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位朕早有主意,皇后有遗愿,以其亲妹填房,朕已允了。”
听到皇帝冷冰冰的声音,杨慎彻底惊了。
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也就只有崔元夫妇、陆炳、孙元兄弟等寥寥数人。
原本是要等到万寿圣节之后才由永康长公主先提出来给皇帝“冲喜”、“护本命年”的,现在话赶话,朱厚熜提前跟杨慎明说了。
一门两后,对于其他朝臣来说自然是极大的冲击。
杨慎震惊地说道:“怪不得孙总长回了京,曹国务请辞,莫非也与端嫔……”
“朕能没想过这些就安排太子去游历吗?”朱厚熜嘟囔着,“朕越看重太子,越着意培养太子,东宫之位才越发安然无恙!重视皇后遗愿,破格以其妹续为皇后,诸妃嫔及皇子才知皇储之事皆朕一言而决,不会有妄想!新后与太子有血脉之亲,将来仍旧尊贵,也不会有铤而走险之事!朝野需知朕一片苦心,莫要在此事上多加妄议!”
杨慎呆呆地说道:“陛下,孙家恩荣太过……”
“孙元辛辛苦苦在陕西种了几年树!有朕在,孙家难道能权倾朝野?”朱厚熜瞥了他一眼,“你们若是担心,莫不如把宪条、把宗旨议好。别揪着太子游历一点小事苦谏,你也别到处嚷嚷,要你替朕解忧的事情多了。”
杨慎抿着嘴看皇帝。
“还不站起来?跪着跟委屈小媳妇似的。”朱厚熜无奈地挥挥手,“跑到朕面前,本以为你思索大政方略已有头绪,原来就都是这些小事?对日本的方略呢?科学院、工业、农业、商业的安排呢?今后三年把宪条、律法体系怎么建设好,大同党宗旨怎么宣扬好呢?”
“……臣……”
“……朕就是欠了你,知道你昔年南下至今热血未凉!”朱厚熜长叹一口气,“格局放大一点,有这功夫还是回去再好好想想,和已经初步定下来的几个国务商议商议。大国策会议上,难道你也只是说这些?”
杨慎毕竟不是张孚敬啊,有些事也不如严嵩。
只是今后这段时间内政上是要树立思想纲领,杨慎这人……虽然有时候钻牛角尖,这么多年立身还是很正的,也确实是理想信念很坚定的人。
而他之外,资历威望都够的,要么是严嵩这种有野心但理想抱负可能不坚定的,要么是张璧那种老油条。
至于黄佐、刘天和这些,偏科严重。
其他人,都还太年轻了些。
被杨慎气了一通,朱厚熜有些郁闷。
属实略微失望,过去专管财税,杨慎做事挺让他省心的。如今位置要上去了,格局还打不开。
屁颠屁颠跑过来,就盯着几件小事,也不知他面临皇帝如此重要的阶段任务到底是怎么做的,难道没有紧赶着和其他重臣商议一下?
朱厚熜让黄锦找来诸多秘档又翻看了一下,最后有些无奈地放了下来。
专管财税的人,朋友少。老是公事公办的他,公事上也许总被别人笑脸相迎不敢得罪,但与他这个久富才名又端上了新人设架子的家伙很难交心。
也许还有杨廷和当时对他的告诫:有过当首辅的爹,有过当总督的叔叔,他自己又是尚书、太子属官,杨廷和想必也告诫过他可以低调一下,少结门生乡党,避免朝臣忌惮、皇帝猜忌。
于是现在奉旨结党的事情就不太会办了。
朱厚熜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人了:这种事,也许让严嵩去做还更好。这家伙,既懂得帮皇帝鼓吹,作为大同党“奠基人”之一的话,哪怕假装也该假装得高风亮节、谨守品德本分吧?
