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朝周鹤、汪伯潜他们拱拱手,就在侍卫的簇拥下与萧燕菡先回大帐歇息去了。
望敌台上也建有战棚,为迎接周鹤、汪伯潜等人临视战场,还特意在战棚里摆放桌椅,好叫他们慢慢的观看数十架重型投石机一起发动的场面。
周鹤、汪伯潜此时也不能说徐怀怠慢,只能耐着性子站在望敌台的战棚观战。
目前所部署的六十多架投石机还仅仅是初步,更多的配重式投石机还是紧急建造中。
一连数日,徐怀都推说身体疲惫,只是着董成、刘师望、郑屠、朱桐他们陪同周鹤、汪伯潜、魏楚钧他们登上望敌台观看投石机轰砸敌营的情形。
虏兵大营虽说坚固,但到底规模太小了,特别是环绕的小营仅有百步见方,哪里抵得住大量的投石机抵近后持续不断的轰砸?
最初时虏营还拿投石机进行对轰,以木结构为主的投石机,哪怕是被十数斤重的泥丸弹持续砸中,也会产生不同程度的损伤,但他们这边可以源源不断建造新的进行补充。
靖胜军所投掷的泥丸弹也都是经过烧制的,不仅分量更足,体积更大,更为坚硬,砸入敌营后绝大多数都会破裂开来,令虏兵难以重复利用。
这种情况下,虏兵的投石机反击就完全被压制住,投石机也是每日俱减。
三天之后,虏兵就不得不放弃外围的小营,将兵马都收缩到坚如城池的大营之中——范宗奇就组织兵卒、民夫,继续将前垒往前推进,然后将数量倍增的大小投石机,部署在距离虏营城墙一百到三百步之间的地带,持续不断、昼夜不休的轰击虏营。
望敌台距离虏兵南大营仅千余步,晴朗时周鹤、汪伯潜、魏楚钧都能清晰看到虏营城墙被砸出一道道蛛网状的裂痕,还不时发生小的垮塌;守在城墙之上的虏兵,被散石弹、泥丸弹砸中,骨断肢残的情形更是历历在目——他们看了都替虏兵感到触目惊心。
在此期间,虏兵也试图组织反攻,但靖胜军甲卒依托营垒进行坚决的狙击,虏兵的反攻一次次被无情的瓦解。
七八日后,虏营城墙大面积垮塌,几乎都没有虏兵敢站到城墙之上防守,这时候范宗奇组织上百架投石弩车、巢车投入前阵,几乎贴着虏营残破的城墙将一只只点燃的火油罐朝虏营之中投掷而去,将点燃后冒着滚滚黑烟的湿木料投入虏营,以烟毒熏敌;组织精锐弓弩手,以强弓劲弩狙射虏兵……
这期间也有虏兵及雄州汉军试图投降,徐怀下令一概不受。
第一百八十一章 战果
进入十一月,徐怀才颁布限制招降令,即雄州汉军都将以下许降,色目军十夫长以下许降;雄州汉军都将及诸色目军十夫长以上武吏,斩赤扈人首级三枚到十枚,可将功赎罪许降;赤扈本族兵卒以及雄州汉军、诸色目军罪大恶极之将领尽诛,绝不容情。
与此同时,靖胜军也开始组织兵卒从垮塌的城墙缺口杀入虏营。
除了徐怀对被围虏兵中的汉军降附将领及赤扈族兵下了绝杀令外,十一月淮南地区的天气也冷了下来,甚至还下了两场小雪,令南岸虏兵看到坚守至淮河冰冻的希望。
虏兵的抵抗意志并没有因为城墙垮塌、失守而瓦解,成百上千的虏将、投降汉将倍加严厉的胁迫底层兵卒以及数千民壮在其大营内部开挖一道道壕沟、夯筑一道道土墙,试图负隅顽抗、坚守到底。
靖胜军也不着急往虏营深处延伸,而是利用盾车、弩车等战械一步步抢夺、控制要点,不断压缩敌军的防御空间。同时在垮塌的城墙基础之上,抢修望敌台,将一架架投机弩车放置上去,居高临下往虏兵抵抗区更精准的投掷火油罐、泥丸弹;期间还不断将诸路勤王兵以及寿春兵马拉进来打消耗。
