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姚寿安排的人,马上就高声道:“官官相护,谁知道你现在写了伏辩,会不会日后再抽回来我们信不过你,只信得过崔查访,还请崔查访署名啊!”
“对,还请崔查访署名!”百姓们纷纷应和。
狄光昭主动写伏辩都不行,表面上看,此时崔耕除了署名之外,已经别无他法。
不过,对于拥有后世记忆的崔耕来说,于不可能中创造可能,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他忽然双手下压,轻咳一声,道:“诸位剑南道的贤达,诸位浣花镇的父老乡亲,请听崔某一言!”
姚寿道:“怎么?崔查访,你可是决定顺应民~意,和林刺史联名上一道弹章了?”
“非也,非也,崔某人是想明确的告诉大家……”崔耕面色一肃道:“虽然狄三公子的罪行证据确凿,他自已也承认了。但是,本官绝对不会在那道弹章上署名!因为,我明白……”
“什么?”
崔耕面现悲天悯人之色,拍了拍狄光昭的肩膀,继续道:“我明白,狄三公子他是有苦衷的!三公子,你……为了天下苍生,受委屈了!”
第562章 秘密薄如纸
纳尼?
听了崔耕这话,所有人尽皆目瞪口呆,包括作为当事人的狄光昭。
他心中暗想,苦衷?我哪有什么苦衷啊?难不成,为了替宋雪儿凑赎身银子,敲诈勒索百姓,这也算苦衷?至于什么为了天下苍生,更是完全挨不上啊!
姚寿也被崔耕的话震了个七荤八素的,道:“崔查访,你把话说清楚。难道狄光昭贪赃枉法,还贪出理来了不成?”
崔耕摇头道:“本官可没说他这么办是对的,但是,我认为这是狄三公子的一片赤子之心,实在不忍苛责啊!”
“什……什么?怎么又牵扯到赤子之心上了?”
崔耕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待本官说两件事儿,姚长史就明白狄三公子的意思了。头一件事,就是一年前,陛下想建一个大佛像,但奈何国库空虚,拿不出钱来。于是乎,她老人家准备下旨,令天下僧尼,每人每天各捐一文钱来修建此佛。”
姚寿当然听说过此事,道:“后来狄相爷上书,竭力反对此事。他认为,僧尼不事生产,最终这笔钱财还是出自于民脂民膏。如今大周灾害频频,陛下应体恤民力,不可妄动工程。最后,陛下欣然纳谏。但是……这跟狄光昭贪赃枉法有什么关系呢?”
“姚长史别着急啊,这还有第二件事呢。却说今年,陛下又心血来潮,想在洛阳城外司马阪建一大佛像,依旧是国库不足,想对天下僧尼收税。这次是在宰相李峤的劝谏下,陛下收回成命。现在问题来了,陛下为何会屡次三番的地想下旨修建佛像呢?”
姚寿沉吟道:“呃……兴许是陛下春秋已高,想多造佛像祈福。只是鬼神之事虚无缥缈。两位相爷体恤百姓进行劝谏,也不算错……诶?”
忽然,姚寿好像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点什么东西,道:“莫非崔查访想说,狄三公子勒索了那些钱,是想献给陛下造佛像?这个说法可不大高明,如此一来,天下所有贪官都可以以此为说辞了。”
崔耕道:“狄三公子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事实上,他的用意不在于钱……而在于纸!”
说着话,崔耕忽然扭头,冲着那些浣花镇的百姓们宣布道:“这些日子,让乡亲们受苦了!其实,狄县令之所以坚守自盗这些成都麻纸,不是为了勒索大家的钱财,而是为了收集足够的成都麻纸。有了这些麻纸,才能制成佛经十万卷,广发天下,为陛下祈福!大家想想,是十万本佛经的功德大,还是一座佛像功德大么?”
涉及自身的钱财,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马上就有人质疑道:“不对啊!要是狄光昭只为贪纸,为何还勒索我等的钱财?”
崔耕理直气壮地道:“废话,若是不加以勒索,你们能尽心竭力的筹措纸张吗?事实上,那些钱财人家狄县令根本就没动,明日就可原数奉还。”
崔耕不差钱,准备实在不行,自已就替狄光昭把这个窟窿填上。但实际情况比他想的好一点,狄光昭勒索的那些钱都存着,准备用来给宋雪儿赎身呢。
现在,狄光昭福至心灵,帮腔道:“不错,那些钱本官一文未动,都在县衙后宅东厢房呢,连账本本县令都有。也不用明日,今天我就可以全部奉还!”
好么,在崔耕和狄光昭的一唱一和间,一场普通的贪赃枉法事,变成了狄光昭为了大周天子忍辱负重,甘背骂名之举。
有道是“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严格来说,人家狄光昭的所作所为,也谈不上什么大错啊!这可让林啸可怎么弹劾?
还有最关键的,老百姓们眼皮子浅,听说有回头钱可领,注意力马上被转移。当时就有人准备往外走,也顾不得追究狄光昭敲诈勒索之事了。
眼见着大好形势就要崩盘!