在这个距离大国策会议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点,朱厚熜有点动摇起来。
过了一会他又自己摇了摇头。
已经不是只靠某一个人就去办好某些事情的时候了,朱厚熜这个大同党党魁,自然是要组织核心同志们多开几次会,大家各自分工明确才是。
让杨慎主要去抓经济建设好了,这组织内的思想建设,让后面的继任者帮他去抓就好。
想到这里,朱厚熜吩咐了下去:等唐顺之等内定的下一届国务大臣们悉数抵京,就开今后三年重大国策的研讨会议。
杨慎一个人想不明白的事,组织上研究决定好了,他再主持好工作就行。
吩咐完了这件事,朱厚熜又想起既然对杨慎也说出口了,孙岚的事也该提上日程。
作为当时为了后宫“新旧势力”平衡策略的一部分,孙岚这个完全新人入了宫之后,其余妃嫔都是已经在宫里呆了十多年甚至二十年的人物,她这个十几岁的与她们很难和谐,所以不只是单独进孙岚一个。
夹在几个人里一起,皇帝又单独从孙家迎一个人入宫也不会那么显然。
朱厚熜一边高喊着天下大同的理想,另一边又依旧从心所欲:辛苦了大半辈子了,就不能再享受几个新人吗?
虽然他自己说服着自己的“腐朽”,但旁人完全不会这么想。
皇帝那么大的家,不就是用来安置妃嫔的吗?寻常富贵人家还有几房小妾呢。
于是明潜、张风、戚云三个小伙子才刚到湖广,就耳闻目睹了一件新的事情。
这次不是大选秀女,是为了皇帝冲喜,是为了表达皇帝对士农工商军艺等几大出身的同样尊重。
共选六人。
可这是两京诸省诸边区都有六人,总数就不少了。其余人,代替宫里一批年长了将要蒙恩放归退休的女官作为后备。
“那些歌女舞女又有几个干净的?这岂不是会污了宫闱?”
潜邸安陆,三人在这边粮储号皇庄旁的小镇上喝着茶,这里也有议论。
张居正看了看朱载墌,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朱载墌只安静地听着。
“我说怎么这些年大兴戏楼呢。”
“兄台慎言。这么多年,陛下扰民极少。既要大选秀女,想来也是不可偏颇,诸省都需要尽尽忠心才是。”
“可谈不上大选。听闻,只是让各省乡贤在察荐。”
“可见并不简单,兴许是为了那什么传言之中的大同党。”
“哦?兄台有何高见?”
“正所谓雨露均沾啊。大察工商,不仅许多官员惶惶不安,不少乡贤也提心吊胆。既有圣恩再选秀入宫,自然也要让乡贤们有些指望。”
“……原来如此。”
朱载墌听到这里,忽然对张居正笑了笑:“张贤弟,你我游学至此,有些乡贤也该拜会一二。”
“明兄所言甚是。”张居正微笑着回答,“那我便投帖拜访一二。”
借着这件事,看看地方乡贤是如何为皇帝“察荐秀女”的吗?
什么样的人物带着什么样的目的入了宫,跟太子将来的利益也密不可分呢。
第447章 保守派觉得皇帝太保守了
从安陆到荆州,朱载墌越来越疑惑。
“既然连寻常士子都在议论纷纷,这事为何没起波澜?叔大,你不是说往常大选秀女,总会闹得民间惶惶吗?”
张居正也有点意外。
说是省级乡贤院在负责察荐,但府县里的乡贤完全没被交待这些事情。
沉思了许久,张居正才回答:“兴许是因为开了大门大户之女也能入宫的先例,今年陛下又有那三问,因此诸省明则大宣陛下迎娶士农工商军艺六业之女的用意,实则却并不想侵扰地方,引来巡宪弹劾。”
戚继光听不懂,朱载墌凝眉思考着。
张居正很清楚皇帝对他的期许,因此凭他已经具备的悟性细细解释了一下。
皇帝前脚刚问天下官员如何修身齐家治国,提出了要建设天下大同党、以民为本的思想,后脚就大选秀女?
