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间一阵无言腹诽:哪个朝廷重臣致仕前是做首任应天总督的?
你来南京,就没安好心!
信息总是不对称的,杨廷和终于掌握到了来南京后的主动权,看着这南京诸部衙首官的眼睛,缓缓说道:“京察,其要始终在于拔擢忠贤。陛下励精图治,纵有京察之扰,南京百官如何便无心部务了?”
小鱼小虾做什么,影响并不大,南京也并没有太多真正影响国计民生的权力。
南京京察的主要目标,始终是拥有“自陈”权的从四品以上朱袍高官,尤其是这南京诸部衙二三品大员。
“拔擢忠贤”四字一出,忠在前,贤在后。
这里没有谁是傻子。
果然是清除异己!
但是,并非哪个朝臣在清除异己,是皇帝在清除异己!
南京如今已经没有在阻挠新法了啊!还有谁是异己?
夏言这个“当事人”也在场间,他学习着杨廷和的话术和策略。
什么是忠?
哪怕你不知道皇帝要干什么,你乖乖听话,就是忠!
现在底下有人因为京察就耽误“部务”,谁有脸告状到京城去,怪京察?
杨廷和先抛出了刘东这个“玩忽职守”、告病跑去浙江拜访谢迁的证据,而后提出了灵魂拷问。
京察什么新鲜事?南京科道言官表现得很离谱吗?
夏言慨然陈言:“下官再三叮嘱都察院诸御史,咨访一事,万勿侵扰公务。下官不知,这攻讦、要挟从何而来!”
南京户部是有南京诸部当中少有之实权的,此刻那右侍郎强硬回答:“清丈田土、贴补铁农具等,多少实事要办?如今我户部官吏人人被科道言官几乎每一个都问个遍,谁还有心实事?”
夏言呵呵笑了笑:“南京科道言官总数多少,数都数得过来。访单是礼部考功司造印的,科道言官据单咨访,便是每个科道言官都问个遍,总共要花多少时间也算得出来。一天十二个时辰,当值几个时辰?一个月总共当值多少个时辰?原来少了这么些时间,南京诸部就办不了实事了?这个说辞,要不要我呈奏陛下?”
杨廷和不禁看了看他:南京的官,能量不小啊。张孚敬开了头,夏言这小子也这么勇敢?
贾咏苦笑一声:“诸位,京察期间确实人心难定。只是京察一事,也是实务。该有的环节,一样都不能少。如今这事竟闹到了陛下面前,我等不能为君解忧,于心何忍?还是都回去安抚属官,安心用事吧。”
杨廷和摊开手:“非有怨怼,只是久未京察,南京些许新进偶有怨言。户部事重,恐受京察耽搁。如此上奏,诸位以为如何?”
南京户部右侍郎心里一沉:那就是我枉做小丑了呗?
他看向了自己的老大:你不是说群情鼎沸,各部云集景从者众吗?
第306章 大明重库
南京户部现在这个右侍郎,是北京那边衙署改制过程中的失败者。
他也曾想随着之前那几位“南京九卿”一起调任北京,哪怕仍旧只是一部右侍郎,却会有直接领办的一司要务。
但他仍旧留在南京,而此刻的南京六部,除了贾咏和兵部尚书,都是之前在各省担任左布政使或巡抚的人。
各省设了总督,他们被调任南京,原因不言而喻:继续留着他们在当地办事,恐怕会掣肘新法。
南京户部这个右侍郎看向南京户部尚书的这一眼,杨廷和、贾咏、夏言都看在眼中,随后只听到他波澜不惊地说道:“今岁各省清丈田土后,重造黄册千头万绪。心不定,只怕误了大事。童侍郎秉公直谏,夏右都,不必动气。”
夏言眼睛微眯。
我动气了?
而此刻,杨廷和的眼神同样聚敛起了精光。
而后,他端起茶杯,吹了一口热气之后先说道:“重造黄册,那是明年之事了。夏尚书,童侍郎自然是一片公心,大家都是一片公心,没有谁动气。”
喝了一口热茶之后,搁下了茶杯,他的声音却冷了一些:“莫非各省之册还未送抵,南京户部已经在忙着重造黄册了?”
引得杨廷和与夏言侧目的字眼,就是清丈田土和黄册。
在南京后湖,有记录着大明“家底”的黄册库。
这黄册库里,藏着大明的土地和人丁信息,还保存着每一块土地的交易记录。
这黄册库的日常管理,主要是四方。
负责黄册更新、查阅的,是南京户部,由一个正六品的主事专管此事。
负责黄册库日常事务监管的,是南京户科给事中,从七品。
负责看管钥匙、开门的,是南京守备太监的人。
负责保卫、警戒、巡逻的,由驻于南京的亲军三卫派人。
而长期呆在后湖岛上黄册库中办事的小吏、匠役,按规矩就算生了病也不能离开,由医生专门登岛诊治。
黄册库是如此重要,现在南京户部尚书夏从寿点出这个内容干什么?
杨廷和反问的话,是黄册库中黄册更新的制度。
与前朝不同,明朝这田土户籍人丁等信息,是从下到上“申报”汇总的。历朝历代的户籍制度,都是“从上而下”的,也就是说,由朝廷户部、省、州县由上而下进行统计。
明朝的黄册,是先由官府分发“清册供单”到每家每户,先以里甲为单位,填写好之后交给甲首。各里甲再将底册送到县里,县里则根据本县底册造好本县黄册,送到府衙。府州、布政使司同理,最后再送到南京户部。
每个县的黄册,理论上都有四份。
现在各省都还只是停留于清丈田土这个阶段,有的地方甚至还没开始——农时不能误。
夏从寿提黄册,用意非常值得琢磨。
“黄册久未大造,户部底下的新官、吏员、书办都要练练手。黄册上所载,前后需连贯,下官已命人核验库中所藏黄册,有无虫蛀损毁者。统计出来后,还要行文各省,抄录底册上相应内容送到南京,以补全旧册。”夏从寿很淡定,看着杨廷和说道,“哪次黄册大造,不需提前半年甚至一年做准备?”
