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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审案的百姓们,也纷纷鼓噪了起来。
说到底,整个案子的案情并不复杂,百姓们之所以如此踊跃,主要是被老和尚泡妞的功夫震住了,要听听八卦,满足满足自已那低俗而阴暗的心理。
至于石得水呢?他是靠逢迎拍马升地官,审案的功夫稀松平常。也正是要找这种不会错判,而又影响较大的案子来当众审判。让这些百姓为自已扬名。
待人们的声音渐低,石得水道:“若智善你还是那套什么“罪有应得”的说辞,可就莫怪本县令要动刑了。”
孰料,那和尚见大家认准了自已做可霪邪之事,竟是心中一阵阵愤怒。
他猛地一抬头,道:“不用动刑,我说!”
“好,快讲,快讲。”
“当日,贫僧借宿于王九姑家门前的车厢中。当夜晚间二更天,却听到声音响动。我偷眼看去,却是李玉洁和一个年轻人,从墙上跳下来,往村外去了。贫僧左思右想睡不着,这明日王九姑发现不见了女儿,说不定就会认为是我干的。无奈之下,贫僧连夜逃走。结果,因为天黑不辨路径,一时不慎,落入了枯井之中,里面还有李玉洁的尸体。这回我是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所以,百姓们将贫僧送官,我并未申辩,想必是贫僧前世作孽应有此报。不管大人信不信,这就是实情。”
“啊?”
众百姓和石得水都想听一个香艳案子,没成想此案还有这种隐情,顿时面面相觑,一阵尴尬。
啪!
良久,石得水终于反应过来,猛地一拍几案,道:“好啊,你这和尚了这个地步,还想着蒙混过关!人是苦虫,不打不成。人是木雕,不打不招,来人,给本官把他拖下去,重责四十大板。”
“喏!”
众衙役齐往上闯,就要抓人。
崔耕其实也怀疑这和尚是冤枉的。道理很简单,一夜之间,就勾搭着小娘子私奔,还不惊动她的娘亲,这听着也太玄幻了点儿。看那和尚的长相,别说小姑娘了,就是老太太都不一定看得上啊。
当然了,他也只是怀疑罢了。就为了这点怀疑,自已就要冒着被别人发现身份的危险,为和尚出头,岭南王还没那么不值钱。
可正在这时,只听得人群中有人哈哈笑道:“这种案子都能判错,依俺看啊,大唐还真是无人了!”
这不是相当于骂石得水不配为万年县令吗?
石得水勃然大怒,道:“谁?谁在那信口雌黄!敢不敢站出来,当着本县的面儿说。”
“有何不敢?”
有个四十来岁的胡人越众而出,身形高大,体格健壮,络腮胡子,满脸的混不吝之色。
石得水还真认识此人,道:“我当是谁啊,这不是咱们万年县有名的败家子儿吗?怎么,你对本县的断案有意见?说来听听。”
听到“败家子”这三个字,那壮汉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愠怒之色。
不过,他还是强忍怒气,道:“敢问县尊,那李娘子带的的包袱去了哪里?”
“呃……和尚说他随手扔了。”
“扔了?既然那和尚杀了李玉洁小娘子,那他此行,就不是为了色,而是为了财了。把包袱扔了算怎么回事儿?”那胡人冷笑一声,道:“不知石县令何以教我?”
顿了顿,又冷笑道:“某以为,败家子总比尸位素餐之辈强得多。至少败家子败得是自已家不是?县尊,您以为呢?”
第1273章 大唐鄙视链
“你……”
石得水被讽得满面通红,额头上青筋直冒,偏偏还无法反驳。
最终,他恼羞成怒,猛地一拍惊堂木,道:“大胆的哥舒翰,竟敢目无王法,咆哮公堂。来人啊,给本官把他拖下去,重责四十大板!”
“喏!”
众衙役答应一声,就要上前拿人。
崔耕本来没想插手此事,说白了,那胡人就被打四十大板也死不了。和尚他都不想管,何况是一个胡人?
但是,听到“哥舒翰”这个名字后,他就再也淡定不能了。
哥舒翰,这可是哥舒翰!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的哥舒翰!
论起军事才能来,哥舒翰绝不在高仙芝、封常清、郭子仪等大唐名将之下!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此人物,不上赶着结交,而是留给李隆基,那不是傻的吗?
当然了,崔耕在众目睽睽下露面,危险性还是不小的。
他随手将刚才得的玉佩塞到了安思顺的手里,低声道:“上,救那个胡人。”
安思顺却不知哥舒翰的能耐,有些犹豫道:“您……您觉得有必要吗?就一个普通胡人,不值得吧。”
“怎么就不值得了?”
