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最后无论是郑寿或卢雄出马,也一定会从现有的五百囚卒里挑选最精锐的战力北上。
他这时候却没有办法将徐心庵、唐盘以及铸锋堂卫,都从监军使院抽出来——这时候这么做,与逃军何异?当真以为王番是软杮子好捏?
突袭兵马也必然是以西路军为主,六千桐柏山寇兵此时都分散于西路军之中,倘若西路军在大同全军覆灭,六千桐柏山寇兵能有十几二十人逃回来吗?
又或者说他这时候能说西路军会同曹家降军突袭大同城,是萧林石设下的死局?
王番会不会将他当作契丹奸细,送给葛伯奕处置?要不然他如何解释这时就洞悉这一切?
想到这里,徐怀也只能硬着头皮瓮声问道:“我午后还想抽时间去割几颗契丹人的奸细头颅当尿壶,却不知朱沆郎君何时出发?”
“入夜前你点齐人马待命就好,其它事莫要问,也断不可将此事泄漏出去!”王番说道。
“徐怀再是粗莽,这点事也是懂的,”徐怀说道,“只是我真的就率两百人马过去,会不会少一些?他娘的要是有诈,这点人马可没办法护送朱沆郎君杀出重围啊?我能不能去找郭仲熊那厮多讨几副厚甲!”
“你恁多事?”见徐怀在曹师利面前都不加掩饰,王番假嗔骂道,“你尽去准备,但秘密绝不可轻泄,否则军法不饶!”
事情筹备到这一步,王番也认定胜券在握。
天雄军主力星夜赶往朔州集结,再从朔州出发突袭大同,即便契丹人有奸细在岚州得知机密,想着穿过重重封锁线将消息传回大同或应州,怎么也要三四日时间,到那时根本就来不得调兵遣将。
对天雄军诸部的调令也将陆续发出,想要绝然保密仅限三五人知悉全盘计划也已经不可能了。
要不然,曹师利也不会在知道王禀身体有恙后过来问候。
所以说徐怀这时候要去从负责军械粮秣的转运使郭仲熊处,多讨要一些重甲利器以及良马,将两百扈兵准备得更精锐一些,王番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郭仲熊作为转运使,是知悉全盘计划的,只要徐怀过去讨要,不会吝啬一两百副坚甲。
这次岳海楼也会一同北上。
只不过监军使院有着正儿八经的督军之权,朱沆才得率领整队役兵北上,而葛钰作为先锋将之一,会率领一整营精骑北上,岳海楼作为密使,却只能带三五嫡系扈从参与谋事罢了……
第五十八章 不与之谋
“这会儿有什么要紧事,将我们都唤回来?”
徐心庵与唐盘、殷鹏、唐青四人走进屋来,看到屋里徐怀、柳琼儿、苏老常、徐武碛、徐武坤、郑屠、周景等人都在;院子里则空无一人,韩奇带着两人堵在院门口,防止无关人等接近。
看这架势,徐心庵、唐盘都知道徐怀使人唤他们回南裕巷,事情绝不简单。
徐怀站在窗前,看到徐心庵他们走进客堂,才居中落座。
北上以来,他一直都在苦苦思索契丹各方面的情况明明更不乐观,大越集结优势兵力北征伐燕,为何会遭受重挫?
他也一直都有奢想能够逆转既有的历史轨迹。
现在他终算拂开遮眼的迷雾,但隐约若现的历史真相,却又是那样的残酷、令人无以为力。
要说萧林石有天大的能耐跟手腕,也不尽然。
萧林石作为契丹宗室之后,曾位居兴义宫都部署、南宰相府知国事等重位,看着契丹国政日益衰败,眼睁睁看着契丹男儿一茬接一茬的倒在赤扈人的铁蹄之下,却无能为力。
萧林石真要天大的能耐跟手腕,只需要在朔、应等地堂堂正正摆出十数万精锐兵马,便能拒敌于外,何须行这样的险计。
然而对契丹衰败局势也无计可施的萧林石在西京道布下这样的死亡陷阱,却又如一张罗天大网,令徐怀即便此时已然看透,却无力去阻止数万大越兵马懵然无知的踏进去。
庙堂之人,已无远谋之人,到这一刻竟然都没有几人将赤扈人的威胁当一回事,他能阻止什么?