宋雪儿心思电转,着急道:“不对!不对!麻纸是麻纸,佛经是佛经,两者之间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十万本佛经,纸是绰绰有余了,但狄光昭从哪找那么多人来抄写佛经?那工钱他给得起吗?十万本佛经的抄写钱,绝不在那佛像之下哩!”
“啊?”
狄光昭本来满脸笑意,闻听此言,笑容顿时凝固,含糊道:“崔查访,这个……这个……抄写佛经的事儿,你能解决是吧?”
“当然!”崔耕胸有成竹地道:“其实把麻纸变成佛经,是一点也不难,至于花费嘛……两三千贯钱也就够了。这对成都县衙,构不成什么负担。”
宋雪儿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道:“什么?两三千贯钱就能办成此事?不可能!绝不可能!”
崔耕道:“嘿嘿,对于别人说不可能,但对本官来说,却是轻而易举。宋小娘子,你难道忘了本官还有个绰号。叫点金圣手了么?”
“到底是什么法子?”
“其实这个法子说穿了不值一文。本官问你,和尚们散发印了佛像的纸给信众,都是画出来的吗?聚丰隆银号的钱票,是怎么制出来的?《大周黄家报》《神都时报》这两份报纸,又是怎么制出来的?”
“当然是雕版印出来的……啊?”
话说到这,宋雪儿忽然捂住了嘴,满脸的不可置信之色,喃喃道:“雕版印刷,对,就是雕版印刷!雕版可印钱票,可印报纸,可印佛像,当然也可以印佛经了。一本书的雕版再贵,也用不了一千贯啊!我怎么就这么笨,从来没想过呢。”
事实上,不是宋雪儿笨,而是崔耕有了后世的记忆,直接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
没办法,这年头的技术扩散就是这么慢。其实,在唐朝初年,关于雕版印刷术的各项技术,就已经成熟了。
但是,直到武则天去世之后,李显登基为帝,才出现了第一本雕版印刷的书籍——《金刚经》。
至于用雕版印刷术,印儒家书籍,那得到大唐灭亡后的五代十国时期,才在一代明相冯道的建议下开始。
可以说。宋雪儿今天完全是非战之罪。
但是,她自已不知道啊。宋雪儿心高气傲,一面佩服崔耕化腐朽为神奇的才智,一面努力寻找崔耕话语中的漏洞,准备扳回一城。
有了!
忽然,宋雪儿眼前一亮,清咳一声,质问道:“就算一切皆如崔查访所言,但浣花溪的百姓们何辜,要被勒索这么多麻纸?狄三公子慷他人之慨,岂能问心无愧?你崔查访明知此事,却任由百姓的利益受损,恐怕也对不住这青天之名吧?”
第563章 点金再显威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说一千道一万,世间财富乃是定值。狄光昭替武则天拿了不该拿的贡纸,得了个忠臣之名。但对利益受损的浣花镇百姓,该如何交待?
要是别人,还真被宋雪儿这话给问住了。
但是,崔耕拥有后世的记忆,却还有应对之策,道:“宋小娘子此言有理,所以狄三公子一直认为,自已的所作所为颇为不妥,心怀愧疚。于是乎,他求到了本官的头上,让我想个法子,对浣花镇的百姓们,有所补偿。”
宋雪儿俏皮地歪了歪脑袋,道:“哦?难不成崔查访要自已出钱,买下这些纸张?”
崔耕当然不可能这么干。
哦,拿自已的钱,替皇帝解决这些不急之务。自已是从皇帝那买了好了,但让官场其他同僚怎么办?难道也纷纷效仿?大家当官是拿皇帝给的俸禄的,怎么还能倒找钱呢?恐怕自已刚刚流露出来这个意思,就会成为官场上的众矢之的。
崔耕摇头道:“本官可买不起如此数量众多的成都麻纸,不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准备教浣花镇的百姓们一项造纸的新技术,想必足够补偿他们的损失了。”
狄光昭眼前一亮。道:“对,对!崔查访人称“点金圣手”,一定有法子浣花镇百姓的。想当初,他为定州长史时,不就是为了补偿民间养鸡户的损失,补偿了“蚯蚓养鸡术”吗?”
宋雪儿却是将信将疑,道:“这批麻纸的价值昂贵,一般的技术可不足以补偿。”
“本官这当然不是一般的技术,而是划时代的技术!”
崔耕转对浣花镇百姓们道:“大家之所以被狄县令逼得苦不堪言,主要是两条原因,一个是麻价高昂,无偿缴纳麻纸,是不小的负担。至于第二个原因嘛,则是麻的产量有限。最近你们把成都附近的麻用光了,就是有钱也买不到麻,才只能承受狄县令的勒索。”
浣花镇百姓中,马上就有人应道:“崔县令说得极是,但不知您这个点金圣手。有什么法子解决这两个问题?”
“当然是开发一种新材料来造纸!”
