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倒是实实在在承认了这个问题,这其实让他们有些意外。
或者更直接的讲,其实皇帝本身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如此问,也不过就是借坡下驴。
“……微臣以为有两法可解。其一分责、其二换人。所谓分责,是要将属于少府的一些职责化为他处,一来稳定朝堂,二来可以让少府中人更为集中于一处或几处。所谓换人……就是将少司徒再做调整。微臣知道,陛下之用人其关键在于有署理地方的经验。
臣听说杨介夫在两淮处置有度,游刃有余,由此可见青州知府、山东布政使之经验是起了大用处的。顾礼卿亦是国之栋梁,将来陛下若要倚为股肱,是否应让其补齐主政一地之空白?”
这两手听下来都是不错的办法。
其中的第二手,在以往看来是个坏主意。从京官变为地方官,你这是什么用心?
但在正德皇帝之下,这却是极好的推荐。
因为皇帝就是喜欢用这些人。
顾礼卿四十多岁,尚可称其年轻,四五年布政使、巡抚一当,再任尚书那是名正言顺,即便是出阁入相,那也不显得突兀,有什么不好呢?
“微臣附议。”
朱厚照也知道,这些都是可以用的办法。
不过还有一层,他不得不考虑。
那就是他这个皇帝在臣子的心中,哪怕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帝王,但昏和庸二字,是怎样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不要说朝廷史官,
就是官员自述,可有哪一笔敢小瞧了他?
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也就是说,臣子们应当自己想得到皇帝知道少府塞成这样是臃肿的。
既然知道,那就是说有不得已之处。
既然有不得已,是谁在那边聒噪?
好似在逼迫着皇帝做出某种选择一样。
这种感觉,他不喜欢。
越是聪明的帝王、权力重的帝王,就越是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朱厚照还会讲点道理。真要换了朱元璋,估摸着是要掀一个胡惟庸大案了。
“所谓用人不当其才,闻贤不试以事,良可恨也。帝王之道,更在乎用人、贬人。”朱厚照倚在龙椅之上,下方就是两位阁老,他这是思量之后的回话,李、谢二人都听得很认真,
“但怎样便是对的用人,怎样便是对的贬人,朕看古往今来的皇帝也都多有不同。今次这件事,叫朕想到了弘治十七年王襄敏公出任三边总制之争。两位爱卿,可还记得否?”
“微臣记得、陛下当时还说,朝廷选人用人,不能尽看其派系,而不看其才能。”
就是这样。
所谓皇帝的风格、皇帝的风骨,其实很多时候就在这些选择之中。你坚持什么,最后得到的就是什么。
第四百零一章 一箭双雕
李东阳和谢迁都是几十年宦海的人,皇帝的心思几句话一讲,他们便能够明白。
皇帝所要坚持的,其实就是大局观三个字。
在顾佐与少府的这件事上,何为大局?
答案也许不好讲。但绝对不是为了朝堂之上的那点所谓的小心思。
但是这样的用人方式,对于帝王来说难度极高,因为它不平衡。
如果似嘉靖那样,用一个人,再扶一个人对付他,那么朝堂掌控起来就较为容易,因为皇帝在这个局面下是超然的,谁也不敢得罪了皇帝。
朱厚照也使过,便是用司礼监去平衡内阁,但他的用法,仍然是为了具体事情的推进。
可以说是争斗服务了政务,而不是政务只服务于争斗。
若是后者,斗到最后就是以扳倒对方为一切的根本,至于国家、百姓,早就抛诸脑后了。
而不平衡之所以考验大、难度高,
就是容易把皇帝支持的一方弄成一个尾大不掉之势。
到时候其羽翼已丰,再想找人制衡可就难了,甚至变成了皇帝本身也离不开他。
实际上少府确实有这种苗头,
少府令顾佐掌握那么多的钱财、那么重要的政务,不可避免的会亲手提拔一大批官员。这些人各自的路都不一样。
如此一段时间过后,
别人再提到顾礼卿就可讲一句‘门生故吏遍于天下’。
这句话出自《后汉书·袁绍传》:袁氏树恩四世,门生故吏遍于天下,若收豪杰以聚徒众,英雄因之而起,则山东非公之有也。
这些话,李东阳要讲。
他不会坚决反对皇帝那样选择,但该他说的话他要说。
“……袁氏树恩四世,门生故吏遍于天下。”朱厚照呢喃着重复这句话,
其实如果他已经年岁很大,那么这句话分量就重了。
毕竟,不可能给儿子挖坑。
但他比顾佐年轻太多了。
难得的是李东阳愿意讲这样的话。
内阁这些人,不会次次都支持他这个皇帝,因为理念有时不同,但至少他们愿意为了大明而谋。
“刘瑾,知道什么叫公忠体国了吧,这就叫公忠体国。”
刘瑾微微躬身,他近来行事有些放纵,张永的回来叫他冷静几分。有些时候他能觉察到一些……皇帝的心思。
缰绳松一松、再紧一紧,这也是他的命了。
“李阁老,谢阁老。”
“微臣在。”
“这件事,朕知道了。但不论是盐场拍卖还是不夜城开业,都是朕心心念念之事,临阵换帅,兵家大忌啊。至于朝堂上这些风风雨雨,朕虽然年纪小,但看得多了。自古圣明之君,谁忧虑过这些?”