这本是深究起来有些相悖的两件事。
充实后宫虽然从皇权至上的角度说不出什么不是来,但皇帝御极二十载之后再次大选秀女,与他这二十年来的勤勉贤明形象还是不同的。
说难听点,如果当朝天子没有这么巨大的功绩和威望,恐怕难逃一个“荒淫无道”的评价。
“……你是说,这是地方要员认为陛下有意试探?”
张居正摇了摇头:“无论他们怎么认为,值此大国策会议前后,行止都必定是稳妥为上。陛下妃嫔虽众,二十年来却从不以耽于女色闻于朝野,反而勤勉之名人尽皆知。如今为何却要这样做?从中枢到地方,只怕许多人都细细琢磨过。”
朱载墌缓缓点了点头,若有所悟。
这就是皇帝的一个举动会引起的连锁反应吗?
明旨虽然是各省察荐六人、最终选封六人,但大家都会去琢磨皇帝真实的用意。
莫非父皇真的是已经想明白了这些,所以故意下这样的明旨?
在朱载墌的印象里,父皇确实是相当勤勉的。后宫妃嫔虽多,但没听闻有谁是极为受宠。除了母后之外,真要说道一二,还真就是按位份来……二妃之外,只有静嫔略微受宠一些。
是雨露均沾、避免麻烦的那一种做法。
已经快到十八岁的朱载墌也在血气方刚的年纪。他是太子,现在还没有大婚,必须讲究德行,这是老师们的告诫。可他细想之下,如果自己在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是皇帝了,后宫佳丽,只怕做不到像父皇那样……
由于此前对于储君之位安稳与否的担忧,张璧、杨慎他们都隐晦地点到过了:皇帝当年有藩王继位之后尽早诞下皇子的压力,又必须考虑将来皇子争储的隐忧。若不是皇帝当年极为克制,眼下年龄相近的皇子可就不止越王和他。
宫里不是还流传什么健体法吗?
所以本就称不上纵欲的皇帝此次大异往常又再次选秀女,只怕当真有更深的用意。
“父……陛下当真是思虑深远。”朱载墌认为自己懂了,“看地方怎么做,就知道他们是不是只是嘴上那么说说了。一道旨意再让大家细细琢磨,也能让大家再好好想想怎么做才是真爱民。”
张居正笑了笑:“诚然如此。”
还有一点,张居正没有明说。
他也还年轻,只是过去陪太子长大,对陛下和孝洁圣皇后都很熟悉。
孝洁圣皇后崩逝之前,在后宫是极有威仪的。
可是皇后才刚刚离去,太子后来就后怕地跟他说了端嫔的那件事,还牵涉到东宫的掌事太监和女官,实在凶险至极。
陛下雄才大略,哪里能被后宫杂事搞得焦头烂额?
这次后宫添新人、立新后,只怕也是有些明确人选好让后宫安宁下来吧?
既然如此,何必还要诸省都察荐六人备选?
连张居正都能隐隐猜到的,他相信那些在官场经历丰富的地方要员肯定更加想得明白。
因此,本身作为第一个观察民间疾苦的事情,被朱载墌和张居正都放在了脑后。
在荆州,张居正其实很有名气。但是自从当年际遇非凡入了京,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张家也都搬去了北京。
纵然还有族人,但张居正离开荆州时还只是个小孩子,如今却长得器宇轩昂、气质迥异了,也没什么人知道这个名叫张风的人是谁。
一路交游,太子和他倒是因为对新学的见解极为不凡,闯出了一点小名气。
眼看太子有点享受这种被他人称赞、追捧的感觉了,张居正提醒了一下:我毕竟是荆州人,待久了,只怕还是会被猜出来,换个地方吧。
于是三人开始启程前往山东,戚继光倒是很紧张:因为要开始坐船了。
如果在江上出了什么事,那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