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师虽然败得极惨,但除了一小部分战船杀出重围外,还有很多水军将卒落水后顺江而下,逃过一劫。
目前有不少水师残兵往东去投润州守军了,但还有一两千残兵没有离开,坚持留在宝华山里。
他们主要想着策应宿卫禁军作战,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天过去,宿卫禁军在建邺城里毫无动静,他们内心也是失望之极。
昨日无意间得知徐怀亲至建邺御敌,弥宝找其他几部残兵首领联络,正想着派人去牛首山联络,没想到徐惮昨天夜里奉命护送朱沆、朱桐已经绕到宝华山这一侧。
“虏兵这次一定会从官服上认识朱相公来,朱相公留在宝华山已不安全。小石头,你现在就亲自带人,将朱相公安全送到使君身边,切记路途不要出什么岔子……”徐惮跟乌敕石说道。
乌敕石还想说宝华山虽然也谈不上有多高峻,但与幕府等山相接,可以藏身的地方多了去。
何况虏兵现在这个状况,根本就不可能派兵马进宝华山进剿。
然而不等乌敕石他话说出口,徐惮怒气冲冲的踢他脚后跟,催促道:“磨磨蹭蹭作甚,还不带人快护送朱相公走人。”
“我留在此间无碍……”朱沆说道。
“使君可是再三叮嘱要确保朱相公安然无事,请恕徐惮无礼。”徐惮伸手抓住朱沆的手腕,就要将他直接扔到马鞍上去。
朱桐还在一旁劝道:“父亲去徐怀身边最是安全,目前这情况,父亲也没有办法进建邺城了,留在宝华山反而会成为累赘!”
朱沆气得额头青筋直跳,但又挣扎不脱,大骂朱桐:“你这逆子!你这逆子!”
弥宝哪里知道里面的曲奥,也不清楚牛首山义军聚集的情况,更不了解虏兵的调动情况,也以为宝华山距离建邺城太近,虏兵要是后续打算强攻建邺城,说不定还会派兵马进宝华山扫荡一遍。
他见徐惮野蛮的将朱沆扔到马鞍上,还真以为是为朱沆的安危着想,满是宽慰的站在一旁也不劝阻。
看到乌敕石带着数骑,不情不愿的护送朱沆离开,徐惮才松了一口气。
以朱沆的声望以及他早年对建邺水师发展所起到的作用,真要在朱沆手里,将宝华山里的水军残部都聚集起来,除非徐怀亲至,还真没有其他人能跟朱沆争夺对水军残部的指挥权。
现在嘛,徐惮可是正儿八经的都虞候。
没有更高一层的明确指令,互不统属的诸军相遇,以将衔高的节制诸部,乃是大越立朝以来的惯例。
徐惮自然要将朱沆先送走,再考虑集结宝华山水军残部,从侧翼袭扰虏兵对建邺城的封锁……
……
……
“种种迹象无不表明靖胜侯徐怀已至建邺勤王,今日清晨应该是想护送朱沆相公进京面圣联络御虏之事,只是为虏骑封锁所阻。目前宿卫禁军也士气大振,诸多将卒纷纷请战,陛下,士气可用啊!”
刘衍再次走进垂拱殿,请求绍隆帝同意安排宿卫禁军出城作战,争取尽快夺回破岗渎外河的控制权,而不是真要坐等所有勤王兵马都赶到再有动作。
“此时京中未见靖胜侯只言片语,也未见靖胜侯派信使进城,刘相如何断定靖胜侯已至建邺,而非胡虏诈计?”杨茂彦固执己见的质问道,“三五十兵马假装京襄伏兵,再找一人身穿紫袍官服扮作朱沆相公,这样的计谋也未免太廉价了一些!”
“行军作战,哪里事事能有绝对?也恰恰有些情况搞不清楚,不确定,才更需要派兵出城,这样才能真正试探出所有的虚实来。将卒提脑袋上战场,打仗就没有这么怕前怕后的,”刘衍气得快要吐血,声音沙哑的说道,“再者我也没有说过要宿卫禁军一股脑都出城往破岗渎外河杀去,只是也无需再像之前那么保守!”