良言难劝该死鬼!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庙堂既无远谋,便不与之谋。
而他这时候将众人紧急召集到南裕巷来,便是要在护送朱沆北上之前,正式确定这个基调。
在这之前,徐武碛、周景、苏老常他们都还倾向将陈子箫之事,通过王禀或王番禀知葛伯奕,期待这能对北征伐燕战事有所帮助。
这一切也是他们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家国情怀及忠义使然,也不觉得这个庙堂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徐怀他当然绝不会排斥对家国的忠贞义烈情怀。
徐武碛、苏老常他们倘若不是有极深的家国情怀,怎可能会对他的生父王孝成有那么深的认同;而他们倘若不是忠义之士,又怎么可能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十数年如一日蛰伏于桐柏山,掩盖他的身世、照顾好他?
而徐怀他自己要不是奢望能力挽狂澜,要不是想着去做点什么,他也不可能带着众人冒险留在北地。
然而在他的眼里,即便家国情怀不能弃,并不意味着要对这个庙堂忠贞义烈。
徐怀这一刻甚至要明确与既无远谋、又为狼贪鼠窃之辈占据的庙堂进行切割,保证铸锋堂绝对的独立性。
现在大家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将陈子箫之事通禀上去,还是小事。
也不说将来赤扈铁骑如洪流南下,他们要千方百计的避免被无能而愚蠢的庙堂拖入火坑泥潭,就拿这次北上来说,他们倘若不能保持绝对的独立与清醒,徐怀也不知道最终能有几人活着归来。
“到底何事,你这样子可真是将我们唬住了啊!”唐盘笑着催问道。
徐怀将燕云堪舆图铺开到长桌上,长吸一口气说道:
“朔州守将曹师雄、曹师利率部奉朔州南附朝廷,天雄军在岚谷、宁武的兵马最迟两天后就会开赴朔州城,而我也刚刚接到王番郎君的命令,要赶在这个时间之前,护送朱沆郎君赶到朔州城督军!”
“是嘛?”
乍听徐怀说起这秘事,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郑屠等人都很振奋。
徐武坤高兴的说道:“朔州守将真要这么干脆利落的投降,看来不会有什么恶仗要打,就能拿下西京道全境啊——心庵还抱怨编入监军使院,没有战功可捞,要是从头到尾都能这么顺利解决,还是编入监军使院最滋润啊!”
他们看不到隐藏在深处的危机,乍然听到敌军大将在战前投附过来,怎么可能不高兴、不振奋?
即便王番、朱沆等人,又哪一个不是认定胜券成握?
这也决定徐怀以此时的地位,任何的劝告作用都抵不过一阵轻风。
却是徐武碛、周景、苏老常他们看到徐怀午后满腹心事的要柳琼儿将所有大同府的文本资料翻找出来,而且他们对徐怀又是绝对信服的,便猜想事情远没有唐盘、徐武坤他们所想的这么简单。
这时候听徐怀说起曹师雄、曹师利投附之事也一愁莫展的样子,苏老常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你觉得曹师雄、曹师利两人投附是诈计?”
