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方面苏老常、程益、徐武良、徐胜等人还是有所不足的,甚至都未必能给徐怀出更多建设性的意见。
史轸却拥有常人所不及的远见与才干,县丞之位也是非他莫属。
众人对史轸也是服气。
徐武江、徐武良他们未与史轸接触过,但听苏老常、徐武碛、王举他们说及二次北征伐燕时史轸就早早看出必败之局,也是自叹不如。
因为史轸初到淮源,与家人相见还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就被徐怀喊到县衙后宅来,苏老常当下便建议,众人都到史宅饮宴,也不耽搁史轸与家人相聚。
“我这次南下,还邀了一名老友同行,正在新宅之中候军侯一见。”史轸拱拱手,欠着身子穿靴子时说道。
赤扈人将军事重心西移,但不可能放弃对汴梁外围的封锁,史轸找周景派人护送也是要冒很大的风险——徐怀猜想史轸在这个节骨眼上相邀同行南下的,绝非等闲之辈,忙站起来抓住史轸的腕子,说道:“却不知是哪位了得之人愿来楚山,我们快去相见!”
“我这老友名叫喻承珍,原为官家修造永济塔所用的都料官,犯事革职,赋闲在家,他妻儿都死于疫病,也没有牵挂,我便邀他同行来淮源——还有几位在将作监及盐铁司修造案任事的老友,身份低微,现在朝中一片混乱,也没有谁会念挂,都愿意来淮源避祸,但他们都有家小在汴梁,还需要军侯妥善安排!”史轸说道。
“史先生真是知我啊!我现在打瞌睡,就缺这些个枕头!我即刻传令周景作妥善安排!”徐怀哈哈大笑,挽住史轸的胳膊往外走,“我们去见喻大家——史先生可是说定喻大家留在楚山?”
永济塔乃是天宣元年动工修建于汴梁城北的砖塔,前后历时五年修成,总计十三层,徐怀之前去汴梁虽然没有见到永济塔,却也听朱沆、卢雄说及起来。
在当世建造一座十三层高的砖木建筑,绝非将砖石木料一层层叠垒起来就能成的一件容易事;即便前朝有比之更宏伟精巧的建筑,但也不能否认永济塔是一座旷世之作。
喻承珍作为都料官,可能官职低微,此时还犯事被革去这低微的官职,但作为永济塔的监造总管,在营造领域绝对是当世宗师级的人物。
将作监主要掌营造、修缮等事,而禁军兵甲战械的打造,则主要由三司使下属盐铁司修造案所主管的作所工坊负责。
史轸前半辈子在兵部任吏,负责《武经总要》的编修,而《武经总要》又囊括兵甲战械的修造、使用,说他在盐铁司修造案结识几位地位低微的朋友,想来必是在兵甲战械修造方面有专擅的大匠级人物。
徐怀今日午时在鹿台大寨,决定在工房新增右经承一事,使徐武良负责,就是想着在铸锋堂五兵铸造的基础上,利用十八里坞的铁矿资源,扩大兵械甲胄的制造。
然而铸锋堂这两年所着手铸造并出售的五兵,主要是刀矛弓箭等允许民间制造并携带的兵械。
徐怀之前在朔州时,将一批在营造、匠工等事上有一技之长的囚卒秘密送回淮源,使铸锋堂在兵甲铸造方面有了很大的提升,也暗中试制神臂弩、三弓床弩、投石机以及甲胄,但显然还无法达到当世一流的水准。
倘若现在就能从汴梁引进一批大匠级人物,对弥补铸锋堂这一块的不足,帮助将是极其巨大的。
而当世匠工营造等法,基本都是父子兄弟相传,徐怀也不会觉得史轸在修造案的那几个老友家人会是累赘。
当然,赤扈人还没有解除对汴梁的封锁,要确保那么多人员闯过敌骑的封锁安全转移出来,仅凭越雨楼随周景前往汴梁的人手肯定是不够的,徐怀一边拉着史轸去见喻承珍,一边跟此时范宗奇说道:
“你先将其他事都放下来,即刻赶去青衣岭大营,要都司将这事筹措起来,确保将史先生的几位老友及家小都安全接到淮源来!”
