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她听到露克蕾西娅面前那个突兀出现的陌生人对自己说道:“没关系,天空已经安全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中仿佛携带着某种强大的力量,尽管没有任何理由,海蒂心中还是瞬间浮现出了一个强烈的印象:天空安全了。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那个正高悬天空、发光发热的“太阳”。
那个“东西”仍然静静地飘浮在森林上方,无数扭曲纠缠的触须和苍白的眼睛像胡乱生长的肉团一样堆积着,光芒则宛若烈焰,在这畸形可怖的“肉团”表面升腾燃烧——然而在那光焰深处,一抹幽绿却在蔓延,并迅速布满整个实体的表面。
在看到那些扭曲的触腕与苍白眼睛的一瞬间,海蒂心底便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了一抹恐惧,然而很快,她便意识到自己的心智并没有因为这次“目睹”而遭到侵蚀。
那“太阳子嗣”的污染,似乎被不断蔓延的幽绿火光阻挡了,或者说……被后者侵蚀、同化,因而无害了。
“劣生体”们垂死时的挣扎与嘶吼折磨着露克蕾西娅的耳膜,那些黑衣的似人非人之物正在异化的阳光下快速死去,就像在强酸中溶解一样,她困惑不解地看着这一幕,转头看向邓肯:“这是怎么回事?”
“我污染了它们的临时太阳,现在,这阳光对它们而言是‘有毒’的。
“这是我在普兰德的‘黑太阳事件’中学习到的经验——这些‘残渣’只能在特定的‘阳光’下存活。”
邓肯表情平静地说着,随后抬起头,注视着那个仍然静静漂浮在森林上空的扭曲存在。
他联想到了自己之前通过“金色面具”窥看到的“黑太阳”,想到了那个在日冕灼烧下垂死的苍白古神,然而和他当初看到的“黑太阳”比起来,此刻高悬在这个梦境世界上空的东西显然要小了不止一号,力量也弱小许多。
那么……看来这就是那些疯狂教徒口中的“太阳子嗣”了。
现在,这个太阳子嗣正在迅速被污染的火焰吞噬,它自身发出的光和热正在被转化为足以将它自己焚化的东西,然而这个诡异可怖的“生物”却没有丝毫痛苦的反应,它仍旧只是安静且沉默地高悬天空,就好像压根没有痛苦和恐惧的情绪。
单纯的发光发热,就像……一个真正的太阳。
然而邓肯注视着它那些苍白的眼睛,却总觉得这个东西其实是有思想的——它在思考,它在观察,它有目的,也有理智,它不像那个垂死的黑太阳只想着熄灭自己,也不像那些疯狂的邪教徒只想着毁灭整个世界。
这个“生物”……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邓肯忍不住在心中问道。
“我可以回去了吗?”在幽灵烈焰传回的模糊信息深处,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听上去平静而又温和,“这里没有我想找的东西。”
邓肯瞬间微微睁大了眼睛。
然而下一个瞬间,就在他想要与这“太阳子嗣”建立起更多交流的时候,一声虚幻的轰鸣却突然从天空传来,紧接着那团燃烧的火焰便仿佛向内坍塌般骤然收缩成了一个小点,下一刻,失去了目标的幽灵烈焰便轰然四散。
那颗俯瞰森林的“虚假太阳”消失了。
一种昏暗而微微发红的暗淡天光则取代了前一刻那“阳光明媚”的天空,整片森林随之陷入黄昏般的氛围中。
露克蕾西娅惊讶的声音从旁传来:“您把它消灭了?”
“不,”邓肯轻轻摇了摇头,说着自己在刚才瞬间感知到的情报,“它离开了,那不是它的本体,而只是一个太阳子嗣在梦境中形成的投影,就像一道用于感知的触须——现在它把那触须从梦境中收回去了。”
露克蕾西娅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但很快她便突然发现了另一件事:“等等,刚才那个湮灭教徒呢?!”
“他跑了,”邓肯随口说道,“在那些‘劣生体’死亡的时候,他就在不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后趁着天上那个虚假太阳坍塌消退的时候,他趁乱逃跑了。”
露克蕾西娅一听却立刻皱起眉头,下意识环视着已经陷入黄昏般暗淡天色的森林:“该死……我竟然也被转移了注意力……应该给他身上留下一个诅咒的……”
“没关系,”邓肯却只是摆摆手,“先让他跑一会吧。”
露克蕾西娅闻言微微一怔,抬起头看向邓肯:“您……故意放走他的?”
邓肯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感知着什么,随后笑着摇了摇头:“反正他已经看到我了。”
随后他没有在意露克蕾西娅一瞬间变化的神色,而是转身看向了正惴惴不安地站在十几米外,一直在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海蒂。
他来到这位精神医师小姐面前——严格来讲,是一大群海蒂面前——然后首先确认了一下对方的状态。
有大概七八个海蒂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伤势,其中有三个海蒂伤势极其严重,正倒在地上跟垂死的鱼一样扑腾,其人格部分显然已经撤离,只剩下些基于条件反射的临终抽搐,还有两个海蒂看起来状态还不错,其中一个表情呆滞地站在原地,另一个则紧张不安地躲闪着邓肯的目光。
邓肯面无表情地扫过眼前这“一大群海蒂”,心中感叹了一下这个世界的精神医师的路子是真野,精神分裂起来竟比精神分裂症还精神分裂,随后便径直越过了那个正满脸紧张、目光躲闪的“海蒂”,来到那位正表情呆滞的精神医师小姐面前。
“没事吧?”