“……”徐怀摇了摇头,说道,“曹师雄、曹师利本就是渤海汉人,虽说他们对中原未必有多少情义,但契丹日薄西山是明眼人都能看到的事实,他们也不可能是契丹人的忠臣烈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利用自己的汉人身份更容易为大越接纳这点,南降大越,应该没有问题——”
“那整件事有什么问题?”徐武坤不解的问道。
“虽说之前岳海楼已代表朝廷与曹师雄、曹师利秘密接触多次,朝廷也是册封曹师雄为忻州观察使,但刘世中、蔡元攸以及葛伯奕犹是担忧有诈,秘令曹师雄正式易帜之时,必须清肃朔州城里的契丹、奚族等族众。我率部护送朱沆前往朔州,与其说是督军,不如说是监督朔州附军是否照刘、蔡、葛等人的要求进行杀戮。”
徐怀说道,
“虽然王番郎君绝不对我透漏半句,但枢密院拟定的北征方略,此时在我眼里已经完全不是什么秘密了。你们看地形图,东路军五万禁军以及同等规模的厢军已经在代州之雁门完成集结,将契丹在西京道的驻军主力基本上都吸引到应州南部了。却是我们西路军这边,天雄军的集结拖拖拉拉,无疑给契丹人制造一个假象:在他们的西边有朔州城控扼恢河两岸,足以挡住十数年前就惨败在他们手里的天雄军……”
“你是说天雄军诸部实际上已经秘密完成快速北进的准备,但拖延不集结,实是等曹师雄、曹师利正式归附,诸部直接奔赴朔州,甚至在朔州都不停顿,以最快速度的从西侧突袭其西京道腹心地大同?”
徐武碛十数年前随靖胜军攻入过大同城,当时的行军路线就是沿恢河北上,他对这种种情形非常熟悉。
“你怀疑契丹西京道主帅早已察觉到曹师雄、曹师利有问题,极可能在大同城里藏下伏兵等天雄军一头钻进去?”徐武碛问道。
“大同一定是个陷阱,这是毋容置疑的,但除了曹师雄、曹师利外,岳海楼以及刘世中、葛伯奕不可能不在发动突袭前反复确认大同的驻军情况,所以说在天雄军袭至大同城时,大同城里一定是空虚的!葛伯奕、刘世中、蔡元攸这些蠢货,非要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对契丹及杂虏举起屠刀才敢信任他们,怎么可能不去反复确认大同城有无伏兵?”徐怀说道,“真正的问题实际出在大越北征兵马对契丹及诸蕃部的高压政策上……”
徐怀又将柳琼儿整理的一些资料扔到堪舆图上,说道:
“近两百年来契丹为了加强对西京道、南京道的控制,除了本部族众外,还一直都持续不断的将他们所征服的铁勒、鲜卑、柔然、奚族、渤海汉民南迁。大同作为其西京道治,此时城里就有近二十万契丹及杂虏居留。此时禁军在岚代等地军纪松驰,就多有劫掠、滋扰蕃民,等曹师雄、曹师利屠戮朔州虏民的消息,随同突袭兵马一并传到大同城里,这时候大同城里近二十万契丹人及蕃虏倘若被激起激烈的反抗,必将成为突袭兵马的死亡泥淖!”
徐武碛乃是知兵之人,这时候也是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契丹已日薄西山,其境内也是贪官污吏横生,贵族、官吏肆意欺凌、盘剥民众,官民对立情绪严重,甚至还不时有反抗事件发生。
正常来说,契丹的西京留守司,绝难将二十万契丹人、奚族及铁勒、柔然等杂蕃组织起来对抗大越伐燕军的北征。
另一方面,徐武碛又不得不承认契丹本族人及奚族、铁勒、柔然、鲜卑等杂蕃民户皆善骑射,体格强壮,善武者比例比汉民高得多,又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携带私藏兵甲的传统。
要是七八万精壮蕃民在大同城里被人有心引导下,在大越突袭兵马大肆杀戮、洗劫时激起激烈的反抗,三五万突袭兵马就一定能将其快速镇压下去?
