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伯奕在荆南招抚洞荆贼军迟迟没有进展,朝廷就没有办法公开指责徐怀借修堰锁敌之名行鲸吞荆襄之实。
而最为重要的一点,葛伯奕此时不能招抚洞荆贼军为己用,淮东军心不稳,御营使司直辖三支禁军人心难测,此时保持沉默的高峻阳、顾继迁也未必没有更大的野心,朝廷实在没有更多钳制楚山的手段。
在顾藩看来,朝廷不仅不能对楚山急于图穷匕见,甚至还要尽可能避免楚山狗急跳墙。
“依卿所见,当如何徐徐图之?”绍隆帝沉吟问道。
“陛下当以稳固江淮为先,两湖以固藩屏为辅,”
顾藩长期在地方任事,累经略使,于襄阳拥立建继帝登基才入中枢,其能力与见识在当世也是能称得上一流的。在绍隆帝认识到帝王权柄并不能为所欲为之后,他也就稍稍掏出心窝子,为绍隆帝分析局势……
建继帝迁都建邺,主要就是看到大越想要保住半壁江山,基本盘就是在淮南、江南及两浙六路,面对赤扈人的威胁时,淮河中下游防线绝不容有失。
在顾藩看来,绍隆帝想要稳固根基,第一步还是得将江淮两浙六路的形势牢牢掌控手里。
而荆南、荆北两路,则是建邺的藩屏。
虽说在这一点认识上,顾藩与魏楚钧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但因为形势的复杂,他不觉得朝廷此时能够双管齐下,在同一时间解决掉所有问题。
朝廷当下要做的,首先还是稳固江淮及两浙的形势。
淮东军将大多数都已经选择与郑怀忠、郑聪父子划清界线,但很难相信淮东军将的人心就已经稳定,从此之后就会心无旁鹜的效忠新帝、效力朝廷,没有其他什么想法。
他们现在也无法想当然的就认为以楚州为核心的淮河下游防线可以高枕无忧了。
更何况驻守拱卫建邺的三支禁军,就在卧榻之侧,绍隆帝都无法信任,做什么决策都投鼠忌器,又怎么可能有余力对付势力已成的楚山?
以首要程度,顾藩主张绍隆帝委任文横岳出任淮东制置使,调邓珪为制置副使,共同守御淮河下游;以韩时良接替杨茂彦出任淮西制置使,以刘衍为制置副使,与韩时良守御淮西。
“使文横岳执领淮东?”绍隆帝有所迟疑的问道。
“文公是与楚山交情深厚,回京为先帝服丧之后就托病留在京中,确实是有回避徐怀之意,但文公对朝廷忠贞之心,微臣以为毋庸置疑,甚至会为回避楚山而心存愧意,对陛下更死心踏地,”顾藩说道,“汪相觉得呢?”
“没有更合适的人选,陛下用文横岳治淮东,倒也不是不可,而文公声望也高,也能镇住淮东诸将躁动,”汪伯潜说道,“不过,调邓珪任淮东制置副使,顾相是怎么想的?”
“邓珪与靖胜侯是旧识不假,也曾一同追随先帝守御巩县,但邓珪脱颍于营伍,却与靖胜侯没有半点关系,纯粹是得先帝赏识,甚至靖胜侯后来居上,也未必令邓珪心里舒坦。先帝即位于襄阳之后,邓珪向来注意避讳,与楚山没有什么交往。邓珪近来除了刻意结交礼部侍郎晋庄成等南阳籍士臣,又多招揽南阳籍士绅为己用,更可见其心迹,”
顾藩担任京西南路经略使多年,唐邓二州并置南阳府,宁慈、周运泽等人都是他力荐任事南阳,他对南阳的情况要比其他执政大臣更为了解,说道,
“至于南阳士绅,想必陛下也知道先帝欲重置京西南路,反对最为激烈的就是南阳士绅吧?”
要说旧识,朝堂内外有谁跟楚山不是旧识?