他堂堂一部尚书,正二品,理论上只对皇帝负责。现在对杨廷和自称下官,语气却有反问的味道。
杨廷和不急不缓地问:“如今可有初步统计结果?”
“阁台是知道的,弘治三年统计过一回,库藏七十九万二千九百余册,壳面不存,不同程度被虫蛀或腐烂的达六十四万七千三百册之多,完好者不足十之二。如今初步统计结果,百万余册的情况也是完好者不足十之一二。下官已呈奏陛下,此次既要补造旧册,也要誊造新册,此前预算的纸墨装裱银子、匠役银子,只怕还需多出七成。”
“七成?”杨廷和的语气已经不太好了。
“至少七成。”夏从寿却仍旧极有底气的模样,“每次重造黄册,大抵要新造八万册左右。如今推行新法,此次隐田、逃丁会清查出来多少,尚未可知;官田发卖,又会多出几成需录入黄册之易手记录?此次新册,只怕至少要十二万册。”
他看向了夏言:“若不从现在开始准备,届时如何尽快造办好新册?京察自该依例行事,然此次南京京察,科道同僚建言咨访之繁、侵扰之重,并非只有户部一衙觉得过了,只是我户部确实重任在肩膀。”
怼了一下夏言之后,他再次对杨廷和拱了拱手:“阁台,依新规,这重造黄册不再由县里摊派册银。下官粗略估算,按往年造一册所需银二两来算,一册四份,新册恐需拨银百万两。补造旧册以备清查,又需近五十万两。国策会议和国务会议上,参策及国务大臣们,把黄册一事想得轻了!”
黄佐在广东做过地方官了,他知道夏从寿对一册二两银子的花费估计,没有错。
这已经是相当便宜的成本了。
重造黄册,并非只是抄写一下。作为大明最重要的档案之一,它所用的纸张和装裱、保存都有要求。尽管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像太祖、永乐年间那样去造“铜版册”了,成本仍旧不容小觑。
就算不想增加百姓负担,但各县办事官吏仍旧需要付出时间精力。没有专门经费,这事能办好吗?
可是现在夏从寿那最后一句,却说得这会上的南京诸官心头大震。
似乎话里有话。
以朝廷的实力,黄册贵点就贵点,存在所谓“想得轻了”的说法吗?
黄册不只是是黄册,黄册是赋役的依据,黄册还是……大量地方官府裁决诸多田土争端的依据。
杨廷和点了点头:“夏尚书既已具本上奏,朝廷必会再议。依夏尚书所说,如今库中所藏百万余册,已坏十之有八?”
“下官既任南京户部,第一件事便是察问黄册库。究其根本,一则元年天风大灾,遭了一次水患。二则这十年来,先有宸濠之乱,而后陛下御极,南京人心不定,官吏也颇有懈怠。”
夏从寿话里的意思:我刚到任,那黄册库的维护问题与我无关。
但众人却只听到他话里“人心不定”四字。
这次协调会结束后,夏言留了下来,通传完进入杨廷和见客的官厅就忍不住问道:“阁台,夏尚书挟黄册库自重,有何凭恃竟至于如此大胆?”
“你要弹劾他?”
夏言控制了一下情绪,眼睛看着杨廷和。
仿佛只需要一个信号:假如陛下与杨廷和需要,他可以立即就去弹劾夏从寿。
“公瑾想不明白?”
夏言其实想得明白,他是来探态度的。
杨廷和笑了笑:“他既已据实呈奏,等陛下旨意,等国策会议与费总宰拿出方略吧。”
夏言没能探出什么态度,但杨廷和的笑容还是传递了信息。
走出总督应天部院的大门,夏言回头望了望,目光其实是越过这大院,隐隐看往更北的方向。
很显然,朝廷是早有方略的吧?
只是自己还不够格知道。
他转头往前,走向自己的轿子。
但这不代表他参不透其中奥妙!
……
南京诸部衙之中,哪个权力最大?
在过去,是兵部。因为南京的实质最高权力机构是守备厅会议,而南京兵部尚书可以参赞机务。
但现在微妙了,守备厅会议没有裁撤,南京城里却多了个总督应天部院,那总督名叫杨廷和。
南京兵部尚书是之前的北京兵部右侍郎。
前任兵部左侍郎杨廷仪总督江西,右侍郎任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北京兵部其实暂时微弱——都是新官。其目的,自然是要为军务会议和权力扩大了一点的五府先让让路,方便皇帝更好地掌握住军权。
所以现在,南京的军权,同样是被皇帝好好握在手里的——郭勋在练振武营,徐鹏举在担任操江提督,兵部尚书是皇帝越过左侍郎直接升任到南京的,杨廷和更是新法主持。
兵部之外,就是吏部和户部能打。
吏部不用说了,贾咏、黄佐、徐阶,不是杨廷和的门生故旧,就是皇帝的新朝新臣。
而户部在如今的形势下,是南京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
户部衙门里,夏从寿和童瑞回来之后,在官厅分位次坐好。
“世奇兄今日颇有不满?”
童瑞淡然回答:“下官不敢。”
“你我何分彼此?士奇兄昔年虽不曾在户部任职,仕途却是自户科给事中开始。在工部四年,督造康陵、日精门、养心殿、清宁宫等,何其辛劳?不能再进一步位列参策也就罢了,转任南京,却仍旧是户部侍郎,我也常为士奇兄鸣不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