……
……
青衣岭大营有徐武碛、郭君判等人坐镇,周景又在汴梁,如何将诸家小送出汴梁南下,自有他们筹划、调派人手,不需要徐怀事事操心不已——他还是照着既定计划,与苏老常、徐武江等人,赶往史轸家小安置于淮扬坊的宅子见营造宗师喻承珍,还特地派人将王举、程益、郑屠他们请过来相陪饮宴。
“小子徐怀,见过喻大家!”
穿门过户,走进史家院子,徐怀看到史轸二子及夫婿陪同一名须发霜白的老者站在院子里说话,便猜到此人便是将作监都料大匠喻承珍,上前长揖施礼道。
虽说将作监都料官职低微,又哪怕喻承珍早就去职,但当世权宦喜修造园林,作为营造领域宗师级的人物,喻承珍在汴梁城里实要比史轸更受权宦的重视。
徐怀心里很清楚,哪怕喻承珍知道汴梁陷落势所难免这才与史轸南下,但这样的人物,往东南诸路或荆湖、渝州等地避祸,不仅不愁糊一口饭吃,甚至还更安全——徐怀知道真要将此等人物留在淮源,需要以礼厚待才行。
虽说史轸对楚山众人交口相赞,但喻承珍还是从别处听到一些关于楚山众人、关于矫诏案、关于桐柏山匪乱的传闻。
因此与史轸离开汴梁南下,喻承珍心里还是犹豫的,也不确定是不是要留在淮源,还继续南下投靠亲友。
不过,徐怀官袍在身,走进院子便长揖施礼,还是叫喻承珍吓了一跳,赶忙还礼道:“军侯客气!”
第七十六章 献策
之前在汴梁时,郑屠说史轸通敌案发下狱,才将史家人骗来淮源。
迁到楚山的史家人,其中有史轸自家老小十四口人外,还有史轸妹婿一家十数口人。
史轸还有兄姐,但都已病逝。史轸兄姐的家人虽然不能识破郑屠的谎言,但以为史轸犯再大的罪都不会牵连到他们,因此都没有到楚山来;史轸这次南下,他兄姐的家人同样是无动于衷、不听劝告,史轸也是无计可施。
史珍长子史珣年近三旬,早就结婚生子。
史珣少时苦读,但开封府(京畿)组织的两次乡试都没能过,很早就放弃入仕的念头,在离开汴梁之前,一直在户部下辖的衙门里做一份文书誊抄的差遣。
史轸次女所嫁夫婿姜燮,年纪要比史珣小两岁。
姜父原是史轸在兵部时的同僚,两家走动甚为亲近,遂结为姻亲。
姜燮十八岁时就通过乡试,但大越科举规制,士子通过乡试,仅仅是后续贡试的入门券,甚至每次贡试都需要重新通过乡试的遴选,更不要说有资格入仕了。
姜燮虽说两次贡试都失利,但年纪毕竟不大,一直都在家中苦读,没有找份差事做;其父病逝之后,姜燮夫妇及其寡母的生活主要依赖史家的接济。
史轸中间有一子幼年夭折,幼子史璋十八岁,还未成家立业。
史轸的妹婿魏成隆乃是汴梁城里的布商,很有些家财,其子魏疆与史璋同年自幼纨绔,喜欢舞枪弄棒,厮混于市井之间,交了一些狐朋狗友。
徐怀上次回楚山,就没有在淮源待上几天,一直都忙于处理各种军政事务,之后又与景王赵湍驰援巩县,之前还没有机会与史家人接触,这时候听史轸一并介绍。
寒暄片晌,众人便登堂入室坐下。
史家人在淮源再受优待,但受限于条件,居住地方也就比普通人家宽敞一些。
用宴不可能像在宽阔的官厅之中摆几列矮案、铺以软席、众人依次坐几案之后谈笑风声,而是将两张八仙桌拼成一张大长桌,众人围桌而坐。
徐怀他们用宴也是简单,着人从县衙后宅拿了两坛酒、几斤冷切羊肉以及蜜饯果子等物直接送到史家院子里,摆上桌便吃食起来。
席间自然而然要谈及举荐史轸出任楚山县丞一事,郑屠、程益、喻承珍等人纷纷向史轸敬酒祝贺,史家人表现却有些冷淡,但也在徐怀的意料之中。
史家人到淮源后,这边就以实情相告,当时也有赤扈人南下的消息传来,淮源这边又以礼相待,史家人却没有什么怨言,但史家人内心深处还是想着有朝一日赤扈人退去,能重归汴梁的,一点都没有在淮源扎根的想法。
史轸二子还好说,这时候得知史轸要在楚山任事,他们略有些失望,却还不敢强烈反对什么,但史轸妹婿魏成隆在汴梁交游官宦,在他眼里,桐柏山乃穷山僻壤之地,小小楚山县丞,比史轸在兵部的差遣要远远不如,也不管徐怀在座,便劝史轸说一旦接受举荐,日后再想调回汴梁就难了。
史轸对此只能苦笑不已。
待饮过酒,众人转往县衙后宅商谈事情,就没有再让史家人跟随。
众人在县衙后宅客堂里坐定,就妹婿魏成隆刚才很不得体的言行,史轸也是先表歉意:“成隆未识刀兵之苦,言语狂妄,还请军侯见谅。”
徐怀不以为意的哈哈一笑,说道:“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吗?不要说魏成隆了,便在座这么多人里,又有几人能像史先生看得那么通透的?”