“那不可……”宋雪儿脱口而出,却又赶紧闭嘴。说实话,她还真被崔耕层出不穷的手段吓怕了,但觉眼前这个男人深不可测,还是不要贸然表态为好。
崔耕看了她一眼,继续侃侃而谈,道:“从古至今,纸张可分为两种,一种为皮纸,一种为麻纸。所谓皮纸,就是以各种树皮为主要原料造的纸。至于麻纸嘛,就是以各种麻为主要原料造的纸。比如现在,你们成都纸的主要原料,就是白麻和黄麻。现在,本官教你们造一种新纸——竹纸!以竹子为主要原料的纸!”
啥?竹纸?
浣花镇的百姓们,对于造纸是无比熟悉的,迅速就想到了用竹子造纸的几点好处。
其一,竹子的来源充足,漫山遍野都是,永无缺乏材料之虞。
其二,竹子的价格只有麻的一成还还不到,浣花镇的百姓们若是得了这项技术,至少三五年内,可以赚取到超额利润,不仅足以弥补在狄光昭治下的损失还有富余。
不过,还是有老成之人继续问道:“用竹造纸,先前也不是没有人琢磨过。但是,竹子坚韧,一直没有成功。敢问崔查访,你对此法果有把握?另外,竹纸的质量如何?可能及得上我们成都麻纸?”
崔耕笃定道:“本官当然有把握,若是本官这个法子不成,你们尽管把那新神的神像砸了,本官绝无怨言!”
“那是不敢,那是不敢!”提问之人的表情一阵讪讪。
崔耕继续道:“至于这竹纸的质量么,本官可以保证,上等竹纸和上等麻纸不分轩和,中等和下等当远在麻纸之上、诸位,你们就等着发财吧,哈哈!”
关于竹纸的质量,崔耕可不是在吹牛。
在历史上,虽然竹子性质坚韧,造纸工艺复杂,到了明朝初期,才形成了一套成熟的造纸工艺。
但是,这种纸诞生之后,很快就大行于世,将麻纸、宣纸等打的溃不成军,以至于被朝廷认定为科举考试专用纸。人们甚至写诗赞道:“淡画不灰、淡泼浓、浓泼淡、诗有烟霞气,书兼龙虎姿”。
至于崔耕有竹纸的制作工艺吗?废话,这玩意儿在《天工开物》上记载的清清楚楚,直接照抄不就完了?
“笋生之后,看视山窝深浅,其竹以将生枝叶者为上料。节届芒种,则登山砍伐。截断五七尺长,就于本山开塘一口,注水其中漂浸……”
崔耕将大概五百字,竹纸的制作工艺写完之后,浣花镇的百姓们如获至宝,欢天喜地。待领了狄光昭退回来的钱财之后,他们就更高兴了,连连口称青天,告辞而去。
人家苦主都不追究了,再加上狄光昭有为武则天祈福的“大义”,姚寿也无计可施,略微闲谈了几句后,也带着剑南道的高~官们离去。
宋雪儿倒是做戏做全套,表现的对崔耕依依不舍,含情脉脉。但崔耕自认为看穿了她,对佳人极其冷淡,冷言冷语地把她打发走了。
苏味道当然明白,崔耕今天完全是靠急智过关,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十万佛经之事。他懒得搀和这事儿,也晃晃悠悠得回了自已的院落了。
功夫不大,现场只剩下了崔耕和狄光昭两名高~官。
噗通~~
把左右屏退之后,狄光昭痛痛快快、诚心正意地给崔耕跪下了,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光昭知错了,多谢崔查访今日为光昭转圜,保住了家父的一世令名!”
崔耕苦笑着将其扶起,道:“狄三公子快快请起。其实,本官今日所为,大半还是为了自已。至于狄老相爷的令名么……嘿嘿,我还真保不住!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在成都县令任上,干的缺德事儿,肯定不光这么一桩吧?”
狄光昭略有些不服气,道:“其他事儿都是小事儿,按官场规矩来看,也不算太过分。”
“哼,放在别人身上不过分,但放在你狄三公子的身上,那可就不好说了!”崔耕盯着狄光昭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来问你,那些破事儿,宋雪儿到底知道多少?”
“她?”一提到宋雪儿,狄光昭马上就换了一副表情,咬牙切齿地道:“原来,本官对这蛇蝎毒妇一片痴心,什么事儿都不瞒她,那些事儿她全知道。”
闻听此言,崔耕是彻底没脾气了,口中啧啧连声道:“你啊你,狄三公子,你让本官说你什么好呢?三十多岁的人了,竟被一个黄毛丫头耍的团团转。”
时过境迁,狄光昭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道:“这毒妇虽然年纪不大,还真是颇有手段。说来真是惭愧,我连这毒妇的小手都没摸着,就把她当成了红颜知已,对她言听计从。”
崔耕眉头微皱,道:“这样啊,也真难为姚寿能找来这等人才。恐怕当初,他不是想用宋雪儿对付我,而是借着你对付狄老相爷。对了,你可知此女到底是什么来历?”
“来历?”狄光昭目露迷茫之色,道:“她好像是突然出现在成都吕七娘家的。现在看来,她肯定是姚寿的人,其真实身份,我几乎是一无所知。”
……
……
与此同时,益州大都督府,后宅,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