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为什么明明并不在意能干事的臣子也得一些好处,为什么又要专门派着解昌杰在浙江做巡按御史盯着自己呢?
严嵩很珍惜现在宽阔的升迁坦途,并不想现在就在陛下眼里留个贪欲翻涌的印象。
但陛下觉得我可能很贪?
他暗自警惕:陛下虽不介意臣子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但那必定也是有度的。
而且最主要的事是,一定得能把事情办得极为漂亮!
……
两日之后消息传开,刘镇元看得极准。
南京、浙江两地在几乎同一时间出动,一口气拿了那么多人,显露出来的震慑作用极其强大。
这背后,需要的是提早的谋划与准备,还要应对好事后可能产生的反应。
一句话:决心与力量。
蒋冕来到了南直隶,这显示的也是决心与力量。
但他没到应天府,没到南京城。
他留在了扬州府。
这是运河从长江北上的咽喉,南直隶总督的衙署,竟设在了扬州。
南直隶总督只是暂设,主要事务是漕运、盐法、水利。
但既然挂着这样的名头,又是次辅南下,南京城里剩下的尚书等高官们还是要过去拜会的,另外还需要听旨。
郭勋不用听旨,夏言也不用——蒋冕人还没到,已经让人传来了吏部的诠选结果:夏言升任应天府尹。
毕竟孟春是蒋冕离京之前就确定要被拿掉的人。
于是郭勋和夏言在金川门外送着许多人上了船。江水滔滔,官船顺流而下,其上“幸存”的南京诸官各自心情沉重,没什么兴致交谈。
两天三夜,南京六部及诸衙一共少了二十八个五品以上。六七品以下的,反倒只拿了十三人。
这次,是专抓大的。
南京锦衣卫里自然也有一个诏狱,现在又客似云来。
顺江而下,官船过了镇江,到江都县已是午时。
扬州府治在江都县,现在的江都县不仅附墎府城,还要在暂设的南直隶总督眼皮底下办事,突出一个战战兢兢。
码头之上早已准备好迎接来自南京城的留守六部及诸衙高管,看着那一大批身着红色官服的人依次下船,江都知县只能陪着扬州知府一起与他们寒暄。
大家都不愿多谈,毕竟旁边还有郭勋早为蒋冕调派好的总督标兵。
你说他只是个暂设总督,而且也不是其余省那种头衔齐全的总督,可他蒋冕有自己的标兵营。
蒋冕暂时把衙门设在了初建于南朝宋孝武大明年间的大明寺,南京诸官有不少是来此游玩过的。
在大明寺大殿的西侧,是欧阳修担任扬州太守时修建起的平山堂。
站在这平山堂前,凭栏就可远眺江南的诸多山峰,远处景色几与实现平行,因此得名平山堂。
江南诸峰,此刻算不算在设衙于此的蒋冕脚下?
平山堂前早已设好了香案,地面洒扫得干净。标兵营里蒋冕的亲兵守卫在平山堂内外的各处,蒋冕站在香案面前,身旁之人手里还捧着一份圣旨。
有几人不免意外至极地看着那准备宣旨之人,心头剧震。
等南京诸官过来与蒋冕见礼,蒋冕则让开了一步向那手捧圣旨之人行礼,而后说道:“请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锦公公宣旨。”
和蒋冕一同南下的,竟然是司礼监掌印。
张锦与张佐等商议天下各地镇守太监更换名单的结果,是他让出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给张佐,他自己到南京去代替戴义。
非常之时,整个内臣体系都已经不再像过去一般。有了御书房,司礼监的作用是在逐渐调整之中的,张锦也要像魏彬、谷大用一样,到地方替皇帝做事立功。
现在对南京诸官来说,司礼监掌印亲自来宣旨,而后旨意中明确地说他将接任南京内守备,皇帝决意更加明显。
“……朕让蒋冕总督南直隶,除漕运、盐法、水利诸事外,南京留守各部一应旧例。淮西江南龙兴之地,朕于北京镇守国门,尔等于南京须公忠体国。朕殿前说过,嘉靖五年之前,天下先观新法于广东试行之成效,若有阴阻之便视同谋逆。”
“如今,不仅是阴阻之,更明叛朕!五军营张伟等,四川高克威等,哪里来的胆子假旨兴风作浪?应天府尹孟春等人之外,还有谁给了他们胆气?今日再重申:朕手刃广东不臣举子之日所说,此心未改!”
“朕以高官显位任用尔等,是要解朕之忧,富国安民。杨阁老奏请之官吏待遇法等,朕许了,怎么?现在便觉得、仍觉得新法待官绅苛刻,竟至于串联谋逆?都是饱读青史之人,开国百余年,得过且过下去,真要让朕将来见到大明亡国有日?”
“去岁广东初有成效,今年要试行赋役新法,正月十五便来尸谏朕。好忠心!好气节!好名声!朕要尔等记住一点,朕本藩王,得天命继此大位,朕没什么负担!朕只愿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大明百姓!”
“朕也告诫尔等,同样需要对得起朕的重用,对得起尔等饱读的圣贤书,对得起你们治下百姓!唐太宗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尔等都要记住。大明这条船翻了,朕和朕的子孙不能幸免,尔等和尔等子孙亦不能幸免!”
