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携使君令旨而来?”
暮色四合,霍山北部的山麓大营前,十数骑快马奔驰而来。守在大营辕门翘首相望多时的邬散荣、萧泫、孙延观、徐惮等将看到这一幕,不待来者跳下马来,就迫不及待的迎上来,抓住缰绳,问道。
“萧郡主可在?”
来者将负于身后的信筒取下来,问道。
“你这孙子,恁多事!难道我们接不得军令?”徐惮急得大骂,牵住来者的战马,直接往辕门下大步走去。
萧燕菡与殷鹏、史琥、撒鲁合等将身穿铠甲,勒马停在辕门之内。
“使君可是下决心了?”萧燕菡看着信使,难抑内心激动的问道。
“践我汉土赤扈胡狗未尽诛、戮我汉民赤扈胡狗未尽逐,使君着郡主传令选锋军将卒知悉:明日天亮之前抵达淠水河口,突袭虏兵浮渡,断其渡河退路!”信使单膝跪地,将装有令函的信筒举起献上。
靖胜军主要驻扎在龙舒水沿岸,从龙舒水北上赶到赤扈人主力北撤的淠水河口浮渡处,相距两百里余。
即便军中装备大量的骡马充当脚力,最为乐观的估算也要等到明日午后,第一批出发的马步兵才能赶到预定战场。
这边大军一旦出动后,敌军也差不多会在明天日出时分就会知晓消息。
马步兵只是借助马匹快速机动,本身并不是擅长骑战,进入战场还是需要下马结阵而战。要是单纯靠靖胜军从龙舒水两岸出兵,非但达不到突袭的目的,甚至还会被赤扈人的精锐骑兵抓住机会迎头痛击。
更不要说赤扈人多出半天准备,都不知道他们能从北岸重新调动多少兵马进入南岸参与作战。
目前赤扈人在淮河以南,除了三万步甲外,还有八千精锐骑兵。
他们想要达到突然袭击的目的,并为后续抵达、以精锐步甲为主的兵马创造出一个便于结阵推进的战场环境,唯有依赖以骑兵为主的精锐骑兵在一个更近的距离上趁夜突进。
因此选锋军及其他支援战力作为真正的突袭力量,并不在龙舒水,而是早就集结于六安南部、属于霍山县境内、位于淠河上游的淮阳山北麓深处。
而且选锋军及其他支援战力发动突袭的核心目标,也不是奢望第一时间击溃南岸所有的敌军,而是要赶在敌军充分防备过来之前杀透进去,完全或部分摧毁虏兵连接南北岸的浮渡。
虽说具体的作战计划,早就反复讨论过,但出兵的时机太难掌握,虏兵的撤军以及殿后计划也随时会有变动。
因此早就秘密集结于霍山的诸将,在得知南岸虏兵撤退得差不多了,就无时无刻不在等待徐怀从舒城传讯过来。
毕竟赤扈人在淮河以南除了八千精锐骑兵外,还有两三万步甲,两边的兵马不能很好配合,就很难达到完歼的战役目标。
不过,再拖延下去,一旦确认南岸虏兵进一步减少,他们也只能提前出动了,所幸他们还是及时等到徐怀的命令,知道靖胜军主力出动的时间……
……
……
提心吊胆一年多,在得知虏兵主力已经从寿春西部撤到淮河北岸之后,顾藩也是难得好心情在府邸大宴邓珪等将吏,还特地将戏班子叫到宅子里助兴。
“邓侯呢,怎么还没有回来?不会又躲起来吧?虽说邓侯地位崇重,我等不当心存不敬,但今日如此特殊,军中也难开酒禁,顾相可不能叫邓侯今日有机会在酒桌耍赖啊!”