那表情呆滞的“人格化身”顿时一惊,脸上骤然浮现出鲜活的表情:“您怎么知道……”
她现在当然已经猜到了眼前这个高大威严,带给人无尽压力的人是谁,心中早已经紧张的不行了,本想着用人格化身稍微遮掩一下,避免跟这位可怕的“亚空间阴影”正面交流,却没想到连一秒钟都没瞒过去。
“你会在紧张的时候用人格分身保护自己,”邓肯面带微笑,态度颇为友好地说道,“当然,我之前倒是没想到你的‘人格分身’会如此……厉害,现在我印象深刻。”
“有时候……精神分裂症的患者会比较难对付,分少了打不过……”海蒂下意识地解释着,但紧接着便反应过来,“等等,您是从哪知……”
邓肯微笑着,抬起手指向海蒂胸口的紫水晶吊坠。
“严格意义上,这吊坠是我送给你的。”
第五百二十八章 重逢的人
吊坠?
听到眼前这位亚空间阴影的话,海蒂首先便是一懵,紧接着便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那枚来自某个玻璃工坊的“紫水晶”吊坠,下一秒,关于这枚吊坠的事情便尽数浮上脑海——
那个古怪的古董店长,父亲从古董店中带回来的吊坠,在黑太阳事件中不可思议的庇护,第二枚吊坠,凡娜对那间古董店不了了之的调查,以及……此刻邓肯·艾布诺马尔的出现和话语……
精神医师小姐终于渐渐睁大了眼睛,疯狂的猜想渐渐演变成一个确凿的事实,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需要些心理学救助。
“放松些,顺便控制好自己的目光,别胡乱看不该看的东西,”邓肯微笑着,不紧不慢地对海蒂说道,“你父亲特意让我提醒你这句话。”
海蒂感觉脑海中嗡嗡作响,也说不清是轻度精神污染导致的噪音还是单纯因神经紧张而产生的幻听,她扶着额头,终于勉强控制住自己的理智和冲动,却仍觉得思维迟缓断续:“我父亲……他现在……”
“在担任失乡号上的顾问——他怕你担心,一直没跟你说,但我们都没想到你竟然会稀里糊涂地卷进事件里。”
“他还好吗?!他在您的船上……”海蒂下意识开口问道,然而在看着眼前这位面貌威严的“船长”时,她的尾音却突然迟疑了一下,总觉得不管自己怎么问,此刻都显得冒犯又莽撞。
邓肯倒是没有在意这些,只是随口答道:“他很好,保持着团队里最健康的作息,且在船上发挥着巨大的作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海蒂张了张嘴,脑海里词汇重组了半天,才突然又想到另一件事,一件几乎和父亲离开家门同时发生的,现在回想起来疑点重重的事情——她觉得自己的猜想简直疯狂,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那……凡娜她难道也在您的……”
邓肯没有直接回答,却在侧面肯定了她的猜测:“想见见他们吗?”
海蒂怔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过了两三秒她才猛然惊醒,然后第一反应是收起来自己那一大堆看着就令人惊悚的人格分身,同时慌慌张张地开口:“可以吗?您真的允许?啊抱歉,我没别的意思,但我听说了很多和您有关的……我应该……”
她慌慌张张的话语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伴随着一道旋转的幽绿火焰门扉,两个格外熟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莫里斯面带笑容,凡娜的表情则有些尴尬。
“那什么……好久不见,”凡娜来到海蒂面前,摸着鼻尖打了个招呼,“抱歉瞒了你挺长时间,新职位有点敏感,主要是还有保密要求,这次也是船长允许了才可以……生气了?”
海蒂却不回答,只是瞪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位多年好友,接着又瞪着眼睛看向一旁的莫里斯,憋了半天终于冒出一句:“你们谁能具体给我解释解释,现在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你们慢慢谈吧,”邓肯看见他们已经开始交流,立刻颇有眼力见地摆了摆手,扭头就走,“我和露西聊聊。”
留下两个“船员”和一个海蒂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尴尬四溢。
邓肯没有在意身后凡娜和莫里斯一瞬间微妙的怨念氛围,他已经特别坦然地来到了露克蕾西娅面前,却看到这位“海中女巫”目光躲闪,表情颇为窘迫。
露克蕾西娅已经头脑风暴好长一段时间了——在父亲突然进入这个梦境之后,她就一直在一种混乱无措的状态里,刚才趁着父亲去与那位“精神医师”交流的时候,她就在努力思考着应该怎么跟这位久未谋面的“亲人”交流,应该怎么像提瑞安那样调整心态,以及……
应该怎么解释刚才那一镰刀的事情。
然而等父亲真的朝这边走过来,她才发现自己什么准备都没做好——在无垠海上令许多人恐惧的“女巫”,其实并不太擅长应对这种情感上的突发情景,反而因为一会功夫的胡思乱想,此刻更加无措起来。
露克蕾西娅张开嘴:“我……”
“不急,”邓肯却突然摆摆手打断了露克蕾西娅后面的话,接着便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海蒂三人,“先看会。”
露克蕾西娅:“……?”