“刘相既然说今日岳庭门外一战,乃是徐侯意图护送朱沆相公回京,”周鹤沉吟道,“而这事只是暂时受挫,我相信徐侯真要是已经到建邺了,一定会再派人进京联络,多等两三天,是要更稳妥一些……”
刘衍已经没有气力争辩,无奈的看向坐在御案的绍隆帝,听他裁断。
绍隆帝脸色阴翳,看不出他心里所想,只是瓮着声音说道:“多等两三天更稳妥,也可以多派斥候出去联络,务必要有确定消息再做其他打算……”
王番神色平静的看着这一切,事实上他们清晨再次得到消息,由于虏兵并没有往池州等地大规模派遣兵马,甚至其水师也没有试图去控制鄱阳湖口,目前京襄援师东进甚速,已有一部分援兵进入池州城,很快就会有大股的援师抵达建邺,建邺之围随时能解……
第一百二十九章 故人
大雾在山麓间滚动,草叶挂满白霜,“嗒嗒”的急促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寂寞,麻雀像离弦的箭一般,在灌木丛里惊飞。
铜官山东麓的刘王寨墙头,刘壮飞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将裹在身上御寒的茅草团推落开,站起来朝外张望。
刘王寨建于一座坡梁上,地势险要。
清晨时分,坡梁西面的山谷里浓雾滚滚,草木都看不见踪影,但奇特的是,仅仅过了一道坡梁,铜官山东麓的山坡上雾气就骤然淡了下来,就像仅有一层雪白的薄纱笼罩在疏林之上。
很快就有十数赤扈骑兵从坡梁西侧的大雾中钻出来,裘袍弯弓,马鞍后捆绑着高高的毡毯等杂物。
刘壮飞也没有慌乱什么,整顿检查手边的刀械弓弩,一切如故,他就耐心看着远处十数虏兵的动静,甚至都没有将身边还呼呼大睡的同伴踢醒。
虏兵渡江以来,赤扈斥候就经常出没于铜官山周边,只是虏兵在南岸暂时还没有攻城拔寨的能力,这些赤扈斥候一般也不会过来招惹关门闭户的寨子。
再说他们可是刘王寨,怎么能像普通村寨那么没有一点见识,遇到点事就惊慌失措?
虽说十数赤扈骑兵都已经停了下来,正抓紧时间在山岗上稍歇,但急促的马蹄声并没有稍歇,在西面的山谷里甚至越发急促。
刘壮飞脸色越发惊奇。
铜官山作为黄山余脉的终点,山势沿东北往西南走向,山体靠近长江;座落在铜官山东麓坡梁上的刘王寨距离长江岸边仅有十二里——宣池驿道,就从刘王寨北面的山脚通过。
倘若有什么大股敌骑走陆路从建邺方向西进,基本上都不会瞒过刘王寨村民的耳目。
刘壮飞没有记得这些天有见大股虏骑经刘王寨北面的驿道西进,西边山谷里这么密集的马蹄声是怎么回事?
却是停在坡梁上十数赤扈骑兵,听辨马蹄声越来越近,咬牙驱骑往东面逃去,他们脸上满是不甘与惊诧,南下这些年都是他们像猫捉老鼠一般,纵骑逐杀南兵,何曾有过被南朝骑兵死死咬住追击的时候?
不过,他们此时人微力寡,身后有京襄援军数百骑纵逐过来,他们心里再不甘、再狂妄,也只能暂作退却。
在十数虏骑纵马逃离后,很快就有越来越多骑兵从浓雾中钻出,很快就遍布刘王寨北面的坡梁。
“杨狗儿,你快去将族长喊过来,看是不是京襄援军到了?”
刘壮飞看到这时候出现在山麓间的数百骑兵个个身穿青黑色铠甲,乃是大越禁军兵服,再说距离较近的那些骑兵脸面也能看得清楚了,不像是胡狗。
他忙将身边这时竟然还在呼呼大睡的杨狗儿踢醒,催他去喊族长刘隶。
虽说这些年投降赤扈人、充当赤扈前驱烧杀掳掠的汉军人数绝对不在少数,但降附汉军的骑兵规模非常有限。
刘壮飞之前都没有看到有虏兵或降附汉军大规模往西而去,这时候却看到有大股骑兵从西往东而来,第一时间猜测很可能是西面的勤王兵马过来了。
再说刘王寨往东就是繁昌县、芜湖县、当涂县,相距牛首山西麓仅二百里。
刘壮飞前两天刚听前往宣城打探消息的族人回来说,靖胜侯六天前就已经在五百精锐侍卫的护卫下,有如天兵天将一般出现在当涂县境内,甚至刚出现就狠狠收拾了渡过江来的胡狗子一顿。
刘壮飞内心隐隐兴奋起来,旁边更是有人按捺不住,直接扬声朝远处问去:
“喂,前面的这几位军爷,你们可是打京襄过来的勤王援师?”