众人酒酣耳热之余,才发现邓珪接到报信后离席而去,已经有好一会儿时间了。
右宣武军早年乃是以京西南路禁厢军为基础组建而成,而顾藩早年作为京西南路经略使,对右宣武军一直都有不小的影响力,更不要说后续神武军残部编入右宣武军,主要也是顾藩大力推动。
因此很难说顾藩对淮东军(右宣武军)的影响力、掌控力,就比邓珪稍低了。
这也是绍隆帝及潜邸系将淮东军视作嫡系的关键,绝对不仅仅因为邓珪在几次关键事件上都正确的站出来表态。
不过,邓珪名义上还是这支总兵力高达五万精锐兵马的最高统帅。
单纯以军中的地位,邓珪虽然不如徐怀、高峻阳、顾继迁等人,但也绝对不会比张辛、刘衍二人稍低。
邓珪秉性也好,与楚州将吏相处和谐,众人看到邓珪离席好一会儿,正闹哄哄要叫人去寻找,却见邓珪身穿铠甲、脸色沉毅的带了一个人走进来。
“邓侯刚去哪里了,怎么转身换了铠甲过来,难道眼下还有什么仗可打?”有人笑盈盈举起酒杯问道。
邓珪没有理会其他人,朝满脸疑惑的顾藩拱手说道:“我刚接到紧急军情,恐怕形势有变,还请顾相移步说话……”
顾藩刚有些微醺,这时候也骤然惊醒过来,看了邓珪以及他身边面容陌生的中年人一眼,示意其他人继续饮宴,要邓珪及带来的人随他去书斋说话。
走进书斋坐于案后,顾藩这才问及邓珪身后之人的身份:“这位是谁,是什么地方有紧急军情传来?”
“京襄路制置安抚司军情参谋司佥事姜平,奉使君令,特地前来参见顾相!”姜平上前行礼道。
“陈凡!你进来!”见邓珪没有提前招呼一声就带京襄来人,进他的书斋说话,顾藩强按住内心的惊悸,出声招呼站在廊前的侍卫统领进来。
不管邓珪什么意图,这个节骨眼他都不敢单独与邓珪、姜平在密室里说话。
“顾相有何吩咐?”陈凡推开门探头进来,先看了顾藩一眼,又朝姜平招呼道,“姜佥事一路辛苦了啊!你们有什么事慢慢跟顾相谈,不用担心会有人过来打扰……”
听自己的侍卫统领说这话,顾藩后脊梁骨在这一刻都凉透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书斋密议
顾藩的书斋乃是独立的院子,左右有侍卫休息的耳房,也有属吏待命的厢房,但这时其他人要么在宴厅里,要么去了别处。
除了侍卫统领陈凡背对书斋站在廊前盯着院子外的动静外,顾藩还看到院子里仅有的九名贴身侍卫也是三人一组,除了挡在东侧与小游园相接的月门前外,还恰到好处的封挡住两侧耳房与别院相通的廊道——
很容易猜到这九个人都有问题,是邓珪刚才离席那么长时间所安排,而他完全没有察觉,就落入彀中了。
顾藩这时候又突然想起他初至楚州出任淮东制置使,府中常有失窃,却始终发现不了贼踪,这令他对以前身边的侍卫大为不满,又担忧刺客威胁他的安全,就让邓珪从军中帮他挑选一些身世清白、身手强横的好手充当贴身侍卫。
此时院中的数人都是邓珪从军中帮他挑选的好手,陈凡更是原京西禁军武吏……
也恰是这几人到他身边后,当场毙杀两名擅闯府邸的盗匪,之后再无失窃事,令他对邓珪也信任有加起来,没想到这一切都可能是邓珪所安排。
他自以为绕过邓珪,直接插手淮东军核心将吏的任命,并往里面安插不少亲信,就能很好的掌握淮东军,也能很好的令邓珪安心附随于他,没有二心,却怎么都没有想到邓珪在他身边竟处心积虑至此,而且安插的人手看样子还都是京襄密谍。
“邓侯怎么也算是一世之雄杰了,怎么就甘心寄人篱下?”顾藩强按住内心的震惊,死鱼一样的眼神,死死盯住邓珪,不甘心的问道。
“有些人,只要接触过就会知道是自己这辈子都望尘莫及的,能附骥而致千里,就已是毕生之幸,哪里还敢奢望其他啊?”邓珪笑着说道,“这是邓珪在桐柏山里任吏就明白的道理,以往未能与顾相剖心相谈,还请见谅啊……”
“邓侯在桐柏山时,就看准这一切了吗?”顾藩沮丧的问道。
“顾相为宦半生,难道还不知道有些人未遇风云亦不可敌,又何必等到风起云涌之际,再做抉择?”邓珪笑着问道。
顾藩当年作为京西南路经略使,自以为对治下曾经发生的桐柏山匪乱已有足够了解了。
他也以为邓珪仅仅在任淮源巡检使时与楚山众人有短暂的接触,之后就调回兵马都部署司任武吏,之后也是率领一部京西禁军附随未登基之前的建继帝而发迹。
他以为邓珪即便以往与楚山众人有诸多交集,但邓珪其人也非雌伏之辈,这些年过去应该与楚山众人早就没有了瓜葛。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邓珪这些年刻意与京襄(楚山)切割关系,实是更深的蛰伏。
这又是谁能想到的事情啊?
