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天正却还不走,只见把鱼放下,连磕了三个响头,道:“崔御史,俺许天正先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得亏御史大人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俺也不是啥不知好歹的人。从今往后,我……我怎么尊敬我家将军,就怎么尊敬你。”
“不过一桩小误会,许校尉快些起来吧!”崔耕起身,上前将许天正扶了起来。
六部将又是一番夸赞,夸崔耕果然胸怀博大,不计前嫌云云,轻松将这插曲彻底给揭了过去。
一天的云彩满散,崔耕一方和陈家军一方再无隔阂。
现在大家都把崔耕当神医了,忙问陈元光下一步的治疗计划怎么办。
崔耕也没啥好办法,无非是把腐肉剜去,再以烈酒冲洗,最后用沸水煮过的白布包裹,然后吃阿司匹林。
陈元光的运气真不错,经过这一番折腾,竟然慢慢好起来了。
五天之后,完全康复。
众人看向崔耕的眼光越发不同,其实只有崔耕自已知道,这次是运气的成分居多。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僚人打不上来,崔耕等人也攻不下去,就这么僵持着。
直到半个月后。
这一天,陈元光请崔耕去茅庐议事。
“啥?你要去和僚人谈判?”
崔耕进来茅庐,听着陈元光跟他说完,不由瞠目结舌道:“那怎么成?那帮僚人本来就是要杀你,这跟自投罗网有什么两样?”
“崔御史稍安勿躁,听某家把话说完。”陈元光缓缓起身,正色道:“此事是经我深思熟虑的,前去谈判的风险是有,但绝对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
“为什么?你跟僚人可是世仇啊!多少僚人欲将你除之而后快?我不同意将军冒着险!”崔耕还是坚持已见。
陈元光多少有点感动,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崔耕的肩膀,然后继续道:“僚人中有想杀我陈元光的很多,但想救我的也肯定不少。你看都过去半个多月了,僚人却只在山下围困,一直没有强攻上山的打算,说明僚人内部肯定有人跟这支僚人叛军打了招呼,不得轻举妄动!所以他们才会只困不攻。如果我此番下山去谈判,在营里杀了我,试问谁能承担得起?”
崔耕颇为费解,问道:“果真如此?莫非将军在僚人中也有自已人?”
“差不离儿。南闽境内,僚人大大小小的部落总共四十八个,多了某家不敢说,除了那十来家首鼠两端的部落外,至少有三十个部落,只要我一支令箭传下,莫敢不从。真正铁了心与我为敌的,要杀我而后快的,不超过一掌之数。”
吹牛逼的吧?
崔耕有点不信,如果陈元光真有这么大威风,怎么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连一支援兵都没看见?
许天正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崔御史别不信啊,先前是将军昏迷不醒,现在将军醒了,啥事儿都能解决了。崔御史有所不知,我家将军有一房小妾,就是蜈蚣洞洞主钟有亮的爱女。蜈蚣洞可是僚人最大的部落,呵呵,哪家僚人部落的头领敢让钟有亮的女儿做寡~妇?”
李伯瑶也补充道:“不光是陈将军,便是我们陈家军中,不少人和僚人沾亲带故,包括我自已就娶了个僚妻。天正说得对,只要将军活着,啥事儿没有,那些部落都被将军打怕了,就听将军使唤!”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赞成陈元光的判断。
崔耕不知内情也不好说什么,再者,粮食快要告罄了,除了谈判之外,貌似也没有其他的出路。于是点头同意,并且坚决要求,自已和陈元光一块去。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陈元光谈判失败,自已躲在山上也坚持不了几天了。不如现在跟着去谈判,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崔耕此番因为制药救了陈元光一事,在陈家军中不仅无人敢小觑于他,而且都对他尊崇有加,颇有声望。众人略微劝了几句,也就不再阻拦。
陈元光见崔耕执意要陪同,也就遂了他,不过对许天正重重嘱咐,万一情况不妙,哪怕丢了自已的性命,也要保护崔御史的安危。
许天正把胸脯拍的啪啪响,慨然应允。
最后,陈元光又交代崔耕,此番下山的谈判由自已一力承担,不到关键时刻,崔耕万不可暴露自已的真实身份。
如果只是作为一个小小的随从的话,即便双方翻了脸,在许天正的保护下,崔耕也未必没有逃命的机会。
这是一片好心,崔耕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一行三人除了茅庐,打着白旗,出了先前用石头垒砌的工事。
陈元光的名头在僚人中太响亮了,平闽开漳期间不知杀了多少不服王化的僚人,简直是僚人刽子手大魔头有木有?故刚一报出名号,拦路的僚人小卒就赶紧回去通禀。
不过再次回转的时候,他脸上的敬畏之色已然完全不见,道:“陈将军,我家寨主请你进去。不过必须交出你们的兵刃!”