虽说严令进军途中禁止骚扰地方,正常情况也禁止随意泄露编制及行军等方面的消息,但听到这边主动打招呼,有两个骑兵驱马靠过寨墙,笑着跟寨墙上的民壮打招呼说道:“我们可不能说自己是谁,那是违规军纪要挨训的——这几天铜官山这边出没的胡狗子多不多?”
寨墙上的丁壮看到两名京襄骑兵亲切的模样,都一副“我懂你”的神色,趴在垛墙上说道:“靖胜侯与京襄军就像天兵天将一样,胡狗子没有被吓得屁滚屁流就算胆大的了——这两天很少看到胡狗子在铜官山附近转悠了!”
这时候十数骑从山谷后驰出,没有在下面的坡梁上停顿,径直往这边驰来。
两名正跟寨勇打趣的骑兵,看到来人吓了一跳,忙跟寨墙上的民壮说道:“我们可什么都没有说……”
连夜随前锋兵马穿插到铜陵县的韩圭,艰难的从马背上翻下来,走到寨墙前,扬声说道:“还劳烦墙头的小哥通禀一声,我乃京襄路制置安抚使司记室参军韩圭来访,还请刘王寨的主人不吝啬一见!”
“……”史琥没有下马,而是在韩圭身边勒住马,看着朝阳从远处的地平线后升起来,在雾气里却显得苍白无比。
天宣末年,建继帝还是景王时,听靖胜侯徐怀劝谏,前往巩义接管守陵军抵御胡虏,刘师望当时以巩义县狱武吏的低微身份相随,从此之后则与余珙、余整、凌坚等人被世人誉为巩义六将。
刘师望一度执掌皇城司,被视为先帝最为信任之人。
刘壮飞作为刘氏族人,虽然没有机会目睹,却没有少听人讲述当年的风起云涌。
虽说刘王寨的寨主乃是刘氏族长刘隶,现在寨中守御也是长公子刘仁美负责,但听韩圭自承姓名,刘壮飞应了一声,就飞快的走下寨墙,飞跑赶往寨子东南角而去。
他来到一座土墙围绕、茅草覆顶的院子前,就见族长刘隶以及长公子刘仁美动作比他还快,已经在他前面走进院子里。
却见院子里的正屋大门紧闭,长公子刘仁美跪在大门前,叩头喊道:“爹爹,先帝驾崩时心里所念乃是国泰民安,此时京襄来人相请,定是邀爹爹一起召集天下义士驱逐胡虏,恢复我汉人国土,爹爹何故闭门不见?难道爹爹不想着继承先帝遗志、收复中原了?再者,若非靖胜侯举荐,爹爹怎么有机会起微末之间?爹爹常常在孩儿跟前念叨当年的旧事,为何此时要拒故人于千里之外?”
年迈的刘氏刘隶乃是刘师望的堂叔,此时年过七旬的他须发皆白,站在院中都觉得吃力,拉了院子里一张条凳坐下,说道:
“那个韩圭前段时间着人来请你出山召集民壮,以防胡虏窥视江南,你当时没有回应,我觉得也有几分道理,毕竟这里面水深着呢,宫里那位也猜忌你,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大祸,说不定还会将宗族给牵累了。但是现在什么情况,虏兵都渡江了,先帝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身家,差点都毁于一旦,刘氏存亡也悬于一线,是谁站出来力挽狂澜的,还有谁能站出来力挽狂澜,这都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我年纪大了,也没有什么见识,这辈子当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在县尉司统领百余刀弓手捕贼捉盗,但有些道理,显然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过了一会儿见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刘隶扶着腰站起来说道:“既然我还是刘氏族长、刘王寨寨主,客人登门,我不能拒之门外。至于你自己想不想露面,你自己决定吧!”