皇帝讲话总是有一种锐气,这是与先帝明显不同的。
“……不过你们说忙闲两重天,这倒也是个问题。今日这封杭州织造的信,两位阁老带回去,市舶司的事,你们与吏部商议,务必选用得人、处置得当,此外,刘希贤在山东奏请增开市舶,这些事,还请两位阁老一并处理好,其中情况具折陈奏即可。朝廷的开海,不是开了门就算了,往后的管理、抽税都是大事。”
“大明朝有疆域万里、子民百兆,谁也不要说只少府职责重大、事务繁多,朕这里……事情多了。”
“陛下圣明!!”
两个人从乾清宫出来,八月的骄阳落在脸上,心情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皇帝惊才绝艳,所行之事亘古未有,有时候让他们心里都担着心。
甚至有一种不知大明今后是喜是忧的感觉。
回望巍峨的宫殿,他们此时才忽然觉得最最羡慕顾礼卿的其实是另外一样东西。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于乔,最遗憾是你我实在太老了,见不到陛下所说的将来了。”
谢迁伸手扶了扶,中午的阳光太甚,一路上那么多台阶、门槛,宫中的路实在难走、越发难走,总是要扶一扶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咱们做得好眼下的事,赢得安心。以后便在天上安心看。”
……
朱厚照走出乾清宫,望着远远的两个老人的背影,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
其实顾礼卿此番受宠,难道内阁就不会有意见?嘴上不说而已。
不说其实也是被驯服了,而既然人家服了,一般来说,朱厚照是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否则谁还跟你玩得下去。
“叫……谢丕来。”
他本想说严嵩,但后来想想谢丕好些。
刘瑾听了吩咐立马去了。
谢丕才二十五岁,胡须刚出,年轻之气未消,只不过侍从室辛苦,他比之最初有些交瘁之状。
“微臣谢丕,参见陛下。”
“年初大朝会时,朝廷拨了三十万两银子到山东用作修河的工款。你代朕到山东去看一下。”
这事来的突然,谢丕只能应下,“微臣遵旨。不知何时出发?”
“稍等两日,朕会令户部、工部各出一人,随你一同前往。这次去,要看银子具体花在什么地方、修了什么、有什么效果,也包括遇到了什么困难,有哪些细节是在之前没有考虑而到了后期又难以更改的,总之看一个全貌,说出三十万两银子的实际成效。这样明年朝廷才好做决策,这银子是不是继续给,是多给还是少给。”
这样说来,实际是个大事了,毕竟牵扯到几十万两银子。
谢丕一下子觉得肩头责任重大。
“微臣必当竭尽心力、不负陛下厚恩。”
这是寻常的应答之语,也没什么。
朱厚照回头又说:“你是谢阁老的次子,去了山东以后,也替朕慰劳一下希贤公。”
“陛下……”
皇帝摆摆手,“下去吧,遵旨办事就好。”
谢丕略有动容,叩头而退,“是。”
其实刘健哪有什么慰劳不慰劳的,首揆都干得了,巡抚还能给更辛苦?
虽然说慰劳一下也的确可以让老人家心里舒坦一些。但实际上这件事主要是做给他们三个人看的。
包括李东阳和谢迁。
就是让他们看到皇帝的心意和态度。
新皇帝、旧阁老,如何相处本就是一桩难事,而朱厚照在其中走出了别样的路。
有些事,不是不给他们面子,而是没法给。
相互之间如果能有一定程度的包容,其实皇帝与这个内阁就可以相处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