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
远处有数骑往大营这边快速驰来,在渡过吴寨河时,被巡防的士卒拦截,但在交涉过一番后,便渡河过来。
大营地势要比吴寨河东岸高出一些,徐怀他们能够看到骑士渡河的情形,很快数骑就驰到大营栅门前,为首之人却是卢雄翻身下马来。
“卢爷这个节骨眼上,不留在王相身边,却从汴梁跑到蔡州来作甚?”苏老常蹙着眉头,疑惑的揣测道,“不会是王相有什么要求,要卢爷过来当说客吗?”
王禀没有跟徐怀打招呼,在廷议时就直接主张将桐柏山调入汴梁,虽说王禀于心无愧,苏老常他们却是有意见的。
王禀的建议,为汪伯潜、王戚庸等人坚决阻挡,苏老常他们的意见就更大了。
他们都不愿意去汴梁是一方面,但最终没有去成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受猜忌,他们心里怎么可能不再添了一道堵?
徐怀知道苏老常的猜测很合乎常理,但他不会将卢雄拒之大营之外,与王举、苏老常、徐武碛他们,往栅门走去。
“卢爷,你怎么从汴梁跑过来了,王相他身体怎么样,听朱沆郎君给朱芝的信里说王相染了风寒……”
“还是太操劳了,受了风邪,现在就算是抱病,也不肯卧床休息,”卢雄叹了一声,与众人拱拱手,说道,“我过来,不会拒我千里之外吧?”
“卢爷说笑呢,拒谁都不会拒卢爷您啊?”苏老常等人笑着与徐怀簇拥卢雄往木棚子走去。
卢雄走进木棚,坐下饮了一口热茶,便开门见山说道:“我的来意,徐怀你可能已经猜到了——王相看了你的信,也觉得郑州事关重要,而以现有守军,难抵赤扈东路军全力猛扑。王相是想接受你的建议,但王戚庸、汪伯潜都反对将刘衍、陈渊等部调去郑州,觉得汴梁没有一支能战兵力,太冒险了。王相没有办法,着我过来,问你愿不愿去郑州?”
“我们现在隶属于蔡州屯驻大营,想不想走,能不能走,可不是我们能说得算的啊。”苏老常插话道。
“王相说胡公是知大局的人,必然知道守住郑州、迎西军东进的意义。只要你愿意,王相还有一封亲笔信在我这里,我带着王相的亲笔信与你去见胡公。”卢雄没有理会苏老常,而是盯住徐怀说道。
第二十七章 决定
简陋的木棚衙厅,徐怀面壁而立,良久才徐徐转过身来,看向卢雄问道:“卢爷,你说我该愿还是不该愿?”
卢雄微微叹了一口气,徐怀既然这么问出来,那当然是不情愿去的,沉吟良久说道:
“我在江湖厮混太久,家国之事,很多地方远不及你们看得透,所以也说不好。不过,我离开汴梁时,问过王相,要是那封亲笔信送不到胡公那里,该怎么办?王相说大越近有郑州之忧,能战之兵又实在捉襟见肘,思量再三却只能寄望桐柏山疲兵驰援,可以说是既窘迫之极,又太过勉强你们了。王相又说,即便能解郑州之危,暂时迫虏兵北退,并不能根除大患,到时候更需要桐柏山众人为社稷深虑绸缪——到底是先顾眉睫之忧,还是先为后事绸缪,王相也是犹豫难决,挣扎得很。而说到捕捉战机的问题,又有内忧外患之区别,一是虏骑必然窥探许郑之间,即便蔡州有兵马北援,也难轻易进抵郑州,二是孙化成等将吏坐镇郑州,能否从善如流,更是叫人担忧,所以王相说这封新笔信要不要送到胡公手里,都由你来决定,他都能理解。甚至严禁我们将这事泄漏出去,这封亲笔仅有朱沆郎君、王番郎君及王孔知晓……”
王举、徐武碛、苏老常等人对望一眼,觉得王禀严格封锁消息这事,还算得上地道。
要不然的话,消息传出去,这边最终拒绝王禀的请求,没有出兵增援郑州,世人绝对不会考虑到其中的种种凶险,不会思量近忧远虑如何兼顾,只会指责桐柏山有意保存实力而枉负朝廷及王禀的恩义。
特别是那些本就对徐怀抱以极深成见的人,在背后只怕是会加倍的煽风点火,很可能会将桐柏山众人钉死在拥兵自重、隔岸观火的审判席上——即便这时候绝大多数的城寨守军都在观望着。
而抛开这个外在的因素,到底桐柏山卒要不要增援郑州,本身会有怎样的风险,王禀他自己其实都看得非常透彻。
郑州是岌岌可危,但问题是桐柏山卒不计伤亡驰援郑州,并最终将郑州守住,并不能扭转北强南弱的局势。
甚至可以毫不客气的说,他们唯有死死钉在桐柏山,未来江淮地区才更有可能、机会,进入均势抗衡的阶段。
而从具体的战术细节上看,赤扈人首先绝不会轻意放蔡州援师北上。
桐柏山卒如何绕开赤扈人的侧翼兵马,通过许州北部的平川地区进入郑州?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难题。
倘若他们在平川地区,与赤扈骑兵主力撞上,在增援郑州之前,就要承受惨烈的伤亡,可能最后剩不到几百人能进入郑州城。
还有一个关键因素,就是他们怎么可能指望郑州节帅孙化成能与胡楷一样好说话,又对形势有着清晰的认识?
