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咱们聊得很投机,你一定知道我是谁。”秦逍道:“昨晚傉萨向步六达人提出条件,让步六达军后撤三十里地,我应该没记错吧?”
渊盖寅摇头道:“没有记错。步六达军花了多年的时间,在兴安河西岸构建了完整的防御部署,我们想打到对岸,十分困难。他们的防御部署,纵深也就二十里左右,所以只要他们真的后撤三十里,这些年构筑的防线立刻就会彻底崩溃,再想重新部署,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做到。”
“所以他们如果答应了条件,就会落入你的陷阱。”秦逍叹道:“你的野心自然不只是吃下那三十里纵深,而是在他们撤军之后,趁他们立足未稳,立刻发起全面攻击,彻底吃下整个黑森林。”
渊盖寅点头道:“这确实是我的计划。但他们不是蠢人,自然明白一旦后撤三十里,必将面临极其凶险的境地。我就是想让步六达那位大单于做出一个选择,他是想要黑森林,还是想要步六达的声誉脸面。”
秦逍笑道:“如果你继承了渊盖建的大权,我相信你确实可能会有一番大作为。”
“过誉了。”渊盖寅看着秦逍道:“你或许以为我对大唐也有野心,如果真是这样想,那就是你的判断错误。”
“哦?”秦逍淡淡道:“这些年渊盖建秣兵厉马,而且出兵四处侵吞其他力量的地盘,甚至有渤海的军人扮作乱匪在大唐边境袭扰,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渤海的野心了。”
渊盖寅想了一下,才道:“莫离支的意图,拿下黑森林,在黑森林部署兵马,就可以与渤海本土的兵马对大唐东北形成钳形之势,一旦天下有变,渤海便可以两路出兵东北,一举拿下东北四郡,建立一个庞大的大渤海国。”
秦逍皱起眉头,其实渤海人这种意图,他还真是早就猜到,不过从渊盖寅口中说出来,还是让秦逍有些震惊。
“你方才似乎说过,大唐与渤海是父子之国,哪有儿子反叛父亲的道理。”秦逍道:“为何突然又变了口风?”
傉萨渊盖寅摇头道:“没有变。”
“哦?”
“我说了,这是莫离支的意图,并不是我的意图。”渊盖寅平静道:“如果渤海的大权在我手中,我对大唐绝对会秋毫无犯。”
秦逍笑道:“因为我是唐人,你才这么说?”
“并非如此。”渊盖寅轻叹道:“莫离支雄心勃勃,一心想要建立一个强大的渤海国,为此将心思全都放在上面。但是他忘记了,渤海在大唐的眼中,实在算不了什么。无论人口还是物产,相距实在太大。大唐动乱,渤海确实有机会吞下东北,可是一旦等大唐恢复元气,刀锋指向东北,渤海根本无力抗拒,吃进去的都会吐出来,而且除此之外,渤海还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渊盖寅说出这番话,秦逍倒还真是有些意外,问道:“你当真是如此认为?”
“绝无虚言。”
“可是据我所知,当年武宗皇帝东征,你们渊盖氏族的先祖就曾经被武宗皇帝下旨极刑处死。”秦逍盯着渊盖寅眼睛道:“难道你不记恨在心?”
渊盖寅平静道:“先祖之仇,从无忘记过。”顿了一下,才道:“但记住此仇,不是为了向大唐报复,而是让自己明白,一旦触怒了大唐,会有怎样的后果。”
秦逍微笑道:“你既然如此有见识,为何没有劝说渊盖建改变意图,依然想着攻略黑森林,达到觊觎东北的目的?”
“原因很简单,十年前,我或许有胆量向莫离支谏言,但如今若是向他说出我刚才这番话,我会死的很难看。”渊盖寅嘴角泛起古怪笑容:“这些年来,他的性情越来越暴戾,身边人即使没有过错,也可能会遭受飞来横祸。他说的话,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否则下场一定会很凄惨。”
秦逍“哦”了一声。
“渊盖无双死在大唐之后,他变得更加歇斯底里。”渊盖寅缓缓道:“渊盖无双是他最宠爱的儿子,看着渊盖无双活生生出使大唐,回到渤海的时候却是一具死尸,莫离支更是受到刺激,就在当天,将出使大唐的所有人全都杀死,为渊盖无双陪葬。”
秦逍微微变色。
他在京都杀死渊盖无双,事后也知道渤海使团是带着渊盖无双的尸首返回渤海,但那支使团回到渤海之后的命运,他还真的没有关注过,也没有再听到有关那支使团的消息。
现在才知道,那支使团回到渤海,竟然全被杀死。
看来渊盖无双之死,对渊盖建确实是一个极大的刺激,而渊盖建也确实残忍至极。
“他现在已经陷入癫狂。”渊盖寅叹道:“渤海虽然不比大唐繁华,可是我在渤海都城过的也是富贵生活,你可知我为何要舍弃那种生活,跑到黑森林这种苦寒恶劣之地?”