他们所要防范的,是跟楚山有利益勾结或“志同道合”之辈。
在顾藩看来,邓珪是与徐怀等人早就在桐柏山剿匪期间就有合作,但建继帝于襄阳登基之后,不管邓珪是出于避讳,还是妒忌楚山傲人的战功,又或者对楚山种种作为的不认同,与楚山保持距离,却又是不争的事实。
而此时邓珪结交晋庄成,招揽南阳士绅,更是明确表示要与楚山划清界线,如果这还要猜忌,朝廷之中他们又还有几个人敢放手去用?
当然,加以防范是有必要的。
顾藩以为他们最为恰当的办法,就是将邓珪从建邺西北门户之地庐州调走,让他到淮东辅助文横岳发挥应有的作用才是正理。
将刘衍从扬州调任淮西制置副使,也是同理。
刘衍、邓珪妥善安置好,扬州、庐州空缺出来,绍隆帝委以嫡系,拱卫建邺的两大门户之地,就不担心内部会有谁能威胁到皇权。
此外,张辛可以升任御营使司提举或兵部侍郎,然后将张辛其部兵马调往寿州,接受韩时良的统制,将葛钰其部调到建邺,卫戍京城,这样就能将江淮两浙内部的危机跟不稳定控制到最低。
有了这个基础之后,再去一步步调整中高级统兵将领,顾藩以为朝廷的根基就能彻底稳固下来。
“……”绍隆帝点点头,觉得顾藩所言有理,又问道,“荆湖以固藩屏为辅,又怎么说?”
“先帝在世之时就有重置京西南路之意,因为地方反对激烈而作罢,”顾藩说道,“但高峻阳执西秦、顾继迁掌东川,单纯从抵御胡虏南侵,也确实有重置京西南路的必要——至少在靖胜侯劣迹未显之前,陛下似乎也应许之。”
“不需与朕说这些表面文章,你且说怎么做便是。”绍隆帝说道。
“硖州(宜昌)位荆州以西,高屋建瓴而倚巫山之固、塞川蜀之要隘,绝不容楚山染指;荆南四县亦是同理,”顾藩说道,“陛下当遣亲信大臣出知硖州兼领荆南四县,同时郢随安黄四州亦需择人而任,防范楚山野心勃勃将触手伸到汉水以东——如此一来,荆湖藩屏便成。而真正要对付靖胜侯,陛下还需要行郑伯克段于鄢之策,得有时间让靖胜侯的狼子野心彻底暴露出来,到时候世人皆知其罪行,陛下还有什么好发愁的?”
“汪卿,你以为如何?”绍隆帝看向汪伯潜问道。
“顾相所言,却有些道理,”汪伯潜没有更好的办法,见绍隆帝皱着眉头,显然并不愿意叫徐怀得逞,硬着头皮掰算道,“先帝在世时,想着重置京西南路,当时是想着南阳府、随州、安州,都并入楚山治下,此时不予随州、安州,而将襄阳及荆北四县并入楚山,地盘上其实也相差无几。而倘若以旧策重置京西南路,靖胜侯真要有什么野心,随州、安州在其手,南下对郢黄等地都可以长驱直入,相比较而言顾相之策有荆江、汉水之险加以阻隔,要更稳妥一些……”
“……”绍隆帝沉吟片晌,说道,“先召文横岳进宫来见……”
顾藩与汪伯潜对看一眼,知道绍隆帝犹不想叫徐怀轻易得逞,他们也不便再劝,当即应旨告退……
第五章 驻与戍
“相爷,客人过来了!”
管事领了一名头脸拿兜帽遮住的客人走进书斋,顾藩挥了挥手,示意管事掩上房门离开。
客人坐下后将兜帽掀到身后,顾藩却似怕有人从窗外窥见他的头脸,将桌案的烛台移到另一侧,蹙着眉头,有些不悦的说道:“我不是说过无需登门,有什么消息我会遣人去见你吗?我在陛下跟前帮你说话,这要是传出去,陛下如何看我另说了,焉非要坏了你自己的事?”