要知道邓珪刻意与京襄(楚山)保持距离之时,建继帝还在位,邓珪当时的地位也并不比徐怀稍逊多少。
顾藩瘫坐案后,一时无语。
邓珪与姜平搬来绣墩,坐于案侧,问道:
“顾相此时可以耐着性子,好好听姜佥事相禀淮西军情了吧?”
“……”顾藩此时受制于人,只能强振精神,看向姜平说道,“那就有劳姜佥事了。”
“此次潜邸系提出议和,而赤扈人极其配合撤军而去,想必顾相心里很清楚这是赤扈人已知无法独力啃下京襄这根硬骨头,意图先挑起大越内乱吧?这里面的曲奥,应无需姜平一一点破吧?”姜平平静的问道。
“……”顾藩沉默不言,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他就不觉得葛伯奕等人的意图能瞒过京襄。
姜平继续说道:“顾相想必也清楚,我家使君真要无所作为,接下来京襄就要面对外敌未靖、萧墙祸起的困局。当然,换作一般人,或许觉得有可能割据京襄自立绝谈不上多坏,但是胡虏还要不要驱逐、中原还要不要收复?”
“赤扈已然撤军,实际上已经与潜邸一系形成媾和,平凉郡公此时即便不认,恐怕短时间内也只能暂作隐忍了吧?”顾藩此时当然不会自承是潜邸系一员,盯着姜平。不解的问道。
“截止今日,赤扈人还有三四万精锐留在南岸未撤,”姜平说道,“在我家使君的计划里,自然会抓住赤扈人的殿后兵马痛击,以此向世人宣告驱逐胡虏、收复中原之志,以此向世人宣告绝不与胡虏媾和之决心。姜平这次奉使君令旨此来,特地邀顾相共襄盛举!”
连邓珪这样的人物都甘愿为京襄蛰伏,此时自己性命也被这十一二人掌控着,顾藩听到徐怀意图突袭赤扈人此时尚留在淮河以南的殿后兵马,也没有觉得多震惊。
细思具体的战局变化,反倒令顾藩心绪稍稍平静下来,问道:“赤扈人最是忌惮平凉郡公,绝不可能不作防范——此时靖胜军主力在李陵山以南,相距赤扈人的渡淮点有两百多里,实在不知平凉郡公要如何才能啃得下这块骨头?”
“我选锋军精锐已部署于六安县南部的淮阳山北麓,会择时沿淠水北上,会不惜一切代价突袭虏兵在淠水河口的浮渡。”姜平说道。
“赤扈人在南岸留下八千骑兵精锐配合近三万步甲殿后,应该就是防范关键时刻平凉郡公会调动选锋军搞事吧?”
顾藩说道,
“当然,我并非质疑选锋军的战力,但是哪怕选锋军不惜一切代价彻底摧毁虏兵在淠水河口的浮渡,应该也仅仅只能暂时压制虏兵大规模渡淮。可是,虏兵在淠水以及淮河中游,还有高达两万人规模的水军,拥有上千艘舟船。其殿后兵马完全可以依托浮渡外围的十数座营寨坚守,等待北岸兵马源源不断的乘舟船南渡,平凉郡公有何把握在短时间内打赢这一仗?又或者平凉郡公有把握说服韩时良、葛钰从寿春出兵参战,确信他们不会坐壁上观,坐看靖胜军与虏兵杀个两败俱伤?而虏兵又重点防范京襄信阳水师会从淮河上游顺流而下,在潢川、固始等地设立多道拦河铁索,其水师主力又主要部署在淠水以西水域,信阳水师再犀利,恐怕也没有办法在短短三五天时间内,撕开虏兵水师的封锁,击溃虏兵水师主力,杀到淠水河口附近吧?”
