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去哪里他没告诉底下人,毕竟高克威交待了,圣意要等另外四人递到按察副使和三个按察佥事那里之后再宣扬。
可到了张经面前,面对不把他这公文放在眼里、对他又颇为不正眼瞧的张经,万清还是在怒火中抖出了高克威说的那些事。
结果现在张经说,这公文应该是假的,因为费宏根本就不在成都。
万清怒声反驳:“既然是密旨,什么时候到的成都岂能让你这逆党知道?既然有密旨,拿你还需要宣旨?密旨又不是给你这逆党的!”
张经冷笑一声:“若密旨是费督台离成都之前就到了,就算要谋划几日,为何不先借故把我多留在成都几日,那何须再劳烦你又跑这么远一趟?现在就连程知州都心怀疑虑惴惴不安,这是要奉密旨行勤王大事的做法?”
说罢指着程文德:“你信不过我这个京官,程知州你总该信得过吧?你问问程知州,此事是不是大违常理?本官奉劝你一句,莫要自误,被人害了还不自知,酿成大罪可就无可挽回了!”
万清不由得看了一眼程文德。
怒是强行挽回颜面,他现在自己心里也在怀疑。
谋反跟奉旨勤王,那可是两回事。自己没这胆子,高臬台也不可能有这个胆子吧?
程文德却是苦笑不已,开口说道:“万司狱,这事……确实有违常理。”
说罢心惊胆颤地问:“万司狱受命时,是只有高臬台当面,还是阳武侯、杨藩台都当面?”
万清只犹豫了片刻,程文德却突然变了脸,威严至极地胡喝道:“来呀!保护张御史,拿下逆贼同党!”
眉州的衙役们顿时精神抖擞,站在二人身前保护的有,过去围住了臬司官吏的也有。
万清没想到形势直转而下,刚才还唯唯诺诺左右为难的程文德突然就变脸了。
张经不由得看了一眼这个一脸正气的程文德。
非要看出了臬司来人气势上的破绽之后才开口问些正经的,然后陡然冒出来要“立功”?
臬司的人毕竟还没真的拿下自己,现在已经被他程文德判为逆贼同党了。
“谁敢?我乃提刑按察使司司狱!”万清惊怒交加。
“本官为何不敢?”程文德满脸官威,“左右!先拿下再说!若是本官冒犯了,回头再向万司狱请罪,还请万司狱现在先屈尊暂留眉州!此处离成都府如此之近,真假顷刻便知!张御史若真是陛下密旨要拿办之人,本官也自会先看守住!张御史,得罪了,你以为如何?”
张经深深地看着他:这样一来,巡视水利之事要先搁置了。
但他却作揖行了一礼:“自该如此。本官便先在眉州府衙内盘桓几日,待成都府中消息传来。”
说罢眉间却难掩忧色。
高克威究竟凭什么敢于这样行事,还是说四川要员早就已经勾连好了,此次行事只是所托非人?
他并不清楚,高克威要的只是先制造更多混乱让薛伦分心,无法全力去追索他。
可是不仅杨府那里有一个早已潜伏许久的锦衣卫百户,而这个巡水御史也不是个好拿捏的人。
寻常而言,一个文官,骤听这么大的事,面临的可能是灭顶之灾,岂会不大闹一番?
可张经不仅处变不惊,还几句话就点明了要害,剖析出了可能的情况。
朱厚熜圣裁他们给出的巡水御史名单时,把张经点到了四川。
只因为张经是曾被另一个嘉靖最终冤杀了的抗倭英雄、兵部尚书。
第223章 天罗地网
成都府城距离灌县百余里,坐船较骑马自然是会慢上不少,但胜在清净,船行途中不虞被人窥见。
一个时辰,以此时内陆河流上的座船速度,顺风顺水能行出四五十里,逆风逆水则只有一半。
成都府往灌县,就是逆水。
风向则时常在变,高克威乘坐的防沙平底船一夜未停,到了灌县城南五里处的马家渡。
在灌县,最为有名的便是都江堰。
在这以农业为根基的时代,水利是农人命脉。得益于都江堰,灌县占尽地利优势,千百年来物阜民丰,不知饥馑,可谓天府中的天府。
以前,灌县并没有城墙。洪武年间,太祖诏令天下广筑城池,灌县才有了土墙。而如今灌县的砖石城墙,还是弘治年间刚刚修筑好的。
县城并不大,城墙周长才八里。如今,东边宣化门、南面导江门、西面宣威门、北面镇安门,全都有郭瓒底下的兵在检查盘问着来往行人。
问题来了:高克威毕竟不是已经被发下了海捕文书之人,没有画像,底下的兵又有几人亲眼见过高克威?
郭瓒只得在灌县知县“恐惧”的配合下,先押下了大量可疑的商队、人物,等郭瓒辨认。
灌县城南的伏龙渡、马家渡自然也如此,郭瓒已经在这里安排了人手检查着下游驶来的每一条船。
这样的排查自然搞得怨声载道。
“船上有女眷,岂可让你们搜查?这是成都府同知大人家里来灌县访友的船!你们是哪里的兵,如此胆大妄为?”
高克威在船舱中脸色难看地透过窗户上帷幕的缝隙瞧着前面那一条船,听着前面船上管事的咆哮。
竟能这么快?杨君林这个废物!