徐怀并不觉得魏成隆有冒犯他的地方,刚才席间也没有谈及史轸二子及女婿在楚山任职的事情。
楚山所治仅一县之域,有品轶的官职除了知县、县丞、县尉、主簿外,也就都巡检使下面设有两名九品典史辅佐军务;而这些官职里,知县及都巡检使作为正印官,份量最重,也是朝廷正儿八经授予他的。
而楚山目前所设的诸巡检司,都是从权所置,朝廷没有予以承认。
通常来说,一县之域,最多就正式设置一两处巡检司负责县域捕盗缉私之事,甚至不设。
因此潘成虎、王宪等人兼领巡检使,与朝廷正儿八经设置、邓珪之前担任淮源巡检使,并非一个概念——而徐怀之所以多设乡司(巡检司),主要也是将行政权力往基层下沉,限制宗族对地方的控制,以便进一步挖掘楚山的军事潜力、梳理好地方上的生产。
史轸二子及女婿、外甥真想要在楚山任事,徐怀也只能先将他们编入乡司(巡检司)任事,但问题是,史轸的儿子、女婿心里都还巴望着有朝一日局势平复能重返汴梁,又怎么可能看得上这些看上去微末之极的差事?
接下来,不仅河淮会陷落,江淮、荆湖、京西南路以及关中都不会太平,史轸的子婿以及妹婿既然看不上楚山目前能空出来的这些差事,那就先让他们在淮源城里耗着。
楚山钱粮再紧张,也不可能缺他们几口饭吃。
当前最为紧要的,还是要将喻承珍留在楚山。
徐怀也不绕什么弯路,开门见山说赤扈人再次南侵,河淮必陷,到时候楚山就会直接面临赤扈人的兵锋。
而青衣岭、石门岭及周桥驿等寨才草草建成,所组成的外围防御还是太简陋,难抵大股敌军侵袭而来。
他们接下来仅有半年多的时间,要如何提升外围的防御能力,徐怀希望喻承珍能尽心帮着出谋划策。
楚山此时也并没有什么好的官职能安置喻承珍,徐怀希望喻承珍以客卿的名义留下来襄助其事。
喻承珍对留在楚山还是心存疑虑的,心里并不想在楚山正式担任官职,当下便答应以客卿的名义暂居楚山,倘若他日觉得这里非容身之地,辞别而去也不受拘束。
徐怀着程益、郑屠亲自为喻承珍安置住处,最后仅留苏老常、王举、徐武江三人在客堂之上,陪着史轸说话。
这时候没有旁人在场,史轸说话也不再有多少顾忌,径直说道:
“你之前率部护送景王去守巩县,也有意成就景王的威名,应该是觉得景王可堪大任吧?”
徐怀点点头,示意史轸还有什么疑惑,这时候径可问来。
史轸微微蹙着眉头,说道:
“景王身为皇子,还并不得宠,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啊。一旦求和事成,景王并没有正当的名义留在洛阳或出镇别地,多半会被召回汴梁。而赤扈人再次南侵,汴梁陷落几乎是必然之事,你仅使周景等人留在汴梁,难以成事啊!”