“如果淮东水营溯流而上呢?”姜平问道。
“平凉郡公高估淮东水营的战斗力了,”顾藩苦笑道,“淮东水营是有三四千将卒,但那就几艘船,平时只敢缩在山阳渎之内,连淮河都不敢轻入,敢往寿春附近水域找不痛快?除非荆州水师行瞒天过海之计,已经赶到淮河口了。不过,我觉得赤扈人不大可能在这事上犯致命的错误,竟然连此时荆州水师的主力在哪里都搞不清楚!”
“潜邸一系屈膝求和之时,同意赤扈人派出监察武吏盯着我军一举一动,荆州水师主力此时确实还在铜陵、枞阳一带待命。而南淝河与东淝河连接的曹操河水道,赤扈人先重修,眼下又进行一定程度的破坏,我军战船十天半个月是没有可能杀入淮河的,”姜平说道,“但我水师有两艘新造的铁甲楼船,伪装成普通的运粮船,已经进入淮河将与淮东水营会合,相信还是有能力从下游袭扰虏兵,令其无法大规模摆渡的!”
“铁甲楼船?”顾藩惊问道。
“是的,目前是京襄唯二造成的两艘大型铁壳子船,是在两艘仓船的基础上改建,一直以来都没有装备军中,就想着关键时刻能发挥一些作用。”姜平说道。
“共襄盛举,就在此时,顾相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邓珪目光炯炯的盯着顾藩,问道,“又或者顾相以为平凉郡公心胸狭窄,会介怀顾相与汪伯潜乃是儿女亲家?”
在淮东,顾藩是帅,邓珪与杨祁业是将。
杨祁业较为独立,不受顾藩掣肘,主要也是右骁胜军这些年经历这么多的磨难,绝大多数部将都是杨麟的嫡系,以杨祁业为核心的凝聚力极强,非顾藩所能渗透。
目前大概只有胡楷能绕开杨祁业,直接调动以蔡州军为基础的右骁胜军,毕竟胡楷才是右骁胜军的真正创建者。
然而以左宣武军为主体的淮东军,又或者说楚州军,邓珪就无法绕开顾藩擅自行事了。
因此,邓珪想率领淮东水营以及一部分楚州军精锐溯流而上,配合荆州水师的两艘铁甲楼船,从下游袭扰虏兵水军,令其无法从容不迫的在淮河南北两岸之间摆渡运送兵马,还是需要顾藩积极配合才更稳妥一些。
真要将顾藩刺杀于书斋,然后发动兵变,邓珪也无法确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平息混乱,更不要说及时派出水营了。
“事已至此,看来我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但愿平凉郡公能不忘今日之言。”顾藩朝西南方向拱拱手,颓然说道。
说到底他对绍隆帝并无三贞九烈之情怀,最初谋划出镇淮东,也是借当时的淮东军混乱不堪,想着拉拢邓珪培养自己的势力,以为立足朝堂的根基。
既然自己一切都落入别人的算计,自己也确实力不如人,掉个头,对他这样的人物,实在算不上多难堪的事情。
何况,此时谁又能,又敢否认驱逐胡虏、恢复中原才是真正的大义所在?
第一百七十章 相候
拂晓时分,地平线乍现的天光照亮鱼鳞状的暗云,青濛濛晨光顿时间充塞天地,远处的山川轮廓也迅速勾勒出来。
在淠水入淮河处,波浪不断拍打着天然形成、有如波浪般的沙堤——浮桥有如卧龙般横亘在浑浊的淮水之上,随着波浪有节奏的起伏着。
一座座营垒这时候也被天光勾勒出来,于河口东南方向,沿着一条宽阔的土路呈扇形分布。
殿后兵马都驻扎在这些营寨里,在过去一个月时间里,赤扈逾二十万大军携带不计其数掳掠来的财货,驱赶数以十万的牲口以及十数万青壮男女,从这些营垒环抱的土路,通过浮桥,源源不断的渡过淮河北上。
这时候一队队民夫正从营寨被驱赶出来,准备运送最后一批劫掠物资渡过淮河,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蚁群一般,在天地间蠕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