他们率部增援郑州,就得接受孙化成的节制,
倘若孙化成对形势认识不深刻,又不能从善如流,徐怀率领两三千援兵进入郑州,顶多参加某段城墙的防守,能抵什么用?
能阻止其他段的城墙不陷落敌手?
苏老常、王举、徐武碛对孙化成实在不抱什么期待。
道理很简单,孙化成倘若是知兵知势又知人善用之人,他手里就有两万多兵马,合理安排且能激励士气,面对并没有攻城器械的赤扈骑兵,倚城守御待西军驰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哪里需要从蔡州调一支孤军过去?
然而王禀都已经考虑到这种种困难,却还是叫卢雄传信过来,说是叫徐怀自行定度,到底还是期待徐怀能增援郑州的。
要不然,王禀就不应该将这个难题摆到徐怀面前。
“我不赞同增援郑州。”徐武碛沉声说道。
“确实,增援郑州,弊远大于利。”苏老常也紧跟着说道。
桐柏山卒的崛起,与王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时也深深打上王系的烙印——所以在面对王禀的请求,这些本身就是难言的巨大压力。
徐武碛、苏老常这时候当着卢雄的面明确表态,就是不想徐怀独自去承担这压力;王举没有表态,是他相比徐武碛、苏老常,还不能算桐柏山的“老人”。
徐武碛这些年含恨忍辱,欲诛蔡铤而后快,但对大越犹有忠义之心。
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不知道行忠义事也要量力而为;这不意味着他不顾恤数千桐柏山子弟,看着他们无谓的牺牲。
这个朝廷,又不是桐柏山一家的朝廷,怎可以如此压榨桐柏山卒?
“卢爷,你将王相的亲笔信留下,你速回汴梁照料王相!一路要多加小心,赤扈人对京南地区的封锁,也越来越严密了——或者我调几人护送卢爷你回汴梁?”徐怀沉吟许久,跟卢雄说道。
卢雄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徐怀这算是什么回答,是不愿意率部增援郑州,还是愿意率部增援郑州?
又或者,这就是徐怀的回答?
卢雄从怀里取出王禀亲笔写给胡楷的信函,递给徐怀,又伸了伸懒腰,哂然一笑,说道:“我现在是老胳膊老腿,上阵厮杀是不如你们了,但我到鄢陵就弃马夜行,返回汴梁还是没有问题的,不用为我担忧!”又问道,“萱小姐在桐柏山还好?”
“送她及老夫人直接到鹿台寨居住,我这段时间实在无暇顾及,也不知道王萱是好是坏!吃穿总是不愁的,但汴梁是这般状态,王相身体又染恙,王萱总是忧心的!”徐怀摇头说道。
卢雄也只是这么一问,这个节骨眼,他也没法耽搁一两天在桐柏山停留。
他甚至都没时间在青衣岭歇脚,他就算感到疲倦,想要歇一下,也得先去鄢陵观望敌情,在鄢陵不知道要耽搁多久,但也只有先到那里,才能抓住合适的机会,潜回汴梁去。
卢雄趁着徐怀着人替他准备干粮、水的当儿,简单吃了些热食,又便匆匆纵马离去。
看着卢雄渡过吴寨河,身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王举、徐武碛、苏老常三人转头看向徐怀,问道:“你要如何处置王相的信函?”