徐怀希望卢雄回汴梁劝王禀暂作隐忍,并劝王禀支持争嫡之事,卢雄只会私下里跟王禀说这些事,甚至都会避开朱沆、王番,当然不会对史轸坦诚相告。
周景即便派人护送史轸南下,但也不可能随意吐露他被调往汴梁的目的。
徐武江、王举、苏老常见史轸在几乎没有什么可靠信息来源的情况下,竟然能看得这么透,也是暗暗心惊,也暗自庆幸这样的人物能为楚山所用。
王举这段时间都与徐怀在一起,对徐怀的算计最为清楚,倾过身子问史轸:“汴梁陷落之时,我们重施大同之计,也没有可能将景王接出来?”
“天雄军为萧林石所算计,溃灭于大同,但当时萧林石并不能完全掌控大同的形势。而更为主要的,也是军侯算计萧林石最为精妙的地方,便是看清楚萧林石当时也只是困兽犹斗,甚至重创天雄军的意图,也只是希望朝廷认清现实、放弃对云朔的企图,并无赶尽杀绝之意,所以这才能够成功,”史轸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军侯用我为臂助,我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请军侯莫以为怪!”
“史先生请说。”徐怀微微颔首,说道。
“汴梁陷落,鲁王倘若还坐镇魏州,必然得利最大,”史轸说道,“而岚州曾发生的旧事,鲁王心里难免会对楚山众人心存芥蒂;而鲁王得势,视楚山如仇寇的葛家人也必然再得启用,这个应该是军侯所不愿看到的。不过,军侯有没有想过,岚州旧事也恰恰说明鲁王是个阴忍之人?”
徐怀沉默不语。
史轸既然将话题挑开了,便继续说道:“……楚山自壮,且挡敌之锋芒,鲁王对楚山成见再深,也会暂作隐忍。史轸觉得军侯没有必要为日后的隐患,此时贸然去行并无多少把握的险计。而待他日军侯在楚山真正站住脚,还怕这个隐患没有办法消除吗?又或者军侯再要行险计,也不应将目标放在景王身上——巩县一役,对景王有大利也有大弊,赤扈人绝计不会轻易放景王走脱,军侯倘若以诸皇孙为目标,得手的机会则要大得多。”
徐武江、王举、苏老常都是暗暗心惊,史轸这些话已经不仅仅对朝廷不存敬意了,这是劝徐怀行许都故策啊。
第七十七章 去留
“时辰不早,今日就到这里吧!”——对史轸的献策,徐怀未置可否,看着门户之外笼罩在深沉夜色之下的庭院,站起来说道,“史先生车马劳顿,刚到楚山就要劳心劳神,都没能好好与家人团聚,实乃我们礼数不周!”
史轸虽然想过徐怀会有犹豫,但忍不住还想看到徐怀内心真正的想法。
“王章,”徐怀将在客堂廊前守值的王章招唤进来,吩咐道,“我们勿需理会函令,从这一刻,史先生便是楚山县丞;而从这一刻起,你率一队亲兵贴身听从史先生的调遣,但有人胆敢怠慢史先生,以不敬治罪;你们在史先生身边更要谨小慎微伺候!”
楚山众人过惯苦日子,起居朴素,宅子里最多用一二仆妇打量杂务,出行也是轻车简马,没有谁讲排场;而徐怀也是拖到最近才配以专门的侍卫亲兵。
史轸见自己刚到淮源,徐怀就要安排一队亲兵贴身相随,忙起身推辞:“这万万使不得!”
“王章乃是我三叔之子,诸多侍卫亲兵也多为王氏子弟或家将子侄。王氏遭祸,他们随族人流亡在外,在巩县时才相逢。不过,即便是王氏子弟,在楚山也要从士卒、军吏做起,史先生切莫因为他们的身份,就不严加管束,”
徐怀说道,
“而我遣他们伺候史先生跟前,除了磨励他们的性情外,也希望他们在史先生跟前能学到些东西。还请史先生万莫推辞……”
史轸是有大才,但他性子谨小慎微,又明哲保身、与人无争,以致史家人都不甚看重他。
徐怀现在只能用这些方法加重史轸的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