她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父亲口中的“先看会”是什么意思,甚至下意识地朝着“谋划”、“布局”之类完全不着边的方向联想了一下,但下一秒,她便发现身旁这个熟悉却又久别的身影只是在看着不远处,脸上带着人性化的、看戏的表情罢了。
“海中女巫”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看向那个方向,一种古怪的感觉泛上心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怪异又别扭的展开——这跟她过去许多年里想象中的、与父亲重逢的场景都不一样。
她想象过,在未来的某一天里,不老不死的自己或许也会像提瑞安那样遭遇从亚空间返回的失乡号,她想象过,璀璨星辰与失乡号之间可能会有一场惨烈的交锋,那个来自亚空间的恶灵将毁灭所有背叛者,就像他当初在边境毁灭了维瑟兰十三岛……
而在某些更加温和的梦境里,在某些全然与理性无关的幻想中,她其实也想象过另一幕——
父亲真的会回来,那可能是一个宁静的午后,或者黄昏前的余晖中,他们或许会站在海崖上,就像童年时曾去过的那个地方——她已记不清那是在哪座城邦,只记得那里有温和的海风与遍地的白花——她和她的家人会站在最高的一块大石头上,父亲向她讲述那些发生的远方的事情,而她则要好好炫耀自己的璀璨星辰号,以及自己所有的实验室和藏书……
但那些支离破碎的梦最后都在阳光中消融了,就像叹息融化在风中。
她从不曾想过,当重逢之日真的到来,竟然会是这样一幕——她与父亲站在这个仿佛永远不会终结的梦境中,一起……
看人家八卦。
但渐渐地,露克蕾西娅似乎理解了父亲的意图。
她也看着那个方向,看着那位精神医师小姐与她的亲人、朋友,在那里也有一个满腹心事的女儿,有一个在尴尬中尝试解释一切的父亲,而且还多了一位手足无措的朋友。
或许,这才是父亲想让自己“先看会”的用意。
露克蕾西娅觉得自己懂了。
然后她就听到邓肯在旁边打破了沉默:“其实我一开始还劝过莫里斯,让他找机会跟海蒂说说,但我们都没找到机会——不过这也挺好,他要是早说明白了现在我就没得看了。”
露克蕾西娅觉得自己懂早了。
在短暂的茫然中,她突然想起了之前某次与提瑞安联络时对方说过的一句话——
父亲找回了他的人性。
但似乎找多了。
当时她还无法理解哥哥这句话的意思,但现在她隐隐约约明白过来——这个从亚空间返回的存在或许是自己的父亲,但已经不全是了。
“露西,你有什么看法?”
邓肯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打断了露克蕾西娅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她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看向正朝自己投来问询目光的父亲。
脑海中那些纷繁的念头迅速平静下来,久远的回忆和眼前一幕的错位被抛之脑后,“海中女巫”突然觉得那些混乱的问题似乎也都不是问题,眼前这个人……这样也挺好。
毕竟生活不是做学术研究,并非所有的问题都必须有个答案才行。
“海蒂小姐会处理好所有问题的,虽然接触不多,但我知道她是个理智的人,莫里斯先生更不必担心,他是您认可的顾问……”
“哦,我不是说他们几个,我是说这个‘地方’,”邓肯摆了摆手,指着这片已经陷入“黄昏”,但仍未有丝毫崩塌解体迹象的森林,“这应该是个梦境吧?但它看上去有些诡异,和我见过的梦境都不太一样……”
露克蕾西娅一时间有点不适应,父亲如今的思路似乎很跳跃,这跟她记忆中的那个人有很大不同,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一边飞快地整理思路一边把注意力从远处的八卦上移开,在思索中开口:“这个梦境的‘入口’是塔兰·艾尔学者,就是那边那个正处于凝滞状态的心智实体,他的‘自我’还未苏醒,事情的起因是这样……”
露克蕾西娅将自己掌握的情报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告诉了邓肯,后者则在认真听完之后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也就是说,这片森林只是一个覆盖在梦境‘表面’的屏障,这个梦境真正的模样,被藏在了更深的地方——但主导这一切的却不是那个名叫塔兰·艾尔的精灵,而是‘第三个做梦者’。”
“第三个,但不排除还会有第四个、第五个,”露克蕾西娅一脸严肃地说道,“海蒂的经历表明,这个梦境是与别处‘连通’的,那么它就有可能还连通着更多的做梦者,但这一切都被隐藏了起来,这片森林的‘自愈’和‘隐匿’能力……远超我们想象。”
邓肯没有说话,他皱着眉陷入了思考。
而就在这时,在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不远处那位“塔兰·艾尔大学者”突然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