这个要求虽然过分了一点,但也不是全无道理。
许天正愤愤地把佩刀解下,交给那小卒,道:“两千僚兵驻扎于此,还怕了我们三个人?呸!胆小如鼠!围困我们的,是哪个洞主?”
那僚人小卒也不隐瞒,道:“不是哪位洞主,是我们雷里正。”
“哪个雷里正?”
小卒解释道:“就是唐化里的雷万龙雷里正。”
啊?
闻听此言,不但许天正,就是陈元光都脸色突变,意外道:“怎么是他?”
那小卒忿忿道:“怎么不能是我们雷里正?莫非只准你们汉人欺负我们,还不准我们反抗?”
陈元光自重身份,不想和他争论这个问题,摆了摆手,让他头前带路。
趁着这个空档儿,许天正给崔耕解释了这个雷万龙的来历。
这雷化龙原来是金鸡洞洞主雷啸的长子,因为争夺洞主之位失败,一怒之下,带着忠心的手下投奔了陈元光。
作为第一个投降大唐的僚人贵族,陈元光给了他很大的优待,不仅专门划出一处肥沃的土地令其安居自治,还赠予了他不少铁治的农具,并教授他们汉人先进的耕作方式。
最关键的是,陈元光给了他一项特殊的政策——不用缴税。
很快,雷万龙的领地就兴旺发达起来,为了纪念大唐的恩德,这个地方被更名为——唐化里。
后来,由于雷万龙的示范效应,又有不少僚人下山投奔,整个漳州地界儿总共建了九处唐化里。
因为雷万龙投降的最早,声望很高,这九处唐化里都唯他的马首是瞻,这权势可比当一个金鸡洞洞主强多了。
可没想到雷万龙这厮竟然忘恩负义,趁你病要你命,居然趁着陈元光丁忧守墓,麾下无军时杀上云霄山,要取他性命。
崔耕听罢过后,心里却有自已不同的见解,他认为此事没那么简单,要是雷万龙这种归顺的二五仔都反了,那僚人中还有何人不反?
看来陈元光是过分乐观了,今天这桩谈判成功的可能性着实不大,弄不好,自已等人就有性命之忧!
但来都来了,想要退回山上去恐怕是难了。
唯有走一步算一步,见机行事了!
三人被领到一个用竹子搭建的巨大窝棚前,这就是两千僚人所谓的中军帐了。
果然,三人一进去,就听到一个粗犷的嗓音高声喊道:“陈元光,你终于舍得下山了?你是来投降的吗?”
第162章 僚人有苦衷
崔耕往前望去,但见一名中年男子居中而坐,头带幞头身着圆领青袍,面色白净双目有神。乍一看,就跟大唐的汉人教书先生无异。
刚才说话就是他,就是陈元光、许天正口中的那个雷化龙。
还有一人端坐在他的左侧,看年纪三十不到,头戴一顶竹冠,身着五彩左衽衫,皮肤白皙,鼻直口方,眼睛细长略嫌阴鸷。
不待陈元光答话,许天正这暴脾气已经忍不住了,开口就骂:“投降?投降个蛋!雷万龙,咱们知根知底的,少给老子装大瓣蒜。怎么的?你连你弟弟都打不过,还想我们造我们大唐的反?你是要作死吗?”
他越骂越起劲,更是挥臂痛斥:“识相的,赶紧撤掉山下僚兵,放我们离去。我家将军大人有大量,可以不跟你一般见识。否则,大唐天兵一至,你们这些反贼一个也别想活!”
雷万龙和许天正也算是老相识了,知道和这个浑人纠缠不清,直接看向陈元光,冷冷问道:“陈将军,许校尉的话,是他自已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莫非你今天下山来,就是耍嘴皮子威胁雷某人来的?”
陈元光没有正面回答,先是往四下里扫了一眼,然后拉了把竹椅,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
随后,他指着坐在雷化龙身旁的那个眼神阴鸷的男子,问道:“老雷,这人是谁?本将军不记得你手下有这么一号啊?”