“我小心着呢,进相府也只与周管事打过照面,顾相不会连周管事都信不过吧?”邓珪笑着问道。
“……”顾藩说道,“陛下已经同意将你调往淮东任制置副使,辅佐文横岳守御楚州等地。”
“怎么是文公去淮东,顾相难道对淮东制置使没有兴趣?”邓珪有些意外的问道,“邓珪还以为这次能辅佐顾相治理淮东呢。”
“你只要有心,自然会有机会的。”顾藩说道。
“这倒也是,就文公那身体状况,赴任淮东也顶多支撑一年半载,”邓珪恍然大悟道,“此时淮东一团乱麻,神武军诸将人心不定,顾相确实没有必要这时候去凑这个热闹……”
顾藩对邓珪并不完全信任,自是无意跟他掏心窝子说自己的打算,说道:“时辰不早,诏令未少,邓侯还是注意言行,我这边就不留邓珪用宴了。”
“这两天在建邺闲着,得了几件小玩艺儿,特地亲自送给顾相赏玩。”邓珪从袖囊里取出一只锦盒,打开来却是六枚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往顾藩跟前推过去。
“邓侯有心了。”顾藩拿起一枚大珠,在烛前观赏。
“靖胜侯野心勃勃,意吞荆襄,而葛公爷招抚湖匪进展不利,难以钳制,陛下欲用何策以对?”邓珪慢条丝理的问道。
“此时朝廷内忧外困,楚山又势力已成,哪里有那么容易能够对付?”顾藩说道,“要对付楚山,只能徐徐图之……”
“哦,这么说,陛下要默认荆襄、南阳划入楚山行营治下?”邓珪疑惑的说道,“靖胜侯据汝蔡二州,朝廷就难以制之,再叫其割得南阳、荆襄二十二县、三十余万户,不怕往后更难制衡吗?”
顾藩笑道:“楚山据汝蔡二州,每年还得靠朝廷辅给三百万贯钱粮才勉强抵御京西、河洛之敌,这次将荆襄、南阳划入楚山,朝廷怎么可能还会继续额外补偿钱粮给楚山?是得是失,现在还两说呢。说到底还是靖胜侯操之过急了,太急着将尾巴露出来了!”
在顾藩看来,有时候就是简单的算术。
荆湖北路诸州县屡屡加征,所能征缴上来的税赋折钱也就五百万余贯,扣除地方所耗,由中枢差解度支仅二百万贯而已。
荆襄南阳的情况,别人不清楚,顾藩还能不清楚?
田税口赋加过税、榷卖等杂项,荆襄南阳二十二县、三十万户,建继三年所征缴的钱粮总额约四百万贯,这其中还包括这几年来大量士绅迁入襄阳,致使襄阳府的过税、榷卖收入大增。
在扣除这一项之后,荆襄南阳的税赋总额仅有三百万贯。
关键是州县诸衙署日常开支,州县城池、巡检军寨、驿道、堤堰修缮以及州县刀弓手、乡兵巡防、捕盗治安等事,还要消耗大半,真正能给行营抽走以养兵马的钱粮,可能仅有一百万到一百五十万贯。
在顾藩看来,徐怀放弃朝廷每年固定输入的三百万贯军饷,而强行将荆襄纳入治下,既谈不上划算,又显得太操之过急了。
“这倒也是,大越立朝以来,倚士大夫治天下,靖胜侯诸多作为将汝蔡二州的士绅都得罪干净,其野心勃勃欲占据南阳、荆襄,也令南阳荆襄士绅纷纷迁居建邺——楚山不用士绅,却用军吏以治地方,开销更是惊人,”邓珪感慨道,“再说了,将卒提着脑袋浴血沙场,不就是为了封妻荫子,再得一些田宅颐养天年吗?楚山却好,限田限到军中武将头上来了,到最后还能剩几人替他卖命?我也觉得楚山这么搞是长久不了。”
“邓侯却是明白人。”顾藩说道。
“我遮头遮脸来见顾相,除了心思不安想早一刻确认消息外,还有一件事要与顾相说。”邓珪说道。
“你说。”顾藩说道。
“立朝之初,禁军及家属皆驻于京畿诸营,受三衙管辖,将帅奉枢密院征讨,统领兵马轮戍边州或征战敌境,家属是不随军辗转的,”邓珪说道,“之后因为边州距离京畿实在是路途遥远,三五年一轮戍,将卒却有小半时间辗转道途,为此劳顿不休,之后才渐渐改成禁军及家属固定驻泊于戍地。就当下而言,诸路兵马不再固定防守一个地方,常常根据战局的变化,需要在不同的地区、城池间调动,这时候家属再跟着调动,实在是太不方便了。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此次倘若朝廷下诏使宣武军守御楚州,我就想请朝廷在江南划出一个区域使宣武军将卒家小迁入安居,这样将卒也能心无旁鹜为朝廷效力……”
“哦,你真是这么想的?”顾藩有些意外的看向邓珪,不确定的问道。
大越立朝之初,禁军将卒的驻区与戍区是严格分开来的。
早年禁军将卒及家小都驻扎于京畿附近,受三衙管制,将卒每隔三年轮流调往边州,接受边将的统领卫戍边境、抵御外敌;同时各级边将又会在不同的防区进行轮换。
这就有效防止边帅将掌控兵权之后对抗朝廷的情形发生。
道理很简单,中下层武吏及普通兵卒的家小都在京畿,卫戍边州也是三到五年轮换一次,边将的野心再大,但中下层武吏及普通兵卒,有几个人会心甘情愿跟着边将造反或投靠外敌?