在码头上,分明不是灌县的衙役在做事。那些官兵的气势,不是衙役能比的。
而听了那成都府同知家里管事的话,那些官兵分明更加警惕。为首的说了句什么高克威听不清的话,只见几个兵卒就先看管住了那艘船,又有一人翻身上马往灌县飞奔而去。
“老爷,怎么办?”高克威身边,他那个受过令先向松潘卫及行都司送信的亲兵严肃地问。
高克威沉稳地摇了摇头:“没事,这是惯常往松潘那边去行商的船,待会让贺掌柜去应付便是。你们四人只是随船护卫,我只是个辨别药材的大夫罢了。”
一路到此,高克威衣衫已经全换了,连原来的一把好胡子都剪去不少,模样大变。
甚至在脸上点了不少痦子,看起来就是个不让人想多瞧几眼的糟老头子。
此刻,他一直呆在船舱之中看着一卷药书。
川西确实是药材产地,尤其松潘那边,盛产贝母、甘松、羌活、木香、虫草等几百余种中药材。
每年这个时节,松潘进入采挖虫草的季节。
高克威安排的后手,自然会考虑周全。
船上那个“贺掌柜”已经在迎接兵卒的检查了。
“这位将爷,我们成安堂每年都要来川西收购草药的。”贺掌柜对着一个小队长也称将爷,手中已经捏着一些碎银子,“船上就是五个伙计,四个护卫,还有一位辨别药材的大夫,是要小的都叫来还是将爷要仔细看一看?”
“都先叫到外面来。”那小队长板着脸,并不接他递过来的东西。
过了一会,几个人就都被喊到了外面的甲板上,那小队长又沉声道:“老三,你再到船舱里看看,还有没有藏人。”
说罢看向贺掌柜:“你说一共就这么十个人的,若还藏了人,你最好现在就交待。”
“在下绝无虚言,将爷尽管搜一搜!”贺掌柜陪着笑,“就是请高抬贵手,别坏了舱中已经在新繁收到的一些药材。”
“路引拿来我看。”
“是是是。”贺掌柜连忙从怀中拿出路引,还有另一份凭证,“我们成安堂在灌县也是有市籍的。”
商民出行,均须申领得到路引才行。这路引之上,详细注明商民姓名、乡贯、去向、外出原因、日期与体貌特征等,以备查验。
申领路引时,自然就要缴纳一定费用,俗称“路引钱”。
而所谓市籍,则是可以在某个城市里开店经商的凭证。有市籍,那就是向当地交市租的合法商家,另外也会有铺行差役摊牌,算是本地居民了。
那小队长仔细看着路引及市籍上的文字,还不断看一看这贺掌柜的面貌。
甲板上的人群之中,高克威正猜测着这些兵卒的来历。
一个在这马家渡查验的底层小武官也识字?
这只怕是四川最精锐的官兵。
眼睛再看向码头远处的一个地方,马夫们正照料着二十余匹骏马。
也就是说,在这里查验的这些全都是骑兵,人人有马。
高克威脸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已经很清楚一个事实:这只能是薛伦调派的,他已经在找自己。
那小队长看路引上的体貌描述确实是贺掌柜本人,而后又看着面前这十个人。
五个伙计自然是战战兢兢的,这样子看着很正常。那四个壮硕的大约就是护卫,还有一个满脸痦子的学究。
上面传来的消息是:高克威出府城时带了不少亲兵、仪仗齐整。
当然了,如果是要逃,自然已经改头换面、掩藏行迹。但能劳动成安伯亲自率队追索,他高克威的身边不该只留这么几号人才是。
此时,进船舱中再仔细检查的人也回来了:“雄哥,船里没别人了。”
那小队长点了点头:“把手都伸出来我看看。”
“……将爷,这是何意?”贺掌柜仍旧多了一句嘴,但看到他脸色认真之后又连忙说道,“小的多嘴,将军请看……”
他心里是有点担心的。
高克威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在面前,由这小队长一个个地看过来。
这是要看哪些人是养尊处优的?
五个伙计自然是手掌粗糙,四个亲兵扮的是护卫,身形壮硕一点像是练过也正常。
而当小队长走到高克威身边时,自然而然闻到了他在放了各种药材的船舱中呆了这么久的味道。
那双手既然是大夫的手,没那么粗糙也很正常。
“你是大夫?”那小队长却停在高克威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了问。
高克威见多多少大场面了,淡淡地回答:“将军不信?老朽为你号上一脉如何?”
他显得从容不迫,那小队长还真伸出了手腕:“来。我们正在找的,可是谋逆之人,不能让我信的,全都要再仔细验明正身。”
说罢眼睛看向了那贺掌柜和其余人,看他们的神色。
那贺掌柜露出了很紧张和很冤枉的神情:“我等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岂会是逆贼?将爷,这成都府什么时候出逆贼了?怪不得今天到灌县来看到将爷你们……”
那小队长着重看着高克威的那几个亲兵,他们虽然神色微变,但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
高克威还真的伸出了手,抖了抖袖子之后伸指来为他搭脉:敢扮大夫,因为高克威确实对医理比较感兴趣,略懂一二,至少能胡诌一番。
他要扮的还是个能辨别药材的随队大夫,又不是神医,储备的医理知识够用了。
等他正在感受脉象,却听那小队长突然开口说道:“你们的人数和那伙逆贼差不多,先留在船上!老实点,挨个搜身!你是不是大夫,我自会再寻一个真正的大夫来考较!”
“将爷!冤枉啊,这这这……”那贺掌柜顿时紧张了很多,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高克威,“王大夫真的是个大夫啊,将爷何不等王大夫给将爷把脉号完了说道一二?”
那小队长仍旧看着高克威和那几个亲兵,退后了一步狞笑道:“宁捉错,不放过。小小大夫,听到我们在找逆贼还能面不改色要给我号脉自证身份?兄弟们,围起来!”
“真是冤枉!”贺掌柜哭丧着脸,很肉疼一般又拿出了两个银锭,“小的路引、市籍齐备,将爷何必吓唬小的?小小心意还请笑纳,请兄弟们吃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