“……”徐怀沉吟道,“没有能倚仗的友军携手作战、相互倚持,我们三四千兵马在野外根本就不够赤扈人塞牙缝的,甚至在诸路都进入城塞严防死守的情况下,还有可能会成为赤扈骑兵争先竞夺的目标。我不能带着数千桐柏山子弟去冒这个险。我考虑带三五百人马,到贾鲁河沿岸走上一走……”
“你以为郑州会有机会?”徐武碛问道。
徐怀说道:“虽说岳海楼等一批人叛投赤扈人,令赤扈人对河淮地区的防御部署以及京畿禁军的战斗力等情况都非常清楚,但这到底是赤扈人第一次大举南侵——就算赤扈汗王对岳海楼这些人信任有加,但其他将吏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犹豫、迟疑?这一次南下,赤扈人的试探心必然很强,攻城拔寨的心思就不会特别的坚定……”
当然,徐怀语气也有些犹豫,他自己都不知道三五百人去接近京畿西南边缘地区,到底能发挥多少作用。
赤扈人这一次有着很强烈的试探心,摆明了不会大规模的攻城拔寨,只要汴梁及京畿外围的城寨守军不太窝囊,基本上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郑州作为赤扈东路军主力接下来猛扑的对象,他仅带三五百人都不够送菜的。
然而他犹然想带队前往,除了卢雄此来之外,他深知对赤扈人不能有畏惧之心,游击作战,也绝不是缩在山坳坳里。
“胡公未必会同意啊?”苏老常有些犹豫的问道。
“我北上斥候敌情,乃是分内之事,无需知会蔡州……”徐怀说道。
这件事没有办法跟胡楷请示——找到胡楷,倘若不将王禀的亲笔信拿出来,很多事情则说不清楚;倘若将王禀的亲笔信拿出来,实际上就是将要不要派兵马增援郑州的压力,直接转到胡楷头上。
到时候无论是胡楷同意或不同意,徐怀反倒受限制了。
他现在是北上侦察敌情,接下来因为被敌骑觉察到,为了躲避敌骑的追击,不得不继续北上,导致暂时没有办法返回青衣岭坐镇,这也完全谈不上擅自越界行动……
第二十八章 进退
“你是知县兼都巡检使,如此任命便是要你坐镇衙堂、理政抚民、守一域之安,你怎么有事没事,便要领兵出战?再说了,武碛叔、七叔、鸦爷、十七叔、徐心庵、唐盘他们哪个不能独挡一面了,你应该多给他们一些机会!”
大营简陋,没有条件沐浴更衣,又不知道徐怀此行要拖多久才能回来,柳琼儿便拿热水帮徐怀擦拭身体,一点点的将他后背上的泥垢擦洗干净。
“我七叔以及武碛叔,是老将了,鸦爷、虎爷、心庵、唐盘他们经历匪事、两次北征伐燕,”徐怀坐在火盆前,说道,“倘若是三年前的剿匪作战,他们任何一人都可以拉出去独挡一面,我都不带任何操心的,但我们要面对的是赤扈骑兵!赤扈人崛起于漠北,从最初十数小弱部族联合,再横扫、兼并西北诸藩,继而往西杀得大金山诸藩闻风而降,吞并契丹、渤海,三四十年征战,几乎是没有一年是停息的,他们有多少精兵悍将,我敢不全力应对?”
