叮叮”敲击声响。
那位旅伴似乎消失在风中了。
过了一会，凡娜摇摇头，继续向着那座遥远的城市迈出脚步。
她跋涉了很久，终于在天空再次暗淡下来之前走完了这段格外折磨人的旅途，她看到了那位旅伴提到的“城”，不出意外——这里并没有什么繁华的城市和居民，映入她眼帘的，唯有黄沙中的残垣断壁，一片片早就毁弃了不知多少年的建筑。
凡娜在那道支离破碎的城墙上找到了一处疑似是大门残骸的缺口，隔着那缺口确认着城市废墟中的情况，随后迈步向“城”中走去。
然而就在她要穿过那道“门”的时候，一个严肃而充满威势的声音却突然从空气中传来：“停下，陌生人——你从哪来？”
凡娜顿时一愣。
有一个看不见的卫兵……在这里守着大门？
她对付过下水道里的邪教徒，解决过黑暗中滋长的怪物，却从来没应付过这种情况。
她停了下来，有些无措地看着那个空无一物的方向，短暂思考了一下之后决定按照“一切正常”的方式跟对方交流：“我在……旅行，但我记不清自己从哪来了。”
她还记得，那个无形的旅伴告诉自己，这座“城”中有很多跟自己一样遗忘了自己来处的“居民”，那么想必自己的这份回答在这里也不会显得过于可疑吧？
“卫兵”没有开口，似乎正在审视地判断着什么，也可能是就在这一瞬间消失在了风沙中，凡娜耐心地等待了一会，而就在她准备放弃等待直接走进去的时候，一个熟悉而欢快的声音却突然从旁边传来——
“啊，你在这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