“您瞅他那模样,明显不是纯种的突厥人。一个杂胡而已。而且现在他四十来岁都没什么出息,死了也就死了。”
“我……”
崔耕马上会意,自已这是遇到种族歧视了。
这年头的种族鄙视链为:汉人、突厥人、胡人、杂胡。
对,莫看汉人一般把北方的非汉人统称为胡人,但对突厥人还是高看一眼的,毕竟人家在军事上牛逼嘛。
对于突厥人来说,却不把自已当作胡人的一部分,而是一向自称突厥人。以此同时,他们把除了汉人和突厥人之外的,都统称为胡人。
至于这个鄙视链的最下一层,就是所谓杂胡。指的是突厥人和胡人,或者胡人不同部族之间通婚的后代。记住,突厥人和汉人,胡人和汉人之间的后代,那就不是杂胡,而是汉人了。
哥舒翰其实是,突厥哥舒部酋长哥舒道元,和于阗王的公主之子,算起来身份也算尊贵。只是按照历史的记载,此时他在长安守父丧,身上没有任何官职而已。
崔耕对这个种族鄙视链不感冒。但对于安思顺来说,自已是正儿八经的突厥人,单从面相上,就可以对哥舒翰进行理直气壮的鄙视。
崔耕也没时间给安思顺做思想工作,面色一沉,道:“我意已决,服从命令!”
“是!”
刚才安思顺只是出于对崔耕安危的关心,进行劝谏而已,可不是敢跟崔耕叫板。
当即,安思顺高叫了一声“且慢!”
然而,就是因为安思顺跟崔耕多说了几句话,耽误了一会儿,此时哥舒翰已经挨了几下狠的,屁股上鲜血淋漓了。
众衙役赶紧住手,看向大堂上的石得水。
石得水微微纳闷,道:“你是哪里来得僧人,因何阻扰本官断案?”
安思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宝顺,特来向石县令讨个人情。”
“讨什么人情?”
“那智善和尚杀死李玉洁一案,颇多蹊跷之处。人命关天,还请县尊容后再审。其二,那哥舒翰虽然出言无状,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还是莫跟他一般见识吧。”
石得水好悬没气乐了,道:“笑话!一来,你这和尚不是什么有道高僧;二来,本官和你素不相识。你怎么就有那么大的信心,能从本官那讨到这个人情呢?’”
“哪里,县尊想错了。若说咱们俩素不相识不假,但若说贫僧不是什么有道高僧,那可未必。”
“哦,难道说,你还有些道行?”
“那是自然。”
说着话,安思顺将手中的玉佩高举,道:“此乃贫僧所炼的一件至宝,大人只要仔细看这玉佩,就知那智善和尚果是冤枉的了。”
“哦?果真如此?拿来给本官看!”
自有衙役上前,将那玉佩送到了石得水的手里。
这块玉佩表明了,崔耕等人今天遇到之人的身份。但是,事实上,安思顺也不知道,石得水能不能认出此物的来历。
不过,没关系。
安思顺心中暗想,这块玉佩的材质不错,卖钱也能卖个三五百贯。即便石得水认不出来此物的来历,他得了这块玉佩,也该不会追究自已的罪过了。至于哥舒翰?哼,一个杂胡而已,救不救得了无关紧要。
所以,安思顺此时的表情,还真是不慌不忙,宝相庄严,很有些得道高僧的味道。
石得水接过玉佩,先是没看出什么端倪来,道:“看这玩意儿……就能看出智善是冤枉得来?本官我怎么……嗯?”
他赫然发现,这玉佩不仅是材质好,但更绝妙得是,上面雕了一只青雀,栩栩如生。
如此雕工非雕刻大家不可为,作者绝不可能是民间人土。
既然如此,那这玉佩主人的名讳,就呼之欲出了——当今朝廷上,风头正盛的濮王李峤。
李峤的爷爷李泰小字青雀,太宗皇帝曾以一方雕了青雀的玉佩赐之,这块玉佩就成了濮王一系的传家宝。
如今李峤初回朝中,屡屡以此玉佩示人,知道的人相当不少。
不用问,现在宝顺是受了濮王李峤的指使,来干涉此案。
石得水暗暗琢磨,自已若不听李峤的暗示,那就是先得罪了雍州牧殷文亮,又得罪了国子监祭酒李峤,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还有更关键的,听了李峤的命令,就相当于濮王欠了自已一个人情。他和殷文亮同属于皇后一系的实力,若能为自已美言几句,这漫天的云彩不就散了吗?
至于说这样做会让自已丢面子?和当官比起来,面子值几个钱?能吃吗?
想到这里,他偷眼看向那宝顺和尚。
却见宝顺和尚正气定神闲、笑吟吟地看着自已。这和尚若没有绝对的把握,又怎能如此有底气?
石得水越发坚定了自已的判断,马上装模作样地高声叫道:“啊?果然有古怪,果然有古怪!佛祖慈悲,本官明白了,这凶手实际上是另有其人!”
言毕,下得堂来,紧走几步,来到安思顺的面前,深施一礼,将那玉佩高高托起,道:“若非宝顺大师施展法力,本官险些冤杀了好人啊,请受本官一拜!”
安思顺将那玉佩收起,点头道:“好说,好说。呃……那哥舒翰呢?”
“当然是无罪释放。”
“阿弥陀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石县令定当得佛祖保佑,公侯万代,富贵绵延。
“借大师吉言了。
……”
至此,这场霪僧案就算暂时告一段落。
今日百姓们虽然没听到什么风月之事,但是,先有哥舒翰硬怼石得水,后有高僧献宝,石得水幡然悔悟,也算值回票价了。人们一边议论着此案的真凶,一边谈论着宝顺大师的种种神奇之处,慢慢散去。
哥舒翰看了安思顺一眼,冷哼一声,一瘸一拐地往远方走去。
擦!
你哼什么?我救了你你还对我不满不成?你这杂胡懂不懂什么叫知恩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