秦逍似乎明白什么,道:“你要远避灾祸?”
“不错。”渊盖寅微微点头:“留在渤海都城,我可能随时都有性命之危,所以只有跑到黑森林才是避祸之道。我在这里一待就是四年,四年来从无回过一次渤海。这里生活虽然艰苦,但我至少还活着。”
秦逍笑道:“这些都是你们渤海的隐秘之事,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因为我想告诉你,我想活下去。”渊盖寅看着秦逍,很认真道:“而且我对大唐没有任何威胁。”
秦逍想了一下,才道:“如果我让你撤军三十里,你会怎么做?”
“我会下令撤军。”渊盖寅道:“这四年我统领渤海的森林军团,麾下众多部将都是我一手一把起来,如果我为了暂时保全自己的性命,下令撤军,他们即使心中存疑,应该也不会抗命。”
“暂时保全性命?”
渊盖寅淡淡笑道:“这道军令一旦下达,渤海全军后撤三十里,步六达人肯定不会错失良机,定会全军出击。他们多年来一直存着收复黑森林之心,而且黑森林是他们的故土,所以一旦他们集中所有力量打过来,东部森林的步六达各部族也会响应,我渤海军恐怕真的要退出黑森林。”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平静道:“下令后撤三十里,导致渤海丢失黑森林,这两件事情无论哪一样,都足以让莫离支将我五马分尸。”
“他是你父亲,会对你如此残忍?”
“父亲?”渊盖寅怪笑一声,摇头道:“不,你错了,在他心里,只有两个儿子,我应该算不上是他的儿子。”看着秦逍,一字一句道:“我是庶子,我的母亲是贱奴!”
第1643章 阋墙
秦逍闻言,略有些愕然,还没说话,却见帐门被掀开,陆游已经从帐外进来。
“已经将所有女人都放走。”陆游走到秦逍边上,蹲下身子轻声道:“给了棉衣和食物,每人也发放了银钱。”
秦逍问道:“营中可有动作?”
“营门处都加派了守兵。”陆游瞧了渊盖寅一眼,“他们似乎有所察觉。”
秦逍想了一下,才看向渊盖寅道:“要不傉萨送我们一程?”
渊盖寅问道:“你的意思,是送出营门,还是送到兴安河?或者说……将你们送到步六达人的营地?”
“这就看傉萨的心意了。”秦逍含笑道:“送的越远,你的诚意也就越真。”
渊盖寅淡淡一笑,道:“也好。”抬起头,高声道:“来人!”
外面立刻有人进来,渊盖寅吩咐道:“备三匹马!”
那人退出去之后,渊盖寅这才起身,一边向帐外走去,一边对秦逍道:“可以边走边说。”
陆游似乎也没有想到渊盖寅如此从容痛快,唯恐渊盖寅耍弄手段,立刻贴身跟上。
秦逍倒是淡定自若,站起身来,也跟了上去。
三人出了大帐,很快便有人牵了三匹马过来,渊盖寅率先翻身上马,秦逍和陆游也是上马,分别在渊盖寅左右,落后半个身位而已。
渊盖寅一抖马缰绳,骏马缓步前行,秦逍和路由紧紧跟在左右。
走出一小段路,便见到那名叫做夏成的渤海部将正站在不远处,在他身后,跟着十数人,其中有数人甲胄与普通渤海兵不一样,应该都是渊盖寅麾下的部将。
秦逍看在眼里,心知夏成肯定是已经看穿,但投鼠忌器,现在定是焦急万分。
三匹战马缓缓前行,不急不躁,看上去倒像是傉萨在骑马巡营。
夏成神色凝重,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抬步走过来,身后众人正要跟上,夏成抬起手,示意众人停步,自己却是独自过来。
秦逍心想这人倒还有些胆识,明知道凶险,却还敢过来,对渊盖寅也算是忠心耿耿。
“傉萨要出营?”夏成距离数步之遥,在渊盖寅坐骑前停下,恭敬道:“先前有刺客潜入营中,是否要带上护卫?”
说到“刺客”二字之时,似有若无地斜睨了秦逍一眼。
渊盖寅倒是镇定自若,道:“我出营转一转,有两名守御卫跟随,无须担心。”顿了顿,才继续道:“夏将军,我出营这段时间,营中诸事由你掌理,不要疏忽!”