徐怀率部于晋公山南麓与赤扈骑兵纠缠,没有吃什么亏,纯粹是他所率领的三百骑兵,集结了桐柏山卒最精锐的战力;武将方向,除了他亲自带队外,还有王举、王宪、牛二等一批人随行出战。
同时他们还是趁其敌军的边翼骑兵不备,才能做到以一敌二不落下风。
然而事实上,以桐柏山卒的平均战斗力,与赤扈人的边翼兵马相比,都还是要处于下风的,更不要说赤扈人并非没有战斗力更强、更精锐的披甲骑兵。
晋公山南麓的小规模接触作战是一方面,越雨楼坚持不懈的搜集与赤扈骑兵征战四方有关的信息情报是一方面,兼之梦境中那些零碎的画面与记忆片段,叫徐怀对赤扈人的军队结构及作战方式,此时已有一个大体的了解。
赤扈人最精锐的本族骑兵,徐怀他们其实都还没有机会接触;他们在晋公山南麓接触的赤扈骑兵,主要还是赤扈人崛起过程中,兼并西北诸藩所征募的降附士卒。
赤扈内部将这些降附势力称之为各色名目之部,并驱之征战四方——目前赤扈人除了攻城兵马外,边翼骑兵也主要以色目部为主。
这些人马缺少长兵坚甲,兼之与赤扈人融合的先后次序,战斗力有强有弱,但普遍都要弱于赤扈人的本族精锐。
据目前所搜集的信息,赤扈本族精锐骑兵主要战术,已非单纯的游弋作战,而是凭借娴熟的战斗技巧、骑术、射术,利用长短兵、强弓以及坚甲等优良兵甲,很早就发展出成熟的骑阵及冲杀战术。
赤扈人本族骑兵冲杀作战的特点,乃是轻甲、重甲骑兵混编,从正面冲击敌阵;倘若不能从正面力克,则接战骑兵飞快往两翼散开,抢占敌阵四角之地,待形成合围之势后,再一举从四面发起猛攻。
这个过程说起简单,实际的战术要求却高得惊人。
从正面冲击敌阵不克之时,接战的骑兵一方面要往两翼平行散开,另一方面后续的骑兵还要源源不断的杀上来,从正面持续发动进攻牵制敌军,成千上万的骑兵在狭窄的战场如此高速的穿插,要保证有序,不发生混乱,对骑兵阵型的要求高得难以想象。
赤扈本族精锐骑兵的冲杀战术,绝对不是成百上千将卒骑着马跟居首的武将一骨脑往前冲杀。
后一种方式的骑兵冲杀要打断下来,相对容易很多,只要前阵精锐将卒凶猛,以坚盾长枪峙守,将骑兵的速度压下来就能居于不败之地;甚至可以利用两到三层的防御阵容,去延缓敌骑的冲击。
而前一种方式骑兵冲杀,则需要本部每一个方向的将卒都足够精锐,同时还不能受赤扈骑兵冲杀的压迫往后退却半步,要保证阵型内有足够大的空间。
徐怀与王举、徐武碛他们认真推演过,以桐柏山卒目前所编的八营马步军,任何一营马步军在空阔地带,遭遇到哪怕仅有其一半兵力的赤扈精锐骑兵进行对战,没有地形及城寨依赖,都难逃溃灭的噩运。
赤扈东路军主力倘若往郑州扑去,其临时下马作战的攻城兵马,多半以色目部为主,其大量的本族精锐则会部署在外围,迎击增援兵马以及拦截可能会从潼关加速东进的西军。
这种情况下,徐怀哪里敢率领三四千桐柏山卒,主动去撞那些诸多游走不定的铁板;只能将最精锐的三五百骑兵集结起来,才有能力在郑州及京畿战场间隙里穿插。
徐怀真的打算,又或者大越未来能抓住的获胜契机,确实也只有以空间换时间。
赤扈本族精锐毕竟有限,而除了大越之外,赤扈西南方向还有党项人没有解决,越过大金山往西还有诸多草原部族或国家等着他们去征服。
而随着赤扈人逐一占据河东、河北诸雄城重镇,也需要分散一部分本族精锐去镇守,到时候他们真正能驱使来在江淮地区进行大规模作战的主力,只能是这些年他们所征服的色目诸部降附军。
那时候才有机会进入相持阶段,并通过大量的作战,使得己方兵马得以历练、成长,大规模的铸造精锐战力,最终拥有与赤扈本族精锐抗衡的实力。
然而这绝不意味着避而不战。
倘若他只求平安,不要说别的,桐柏山这点小局面都打不开。
柳琼儿担忧兵事凶险,徐怀将身后的她捉住,搂住她纤细的腰肢,让她站到身前来与之温存。
……
……
元月底,虽说河冰还没有消融,但还是能感觉到河淮地区的气候温润起来,北风虽冷,却不再有那种刺骨剔髓之感;田野间的雪也渐渐消退,露出星星点点的黑褐色土壤。
年后就没有怎么下过雪,官道上的积雪消退更快,道侧的枯草也都露了出来,从残雪能看到赤扈骑兵驰骋过的痕迹,不少尸体倒伏在道旁、田野、树林边缘,有老人、小孩、妇女,青壮年相对要少很多;青壮年并非都被虏兵掳走,而在战乱之时,他们身强力壮,抛下妇孺老弱能逃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