“既然陈将军想认识,那我便给你们互相引荐一下。”雷万龙不冷不热道:“这位就是漳仙洞的新任洞主,盘文迪。如今我僚人三十六洞准备以盘洞主为盟主,雷某人为副盟主,共襄盛举。”
漳仙洞就是坚决与汉人为敌不服王化的四个部族之一,陈元光一听这个,就知不妙,不出险招此番是万难脱身了。
“雷万龙,没想到你和漳仙洞搞在了一起,看来是诚心要造反啊!那没什么好说的了,刚才许校尉的话就是我的话!”
说着话,陈元光霍然而起,紧走几步向前!
别看许天正彪呼呼的,但雷万龙心底里最畏惧的人还是陈元光。这是陈元光平闽开漳杀僚人无数,种下的赫赫威望!
积威之下,雷化龙起身把腰刀抽出,惊惧道:“站住!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陈元光毫无惧色地在刀尖前站定,道:“放心,本将军不是来做刺客的,我是来送死的!”
说着,他微微侧身,指着自已的脖子,道:“姓雷的,有种的话,你往这砍,别犹豫!一刀砍下去,咱们恩怨两销!一刀砍下去,九处唐化里化为乌有!一刀砍下去,数万僚人陪葬!你砍啊!你砍啊!”
“我……我……”
雷万龙要真是什么心志坚毅的汉子,还能成为僚人第一个投降的部落贵族?
在陈元光一往无前悍不畏死的威势下,他一阵犹豫,嗫喏道:“你冲我发什么狠啊?这事又不赖我,都是你们汉人逼的。”
“逼的?我们逼你们什么了,九处唐化里不是都挺好的吗?”陈元光缓和了一下口气,问道。
雷万龙苦笑一声,缓缓放下手中的弯刀,道:“陈将军,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事实上,现在我们僚人想不反也不成了……”
雷化龙将万般无奈道了出来,原来自从贾仁义当上了漳州刺史之后,就把陈元光的免税政策废除了。
也就是说,所有僚人,以后都必须和汉人一样缴税,没有任何优待。
按说这也没什么,经过多年的发展,现在九个唐化里基本与汉人的村寨无异,朝廷的税赋也交得起。
可最近一个月,贾仁义越发过分起来。他下了通知,今年的夏粮征收要提高三倍,这就足以影响到僚人的生计。
好吧,这个赋税额度,按说僚人咬咬牙也不是交不起。然而,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谁知道他以后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如果说增加赋税的软刀子的话,另外一件事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贾仁义还以加强僚汉通婚的名义,要求僚人进献美女。
以前陈元光虽然也鼓励僚人通婚,但那是在自愿的基础上。汉男可以娶僚妻,汉女也可以嫁僚男,没人有什么不满。
可现在这种单方面的进献算怎么回事?
关于增加赋税和进献美女之事,陈元光今日真是第一次听说。看来自已丁忧守墓久居云霄山上,消息闭塞,贾仁义已经无法无天了!
他问道:“为何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雷化龙为何不向本将军的旧属求助?为何非要走上抵抗朝廷,私自造反这条不归路?”
“你的旧属?”雷万龙把腰刀归鞘,叹了口气,道:“陈将军,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忠心部下们都被贾仁义调往山里,清剿我们僚人去了。”
陈元光又是一愣,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贾仁义拦得住别人,可拦不住你雷万龙!出了这个大的事儿,你为什么不上云霄山来告诉我?让本将军替你作主?”
“这……”雷万龙的目光有些闪烁。
正在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盘文迪突然插话道:“雷大哥有些话不好说,这个问题就由本洞主来回答吧。陈将军,你觉得告诉了你能有什么用?大家尊敬你,称你为陈将军。不尊敬你,你不过是一个大唐草民罢了,能做得了贾仁义的主?”
“这……”陈元光一时语噎。
盘文迪这番话略有打脸嫌疑啊!没办法,如今他丁忧白身,又无私军,漳州地界儿作主的,的确是贾仁义。
虽然漳州与别的地方不同,直到五年前才正式立州,汉人大部分是陈元光所率的大军和从军家属,没有多少真正意义上的百姓。
就算陈元光什么官职也没有,真的发了狠,一声令下,就能让贾仁义的命令出不了刺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