夏成神情凝重,嘴唇动了动,终究是躬身道:“是!”却是退到了一边。
渊盖寅这才一抖马缰绳,继续前行,马匹的速度也快了不少,秦逍和陆游紧随而上。
秦逍有意回头看了一眼,见到夏成正迅速跑到那几名将领边上,似乎在说着什么。
他知道那群人现在肯定是焦急无比,商议营救渊盖寅的办法。
三人骑马出了大营,陆游忍不住看了秦逍一眼,从进入大营到现在出来,前后加起来不到半个时辰,却让陆游感觉似乎是在做梦一样。
重兵把守的渤海傉萨大营,不但轻易进了去,现在竟然挟持着渤海傉萨轻易出来,甚至中间还救走了一群林中部族的女人。
这每一桩在此前陆游觉得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在短短半个时间之内全都做到。
出了大营,渊盖寅却是直接向西边拍马便走,三骑飞驰,很快就进入了茂密的森林之中,而此刻还不到正午时分。
此刻的黑森林之中,光线倒也不差。
不过林中的积雪依旧很深,所以跑了一段路之后,三匹马都慢了下来。
忽听到后方隐隐传来声音,秦逍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回过头看了一眼,见到在后方远远跟着一队骑兵,他们不敢靠得太近,秦逍心知那肯定是夏成派来的人。
夏成顾忌渊盖寅的安危,在营中不敢轻举妄动,但肯定又不能任由渊盖寅被如此挟持走,所以还是派了人跟在后面。
秦逍此时还真是不急,也并不担心渤海人真的敢动手。
有渊盖寅在手,黑森林中的渤海军那是肯定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这群人真的敢不顾渊盖寅的生死,那么在营中就已经出手,用不着渊盖寅被带出大营。
“傉萨,那位夏将军对你的忠诚还真是令人钦佩。”秦逍此刻已经与渊盖寅齐头并进,反倒是陆游跟在后面。
渊盖寅扭头看了秦逍一眼,道:“他是我一手提拔起来,为人本来就很忠义,再加上我是他唯一的靠山,所以他对我的忠诚不必怀疑。不但是他,渤海黑森林军团的将领都算是我的人,可以为我赴汤蹈火。”
“我相信。”秦逍笑道:“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渤海森林军团是你的嫡系兵马,你花费数年时间,在这里打造了一张保命符!”
渊盖寅笑道:“保命符?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我能活下来,森林军团这张保命符确实少不了。”
“方才在大帐之内,你说的那句话我有些听不明白。”秦逍道:“反正离兴安河还有好几十里地,咱们边走边聊如何?”
渊盖寅道:“如我所愿。我也想和你好好聊一聊。”向前方望了一眼,才问道:“莫离支有五个儿子,你可知道?”
秦逍道:“略有耳闻。”
“我虽然是长子,却是贱奴所出。”渊盖寅道:“我的母亲是奴隶出身,被莫离支宠幸,很意外地生下了我。我直到三岁之前,都是住在草棚里,因为我母亲的身份,即使生下了孩子,渊盖家族也不会轻易让我入族。”
秦逍却也知道,渤海国的文化受大唐影响极深,朝廷架构和人文礼仪都是与大唐异常酷似。
大唐的伦理在渤海甚至更为严格。
“你的意思是说,渊盖建知道你的存在,却并不认你为子?”
“是。”渊盖寅道:“对他来说,我的出生只是一个意外,又或者说,意外都算不上。”
渊盖寅竟然会对挟持他的人坦诚地说出自己的身世,这还真是让秦逍感到意外。
不过他心里明白,渊盖寅绝不会闲来无事和自己聊起这种隐秘之事,他既然能提及此事,必有缘故。
秦逍有的是耐心,倒想知道他最终的意图是什么。
而且渤海作为大唐一个威胁,秦逍倒也愿意从此人口中了解更多有关渊盖家族的情况。
“那他为何又让你有了渊盖姓氏?”
渊盖寅笑道:“因为除了我,他多年无嗣。那时候渤海尚未一统,他年纪尚轻,兄弟三人之中他排行第二,虽然才干远超过其他两人,而且也有许多人支持他继承渊盖家业,可是他当时最致命的弱点就是子嗣。渊盖氏族的家业,肯定不会让一个绝嗣之人继承。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大婚一年多,到我三岁的时候,他迎娶大妇已经快五年,没有生下一个孩子。”
秦逍虽然觉得“大妇”这个名字很奇怪,不过也能明白大妇肯定就是渊盖建的正妻。
“为了得到家族的支持,莫离支就只能勉强认下我,让我进入了族谱。”渊盖寅叹道:“我只不过是他的一件工具,他当然不会真的将我当成儿子看待,所以我从小就明白,我想活下去,就只能依靠自己。”
秦逍想不到渊盖寅竟是如此身世。
“五个儿子之中,我的母亲最为卑贱,所以我虽然是长子,而且入了渊盖族谱,但没有人真正将我视为渊盖家的人。”渊盖寅道:“就是那两个妾室所出的兄弟,也觉得我比他们低上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