而今日在肃金楼所发生的事情,也足以证明契丹密间有心在汉蕃矛盾上做文章了。
徐武碛也不觉得他们此时看透这一切,就能阻止什么。
且不说王禀午前亲自去劝戒葛伯奕,要他在军队搜捕敌间时多加约束军纪,却差点被气出病来,也不去提禁军那叫人头痛、难以约束的军纪,徐武碛心里更清楚当朝令从中出、御笔指挥的惯例。
伐燕军此时北征对契丹人及杂虏采取怎样的策略,枢密院必然早已经拟定好方案,甚至就直接写入刘世中、蔡元攸、王番北上携带的圣旨(御笔指挥)里了,绝不是下面三五低级武吏提出异议,就能随便改变的。
“王番郎君令我率二百人众护送朱沆北往朔州,我不能拒绝,但此次北往朔州作为督军,也必然会随同突袭兵马前往大同,此乃九死一生之局,”徐怀说道,“而到这时,大家也应该看透庙堂诸公都是什么货色,即便王禀相公起复,孤身一人也绝不可能改变庙堂的短视本质——即便是为社稷谋,我们也不能再对这样的庙堂寄以太多的期待……”
第五十九章 败算
社稷也罢、庙堂也罢,对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四人而言都有些远。
在桐柏山匪乱之前,唐盘仅仅是巡检司军寨一名小小的节级;徐心庵、唐青从普通武卒里脱颖而出,在巡检司任哨探,比节级还要不如;殷鹏地位更低,跟着徐武良学拳、学打铁,在街市靠卖苦力糊口。
他们在底层苦苦挣扎,苦无出头之日。
而桐柏山匪乱也叫他们见识到乡豪士绅的明哲保身,见识到地方官府的贪鄙、无能、欺弱怕硬,他们甚至对绝大多数都是走投无路才落草的贼匪存有一丝同情。
徐心庵与徐武江等人逃军后也是打定主意落草为寇,殷鹏与吴良生他们也差点去投奔匪军。
虽说桐柏山匪乱叫他们真正得到淬炼,但他们在走出桐柏山之前,对庙堂多少还有所期待的。
而之前他们对徐怀所描绘的赤扈人之祸,也完全没有概念。
要不是徐怀在桐柏山匪乱之中堪称妖孽的表现,他们对赤扈人之祸甚至都是不以为然的。
二月中旬众人护送王禀走出桐柏山,先是游历河洛、关中,继而从晋中沿汾水北上,经太原抵达岚州。
这令他们对当朝所存在的种种弊端有了更全面的认识,但还不远及他们到岚州之后认识深刻、彻底。
而他们这时才真正的去接触、了解到,契丹人、赤扈人以及党项人在北境的形势。
契丹早在两百年前就在上京临潢府建立大燕王国,更是早在大越立朝之前称帝,吸纳中原耕织冶炼技术及规制,在与大越长达近一百六十年的对峙中,长期处于优势。
作为契丹曾经的蕃属,赤扈人三十年横空出世,横扫阴山以北、大鲜卑山以西万里草原,已经令契丹有亡国之危,徐心庵、唐盘他们这时候怎么可能会意识不到赤扈人的威胁?
而他们这一年多来师从王禀、卢雄,所学也非是什么儒家经义,与徐怀在一起更多的是纵论古往今来的天下形势。
在他们看来,契丹人已日薄西山,曹师雄、曹师利等汉将南附,并非多出人意料的事。
而即便对曹师雄、曹师利有所不放心,大可能在接管朔州城后,使曹师雄率部先攻应州或大同;也可以不用曹师雄、曹师利这部降兵,使曹师雄、曹师利兄弟先举族内附,断无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契丹人及诸部蕃民举起屠刀。
这么做,即便侥幸能攻下契丹西京道等地,也不可能迅速掌控局势、构筑对赤扈人的防线,甚至会促使契丹残族及诸蕃势力铁心倒向赤扈人。
徐心庵、唐盘他们都难以想象,庙堂诸公以及葛伯奕这种长期镇守北地的将帅,到这一刻都如此漠视赤扈人的威胁。
说到底还是短视。
鲁国公赵观、小公爷葛钰昨日在暖香楼视人命如草芥的作为,朱芝、朱桐、荀庭衡等官宦子弟,甚至在他们看来,朱沆等人见识也不过了了,这令他们意识到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王公大臣,绝大多数都跟唐州、泌阳的州县官员并无本质的区别。
他们当然不愿与这些狼盗鼠窃之辈相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