刘隶与刘师望长子刘仁美出寨来迎,韩圭便晓得是怎么回事。
虽说刘师望等人是京襄能不能取而代之去真正掌握宿卫禁军的关键,但他也没有指望这次真能请得动刘师望出山。
不见就不见呗,工作要慢慢做,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叫外人觉得京襄操之太急。
韩圭就拉着史琥与刘隶、刘仁美商议前锋兵马将依托刘王寨,在铜官山东麓建立营寨,以待后续增援兵马赶来集结。
刘氏非池州铜陵县人士,实是建继帝于襄阳登基,之后又迁都建邺,特别安排刘师望将族人迁到铜官山筑寨定居。
铜官山乃黄山余脉的终点,往东、往东南方向乃是繁昌、芜湖、当涂、溧水等县平川与低山地形,南面则是巍峨险峻的黄山山脉,北面则是滔滔江水。
建于铜官山的刘王寨选址北距长江仅十二里,铜陵县城在其西北侧,战略地位极为重要。
迁刘氏族人于铜官山,与建继帝生前就着手将一部分太原遗民,迁到建邺城周边牛首山、茅山等地结寨而居,本身就有用来拱卫京中之意……
刘王寨的地理位置极为关键,不谈其他,目前渡江虏兵正在草汊河以西的当涂县境内集结,京襄援师前锋兵马先依托刘王寨建造营寨再图后计,谁也不能挑个不是来……
第一百三十章 将计
铜官山原名金牛山,早在春秋时,世人就在这里发现铜矿,西汉年间在这设立“铜官”专司冶炼,铜官山由此而得名。
铜官山位于铜陵县城东南方向仅四五里许,东与建邺府所辖、一马平川的繁昌、南陵两县相接,北面与罗望率荆南军残部被围困的庐江县隔江相望,可以说是非常关键的一个节点。
韩圭与史琥找刘隶、刘仁美谈妥倚寨筑营之事就告辞离开了,午前铜陵县征调五百多民夫赶到刘王寨协助修造营寨——刘隶也特意着刘壮飞带领寨子里百余青壮扛着大锯、锹铲,协助砍伐树木、开挖壕沟。
担心京襄援军前锋有可能吸引虏兵大举反扑,特别是铜陵、池州以北的江面都还在赤扈水师的绝对控制之下,刘王寨内部的防御没敢有丝毫的松懈,刘仁美午前在寨墙上巡视,告诫寨勇莫要得意忘形。
刘仁美午时回到父亲所居的茅舍,看到父亲刘师望站在院子里,正往东面眺望。刘王寨东南角地势较高,视野可以越过寨墙,眺望到铜官山东麓修建营寨的情形。
“虏兵似乎并无反应,这是要叫京襄援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在铜官山东麓扎下营寨吗?”
刘仁美虽然不解父亲为何坚持不与京襄接触,但他内心还是敬重他父亲的,这时候心里有了疑问,也坦然相询。
刘师望收回远望的眼神,看着长子还未被岁月刻画的年轻的脸,问道:“以你之见,渡江虏兵后续会怎么做?”
“虏兵应该不可能再对建邺城进行强攻了,随时都有可能会撤到江北去吧?”刘仁美说道。
“虏兵如果想强攻建邺,还有机会吗?”刘师望问道。
“靖胜侯亲至牛首山督战勤王,短短七八日就召集六七千义军,虏兵哪里还有机会攻下建邺?”刘仁美说道,“再说,两万宿卫禁军在京中也不纯是摆饰吧?”
“赤扈人自己也知道失去强攻建邺的机会了,应该也已经放弃一举攻陷建邺城的妄想了,那他们集结兵马,反扑铜官山,或者在繁昌、南陵两县,沿青戈江建立拦截防线,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么做,不过是将其有限的渡江兵马分割成首尾难以相顾的三部分,特别是其仓促进驻铜官山以东的兵马,还随时有可能遭受到来自牛首山义军与京襄援军前锋精锐的凌厉夹击。”
刘师望悠悠说道,
“靖胜侯这些年南征北战,用兵无坚不摧,绝非寻常将帅能及,赤扈人哪里敢在靖胜侯面前露出这么大的破绽?接下来虏兵想做的,或者说是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将戍守建邺的宿卫禁军、附近州县受靖胜侯感召聚集起来的义军乡勇,以及后续从诸路州县增援而来的勤王兵马,牵制在南岸,以便他们能获得更多的时间,逐一攻陷庐江、舒城、寿春等淮西重镇。抱着这样的目的,他们完全可以将有限的渡江兵马集中于草汊河或破岗渎入江河口附近……”
“父亲以为靖胜侯会如此应对?”刘仁美问道。
“或许这本身就是靖胜侯所希望的吧?要不然他们哪里需要花气力在铜官山建营寨了?无非是徐徐图之罢了!”刘师望轻叹一口气,说罢就负手往茅舍之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