“钦此!”
这绝不是辞藻华丽、行文委婉的翰林院待诏拟的圣旨。
许多人并没有亲耳听过皇帝讲话,现在从张锦的口中,他们似乎看到一个锐意十足的少年天子就站在面前,冷冰冰地,压抑愤怒又理智地跟他们讲一些道理。
皇帝和臣子,都是坐在大明这条大船上的人。
只要不是傻子,都懂得不断压榨百姓的后果,船迟早是会翻的。
问题在于:不会是眼下。
皇帝不愿他死后洪水滔天,皇帝说他本来只是个藩王、心里没什么负担。
皇帝好像是个暴躁少年……
众臣跪听圣旨、齐声承诺之后再站起来,看着神情严肃的蒋冕与张锦之后,又想起皇帝能让杨廷和与费宏一起演出这场戏,如今借谋逆之名、布可怖之力突然降下雷霆之威的手腕。
皇帝也是个心机深沉的少年……
他还是少年。
当南京“幸存”官员亲耳听到这道圣旨时,去广东向张孚敬、桂萼宣旨的人已经到了武昌府。
给孙交及镇远侯的旨意自然也到了。
总镇湖广太监谷大用,靖安侯兼阁臣国丈、如今在家乡任总督的孙交,还有镇远侯、湖广总兵顾仕隆明确地站到了一起,却不是像之前有些人猜测的一样因为五军营之变在筹谋“勤王清君侧”。
而顾仕隆把他的次子绑了起来交给前来宣旨的太监,让他们带回去向皇帝复旨。
对这个消息,受到刺激最大的是楚王朱荣氵戒。
他受到的刺激之大,在这一晚让孙交和顾仕隆都惊了。
“此言当真?”
孙交拍案站了起来,问前来报信的人。
来人是楚王府长史,他努力做出悲伤的表情,但眼神很惶恐:“确实无假,楚王薨了!”
朱荣氵戒,第六代楚王,正德七年嗣封楚王,而今刚十二年,享年五十。
他之前就病过,是真病。
可是万万没想到,在朝廷旨意传到湖广,在顾仕隆把次子绑送京城谢罪之后,楚王当晚就薨了。
孙交与顾仕隆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有凝重之意。
天下会怎么想?
第231章 日常头皮发痒
还未到九月底的万寿圣节,但已是多事之春夏。
湖广资历最老的藩王楚王薨了,他是没办法再去京里为陛下贺万寿了。
但现在武昌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们想的却是:楚王薨得巧,撞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以后还会有楚王吗?
大明诸多弊病,聪明人几个不知?宗室繁衍,朝廷的负担本就越来越重。
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第六代楚王都薨了。
而藩王继统,哪有不对其他藩王做一些布置的?
偏偏刚有五军营之变,又有四川之变,而后楚王薨了。
他人都没了,孙交和顾仕隆、谷大用都一起到了楚王府。
朱荣澯在操办着丧事,朱显榕等子嗣自然是披麻戴孝守灵。
“世子,王爷何以忽然病重不治?”
朱荣氵戒还没有入殓,孙交看着已经被整理过仪容的他,妆饰好的朱荣氵戒看不出什么异常。
在武昌府,孙交、顾仕隆不是没与朱荣氵戒打过交道。性格虽然软弱了一些,可他刚刚五十,身体也没差到那种程度。
要说因为清整水利,朱荣氵戒对皇帝是否有削藩之意忧结于心,那也没有就此病重不治的道理。
现在孙交问出这句话,虽然语气是惋惜的,但灵堂之中其余人全都心里打鼓。
这么敏感的时候,你能随便薨的?
无人敢去猜测是不是有什么内情,但谁都清楚,接下来陛下对楚王薨逝及楚藩嗣封一事势必影响到天下藩王的心态。
朱显榕自然是回答:“父王病重月余,多方延请名医也未有好转,只是万不曾想到竟……”
他说到了这里就痛哭起来,带起一片凄惶声音。
孙交不是来查问情况的,这种情形之下也只能先致哀,而后关心丧事安排。
可该了解的情况,需要了解,要不然奏疏里怎么写?
皇帝对于楚藩又是个什么态度?
以孙交的身份,以他现在的立场而言,楚王既然死了,此时反而万不能翻楚王府的旧账。
不管他的死多么敏感,先死在前头而后还被动刀子,那皇帝再不在乎名声,也不能显得如此刻薄、令宗室心寒。
反而是一定要有安抚之意的。
因此,吊唁过楚王,在楚王府长史等人面前,给楚王诊过病的名医被请来之后,孙交话里话外问的都是楚王之前病重的一些病症。
大夫心惊胆颤。他们虽然不懂朝中大事,但经过他们诊治的藩王忽然薨逝,几个大夫顿时说得云山雾罩的,言语之中被孙交引导得只是描述朱荣氵戒此前病症之顽固。
奏疏怎么写,有了。
这就是巧合,不要过多解读。若有其他藩王对此过多解读,那才真的是找除封。
只是从楚王府回来之后,他紧紧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