边将真要有什么野心,朝廷通常也只需要一张圣旨就能轻松拿下。
这也是代表朝廷旨意的士臣,通常能有效节制武将的关键。
然而这一套制度难以长期执行下去。
因为京畿距离边州太过遥远,三年为一个周期进行轮戍,将卒差不多要有一年多时间在往返路途上奔波。
后期禁军规模也日益庞大,上百万家小常年集中驻扎在京畿附近,再加京城居住人口快速增涨,朝廷每年需要从各路征调数以百万计甚至上千石计的粮秣才能保证供应,最终不得不将边军将卒及家小固定迁到戍区驻泊下来。
赤扈南侵,中原沦陷,建继帝在襄阳登基即位,当时形势已经迫切到亡国灭种的地步,钱粮军械都极其紧缺,根本不容朝廷考虑驻区与戍区分置这件事,然后又匆匆赶上迁都、淮南大战。
甚至就连宿卫禁军张辛所部,朝廷也没有来得及在营寨之外另设驻寨,将将卒与家小分开来进行管理,都是混杂入驻建邺城附近的几座大寨之中。
宿卫禁军的日常操练以及实际的统领,都是由张辛、余珙等将同时负责,也没有真正分作两个体系,泾渭分明的接受枢密院与御营司的管制。
而这一切也造成武臣的实际权力空前膨胀起来。
邓珪对朝廷、对新帝是否效忠,大概没有把将卒家小单独迁到建邺或江南某地集中居住、接受御营司管辖更为直接、更为明白无误的表示了。
以致顾藩都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要知道葛伯奕招安洞荆贼军不成,最关键的分歧就卡在荆南制置司强烈要求孙彦舟等贼将其部兵卒与家小分开来接受安置。
“怎么,顾相以为我在开玩笑吗?”邓珪反问道。
“你确有此意,我明天与你一起进宫面圣。”顾藩说道。
之前绍隆帝对邓珪猜忌重重,顾藩担心影响到绍隆帝对他的信任,虽然主张邓珪出任淮东制置副使,却不敢叫人知道他与邓珪有过密联系。
倘若邓珪真正愿意宣武军的驻区放在建邺接受御营司的控制,他仅仅是奉诏率领轮戍将卒前往淮东驻守,顾藩哪里还需要有什么顾忌?
他都恨不得连夜携邓珪进宫面圣。
“邓珪对陛下、对朝廷拳拳之意,也是多赖顾相劝告,”邓珪拱手道,“或许顾相明日先进宫进谏,邓某在枢密院随时听诏更好!”
“哈哈,好说,好说!”顾藩哈哈大笑道。
邓珪表示这一切都是出自顾藩相劝,而且让顾藩先进宫进谏此事,那整件事自然是顾藩居功最大。
第六章 殿议
次日绍隆帝于紫宸殿召见周鹤、胡楷、高纯年、汪伯潜、顾藩、朱沆、王番以及卧病宅中的文横岳等人,商讨文横岳出任淮东制置使等事。
见羸弱枯瘦的文横岳坐在锈墩上身子都有些不稳,周鹤、高纯年等人默不作声,暗中揣测陛下选用文横岳的用意,朱沆却是于心不忍,劝谏绍隆帝另选贤能,说道:
“文公抱恙在身,尚需康养,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