虏兵水师虽说不再有将主力战船拉入淮河进行会战的决心,但小股船阵出击袭扰却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敌船夜间出动更是频繁,也给荆州水师造成不少的伤亡,虏兵也是以此激励其南岸兵马咬牙坚持到淮河冰封之时。
十一月上旬,荆州水师的三四百艘中小型战船也终于通过被堰坝分隔成数段的山阳渎(京杭大运河淮东段)进入淮河。
这时候荆州水师在会合淮东水营、信阳水营之后,不仅有能力在夜间也对淮河寿州段进行全域封锁,同时还对虏兵水师控制的颍水河口发起进攻……
南岸虏兵最终没有能坚持到淮水封冻,十一月二十一日杨景臣下令最后仍追随于其的数十护卫,在一处暂未失守的祠堂之中堆满薪柴,与二子杨从裕、杨从同点燃薪柴之后自刎而死,随后雄州汉军数千残兵投降,宣告南大营彻底拔除。
东大营主要由赤扈万夫长怯不黑率部驻守,则顽抗到十一月二十六日被全歼。
周鹤、汪伯潜二人在董成、郑屠、朱桐等人的陪同下,巡视过淮西已经陆续收复的州县,受邀再次赶回到淠水河口大营与徐怀见面。
这时候成百上千的民夫,已经开始收拾战场,将一具具焦黑的尸体从浓烟滚滚的残破虏营之中用牛车或骡马车拉出来。
将其中是赤扈及诸色目部族的兵卒以及雄州降军的将领从这一堆堆尸体里甄别出来进行枭首,一颗颗头颅从石灰里裹一遍,保存起来准备送往京中;然后那些有头无头、残肢全肢的尸体,都像牲口一般扔进一座座挖好的大坑里。
在这个埋尸坑里,每扔数十具尸体,都会洒铺厚厚一层石灰以防瘟疫。
周鹤、汪伯潜以及随行的士臣,再次站在望敌台,看着这一幕幕都难抑一阵阵晕眩。
“这一仗总算暂告一段落了,平凉公这边可有将战果统计出来?”周鹤收敛心神,感慨的问道,“老夫也要及时为平凉公,为三军将卒请赏啊!”
“只能说暂告一段落,但淮河封冻在即,很难说北岸虏兵就不会再蠢蠢欲动了,”徐怀负手站在被摧毁的浮渡处,举目远眺北岸的虏营,说道,“至于战果,也只是略作统计,仅算淠水河口一役,前后击毙胡虏及降附汉军近两万六千人,俘虏汉军及诸色目军兵卒一万两千余众,解救被掳民夫六千余众,缴获战马不到三千匹……”
虏兵南下时携带大量的战马以及普通的挽马、驮马,即便殿后虏兵也有大量的战马,但虏兵在被围困之后,为节约豆麦秣粮以及尽可能的多储备肉食以利坚守,大批量宰杀战马以及其他牲口,最后仅保留四千多匹战马,想着作为最后的突击力量使用。
而在最后对这些战马的争夺中,又被虏兵杀死千余匹,最后所得不足三千匹良马,单以战马得失计,这一仗京襄都算不上赚。
八九千契丹将卒穿过邛崃山后,通过水路坐船过来增援相对方便得多,也容易隐藏行踪,但绝大多数战马还是由京襄提供。
这一仗,京襄除开驻守汝蔡等地的骑兵部队外,差不多将所有的战马,包括编入现役的、马场所储备的,乃至种马都拉了出来投入淮西战场。
骑兵部队看上去仅仅参与了突袭进逼敌营以及强袭浮渡的作战,前后也就半天时间稍多一些,之后主要负责外围的警戒,但战马的损耗依旧极大。
特别是趁夜奔袭,那么多的骑兵黑灯瞎火驰行于起伏不平的野地,马蹄踩到坑里,动不动就会将马蹄子撅断掉,这匹战马就直接废了,很难养好伤再上战场。
夜奔淠水河口,甚至还有数百将卒从马背上摔伤,人数之多甚至不比杀到淠水河口、强袭浮渡作战产生的伤亡低多少。
不过,最主要的伤亡还是集中在水军作战以及后期以靖胜军充当主力对虏营展开强攻上,战死及重残人数都超过四千人。
而说到第二次淮南会战,大越军民总的伤亡就惨烈了。
建邺水师覆灭,战死及溺水而亡的将卒、水手就高达两万五千余众,最终剩不到万余水师将卒及船夫、水手,为荆州、润州水军收编;建邺军民死伤两三万。
合肥沦陷,除了右骁胜军近一万精锐战死外,合肥城内地方守军近两万人或战死,或投降之后被掳往淮河北岸。
此外,霍邱、肥西等十数州县沦陷,地方战死及被俘兵卒超过两万余众。
总计达三万人众的归德军全体投敌。
而说到民众的伤亡与掳掠,仅有青壮人口计,淮西损失可能就超过二十万。
第一次淮南会战就主要发生在淮西,会战之后淮南人口剧减到一百八十万以下;这一次淮西会战结束,等民众陆续返乡,人口可能会再一次骤减到一百二十万左右。
相比较天宣年间总计三百六七十万人口,此时的淮西基本上可以说是彻底打残了。
单纯以总伤亡论,大越可以说是惨不忍睹,但南岸大营绝大多数将卒的脸上,在这一刻都洋溢着自豪与斩获大捷的喜悦。
虽说第二次淮南会战,军民总的损失极其惨重,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一役所代表的巨大转折意义。
在此之前,哪怕是第二次淮南会战之前,京襄在中路与三十万虏兵对峙两年,最后也是虏兵主力见强啃不下主动撤退的,京襄到最后亦无力展开大规模的反击,并没有取得一次性歼灭、俘虏敌军近四万的骄人战果。
更不要说第一次淮南会战,在付出巨大的牺牲之后,主要也是靠天气将虏兵逼退。
汝颍会战虽说战果更大一些,但汝颍会战更多是借助泛滥的洪水,对敌军进行切割,在局部战场形成以众击寡的局面。
而第二次淮南会战,到最后的阶段,他们几乎是将近四万虏兵摁在淠水河口的烂泥地往死里打,而且也是纯粹凭借军事力量将北岸虏兵隔绝开来,从头到尾北岸虏兵都没能提供增援,而从头到尾南岸虏兵都没能挣脱出他们的手掌心。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还需要细说吗?
是不是已经真正到了驱逐胡虏、收复中原的时机,这个没有几人能说得好,但只要对时局稍有了解的,都清楚赤扈人往后将绝不敢再妄言渡过淮河半步。
这时候一队骑兵从东面缓缓而来,被警戒人马拦在外围进行盘查。
“应是韩使君与葛钰将军他们到了……”郑屠朝那边张望片晌,猜测说道。
片晌后警戒卫骑驰马来禀:“淮西制置安抚使韩时良与兵马都部署葛钰来参见使相、周相、枢相!”
周鹤作为正相,还以他名义上的地位最高;汪伯潜仍是枢密使,是为枢相;徐怀正式得授泾州节度使、平凉郡公兼领京襄制置安抚使、提辖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则为使相,比“使君”之谓更进了一步。
“我们现在下去,刚好能与韩时良、葛钰他们在大帐前碰上面;顾使君、邓侯、刘侯、杨祁业他们今天夜里应该都能赶到,我们便边喝酒饮宴边等候……”徐怀伸手请周鹤、汪伯潜先行。
周鹤一脸轻松,汪伯潜却忧心忡忡。
虽说此时的赤扈人舔舐伤口还来不及,明眼人都知道哪怕淮河冻得结结实实,赤扈人也绝不会再轻易发动进攻,但十数万虏兵终究还集结于北岸未去。
徐怀这时候以商讨冬季攻防作战的名义,将淮东、淮西及诸路勤王兵马、五路度支使司的主要将领、官员都召集到淠水大营来,即便汪伯潜、魏楚钧猜测他有别的意图,但谁又能说他的不是?
第一百八十二章 渡淮
徐怀将他的提举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司行辕(牙帐),设于西距淠水河口二十里、东距寿春城三十里的涧沟镇。
涧沟因驿而兴,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横渠经寿春东南的瓦埠湖引出,经涧沟镇往西接入淠水,乃是寿春境内最主要的一条运河,除了行舟船外,更主要是在排涝灌溉上发挥作用。
不过在这次淮南会战爆发前,为防止虏兵水师借这条横渠长驱直入,淮西制置使司下令将这条横渠截断了。
战争爆发之初,在淠水河口等要害之地失守后,淮西兵马也没有在城外与虏兵过多纠缠,就退守主要城寨。涧沟镇这边虽然遭受虏兵的洗劫,大量民众要么南下逃亡,要么被掳掠充当苦役,阡陌之间也有不少被杀害的村民遗骸,但镇埠上大部分建筑都保存下来了。
加上这里地理位置适中,就成为中军大营所在的驻地。
寿春城距离涧沟镇仅三十里,然而韩时良、葛钰一行人午后从寿春城出发,除了一路受到五六道警戒岗哨的盘查外,赶到涧沟镇大营时还是被守卫拦住,要求侍卫人马以及代步的战马返回寿春城,禁止进入大营;即便想在大营外找个地方驻扎下来,也得接受大营这边派人监视。
韩时良、葛钰没有吭声,但随行将吏却受不住气,与守卫争吵起来,坚持要带侍卫人马进入大营。
最后还是魏楚钧带着提前一天赶到涧沟镇的罗望赶过来斡旋,守卫才勉强同意作为淮西制置安抚使的韩时良可以享受宰执待遇,由三十四名持械扈卫随侍进入大营,多出来的侍卫一律返回寿春城。
除了韩时良、葛钰二人以及指定的三十四名持械扈卫外,其他随行将吏一律不得携刀械进大营。
“京襄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求五路度支使司行辕也迁到涧沟镇来?”
葛钰即便心恨守卫故意刁难,也不想为这种小事表现得太耿耿于怀,他此时更关心徐怀到这一刻还坚持要求五路度支使司行辕从庐江北迁到涧沟镇以及在此时召集诸路勤王将帅军议,意图到底是什么。
虽说虏兵在淮河以北下蔡等城还有十数万兵马没有退去,但经受淠水河口的惨败后,很难想象虏兵有可能在这个冬季会趁淮河短暂的封冻期对南岸再次发起大规模的攻势。
而靖胜军、左右骁胜军、选锋军及契丹援骑,再加上寿春兵马、诸路勤王兵,大越总计有二十多万大军驻扎在淮河以南的淠水河口、寿春、六安、芍陂北等地,也有足够的兵马震慑住虏兵不敢轻举妄动。
葛钰甚至都以为诸路勤王兵此时都可以提前安排撤出,而其他兵马正常说来,也只需要据城寨多坚守了两个月,这场持续一年半之久的大会战就能彻底宣告结束。
倘若徐怀为了体现他提举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的威势,举行军议,特地将诸路统兵将帅都召集过来参见,也能说得过去,这也是徐怀此时的权柄所在,但是五路度支使司行辕有必要在这时候北迁到涧沟镇来?
“京襄不会想着这个冬季打过淮河去吧?”罗望想到一件事,心里有些打鼓的问道。
“打过淮河,怎么打?”葛钰嗤然一笑,以为罗望这话是异想天开。
淠水河口一役,是可以说是重大转折,赤扈人在想到对付铁甲战船的有效办法之前,恐怕是再也不敢妄想跨过淮河半步了。
不过,要说大越现在到了反攻中原的时机,很显然也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无论是军心,还是钱粮物资上,都没有准备,数十万人马渡淮,真就以为虏兵是软杮子可以任意拿捏不成?
韩时良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问了魏楚钧一些诸路钱粮租赋之事。
众人待要大营里走去,却见数骑往辕门这边驰来。
郑屠、朱桐二人勒住马,翻身下来,走上前朝魏楚钧、韩时良等人揖礼道:
“朱桐、郑屠见过魏相公、韩使君——使相有令,韩使君远道而来,无需在辕门相候,请魏相公邀韩使君入大营歇息,稍后再见……”
魏楚钧他们早就看到一大群人马正朝这边缓缓而来,猜测应该就是徐怀与周鹤、汪伯潜往河口前营视察归来。
周鹤早就年逾七旬了,骑不动马,坐马车也要缓缓而行,那一大群人看着距离大营就剩五六里地,却需要走上好一会儿。
魏楚钧原本就没有打算拉着韩时良、葛钰等人在大营辕门前相候,但徐怀特意派朱桐赶过来一说,他们不在辕门前相候,又显得傲慢无礼。
“周相、汪相远道而来,我们等一等也无妨。”韩时良平静的说道,深邃的眼神凝望着远处在夕阳下缓缓往大营行来的众人,没有人能猜到他内心在想什么。
差不多等了小半个时辰,徐怀才陪同周鹤、汪伯潜等人乘马车赶到大营行辕。
葛钰俊朗的面容这一刻微微抽搐起来,忍不住伸手握住腰间的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