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费宏代为解释,“解巡按仍于广东清丈田地,张孚敬奏报,他极为用事,堪称先锋表率。既如此,他既是为了陛下富国之心,也是为了杨阁老变法之意。杨知府受训斥之后,解巡按却仍旧主持全省清丈田地事,他之行止,便是朝廷风向。弹劾既至,因其身份,争议自会传下去。只要臣等继续弹劾其事,陛下保之,杨阁老为之陈情,则广东士绅必多行贿赂、栽赃之事,以便臣等握有解巡按不法之新实据。”
朱厚熜觉得杨慎整了这么一出之后,国策会议上仿佛成了阴谋小课堂。
瞧瞧他们现在设的各种局。
“杨阁老可去信解巡按,令其自恃朝堂新法风向愈来愈盛之势日渐骄纵,假意收受贿赂,实则尽查广东士绅之不法事。于清丈田土之事完成后,令解巡按以之为据惩办广东不法士绅。其后广东士绅必惊惧而筹谋诸事,抚宁侯及时东出弹压,广东形势败坏至此,臣等自无话可说……”
远在广东的解昌杰在夏日里打了个冷颤。
大概因为出了汗又吹了冷风。
广州府内,杨慎黑着脸又召来了一批士绅。
“乡试在即,农忙之时,整修贡院岂能再派役乡里。”
他已经收到过父亲的信了,知道自己提前引爆了多大的问题,却又奇妙地营造了新的形势。
因此,他现在很大胆地说道:“本府这也是为广州士林、耕读之家奠定百年兴旺之基。吴中三大才子虽已去了惠州,但已应允本府于下月回广州,与各县生员共聚文会。此乃盛事,诸位以为如何?”
士绅富户们恨他恨得牙痒痒,却只能赔笑说道:“自当共襄盛举……”
杨慎越来越精,笑呵呵地说道:“这整修之事也委派皇明记来办理。今夜设宴,我已邀了魏公公。广东新法眼下只准了市舶司之新规,诸位也需要在生意上多与皇明记亲近。市舶司之岁入,广东可留其七。若是有此岁入便能支应广东大半徭役,那么朝廷商议新法细则自然也会考虑诸位乡贤对地方教化之功。”
“府尊说的是,多谢府尊挂怀……”
今天既要捐一笔银子整修贡院、筹办文会,又要把自家许多生意与皇明记对接、以后不能逃税。
但如果不这么做,恐怕后面就会真往田赋及徭役摊派上动刀,那才是大头。
从杨慎那里离开的众人无不望着海的方向:今年会不会有大风?来点灾啊!
有了灾,那些乡民才更好鼓动。
梁储府上听涛雅舍内,魏彬望着四周啧啧有声:“张抚台就是在这里抽刀杀人?”
“干净利落。”梁储点头,“魏公公,你便是有那么多银子,仓促之间,我去哪里给你变出那么多海船来?”
魏彬谦逊地笑道:“陛下说,梁公不缺船。”
梁储愁眉苦脸:“我世居此地,如何能将同乡得罪干净?”
“杨知府秉公办案,梁公与张家也只是因为生意之争状告某些人罢了。既有罪证,又有过争执,哪里谈得上得罪?”
梁储心头一动:“张家船队载占城贡使团归途遇劫,此案有线索了?”
……
南方的大风没到,朝廷的大风已经刮起来。
弹劾之风是不断刮向各地的,有各种各样的人提供黑料,杨廷和那些在各地任官的门生故旧也都纷纷遭到弹劾。
这股风暴,暂时只波及有官职的人。
哪边倒下几个,代表着变法派与守旧派实力的变化。
至于他们是不是真想变法很快就不重要了。
官位要紧啊!
天气越来越热,朱厚熜看着休沐日再次入宫的孙茗,因为穿得单薄了,所以她的脸更容易红了。
“……因为天热。”
和皇帝已经熟悉了很多,所以朱厚熜调侃她脸红是不是因为不舒服之后,她就这么回答。
看着陛下的笑脸,孙茗数度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
孙茗只能低头摇了摇,很坚决的样子。
丝衣之下,竟还随之晃了晃。
虽然半生不熟,但好像底子已经不错了,毕竟官宦之家衣食无忧啊。
朱厚熜心里闪过这些念头,开口却道:“若是因为朝中之事,无需担忧。不过,你已经明白不要与我谈论这些,这很好。”
孙茗这才知道被他看透了,心里多少松了一些。
京城里每日都有官员被弹劾,她在家里也听到备考的二哥说朝中事,心里不免担忧。
什么新党、旧党、帝党……二哥为此被父亲狠狠地罚了一顿,打发到城外一个寺庙里闭门苦读去了。
“抬头看看我。”
孙茗听话地抬起头,有点疑惑。
朱厚熜笑着说:“明天你就要去和那些秀女一起呆着了,有三个月见不到朕,不想多看看吗?”
“……”孙茗眼神顿时生怯起来。
说得这么直白做什么?
小女儿家既已明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夫君,平时随和又风趣,情种自然是已经在这个春天里慢慢发芽了的。
朱厚熜有点感慨地看她这种反应。
明天就要去跟那些“验身”之后被送进宫里的二百九十九个秀女一起“学习礼仪”等待被选,孙茗是觉得理所应当的。
这就是皇帝的“大婚之仪”。
虽然已经内定是后宫之主,但她也要接受皇帝还将挑选另外四十九个女人,并且一次性从中选择十一个另行册立为妃嫔。
“我倒是常常思念你。”朱厚熜又说了句让她心里甜滋滋的话,“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岂非要分开数百年了?”
“……陛下,又说笑。”
“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啊?”熟悉之后,就会带上一些娇意十足的语气词。
朱厚熜看着她说道:“朕是藩王继统,为国本大事计,子嗣繁荣是头等大事。后宫将来以你为主,但诸多手段不可不防。朕许你去了之后暗自观察,哪些秀女惯使手段、善妒,你偷偷记下来,告诉高忠。”
听他说着子嗣什么的,孙茗心头异样地呆看着他。
朱厚熜又笑着换了称呼:“你在家中是宝贝女儿,哪里及得上其他女子的心计?我怕你以后应付不来。”
孙茗忽然眼睛红了红,瘪了瘪嘴:“陛下,那我这样做,不也是善妒、使手段吗?若陛下将来不怜惜我,就算我有心计又怎么能应付?”
“……我可不是试探你,是说真的。”
朱厚熜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在两人之间,这称得上是第一次亲密接触,所以孙茗身躯微颤。
“我将来专心国事,不想为后宫过于烦心。”朱厚熜拇指轻轻拂过她的手背,“这几个月来,我已经知道你的性子,我信得过你。再说了,将来若有皇子皇女,母亲的品性是很影响孩子的。虽然已经嘱咐了高忠黄锦,但他们又不能和秀女们多呆。让他们先隐去了你的来历,你反倒能平日里先看看。”
孙茗静静听着,缓缓点了点头,又静静感受着他的逾礼之举,心跳快着,心思很乱。
“对我来说很重要,对你来说,也是。”朱厚熜手上微微捏了捏,“最好定了位份之后,都是些心善淳朴的女子,你将来也省心。”
“……那我多留心便是。”
她知道皇帝说得有道理,毕竟母亲已经开始提醒她将来的后宫争斗了,听来就令人心里很烦。
所以没想到皇帝竟然会给她这样的一个“权力”,这岂非是帮他先筛选一遍?
若放在普通人家,反倒像是让妻子决定这个妾能不能纳……
心里感觉到他对自己特别的一份尊重,孙茗心里慢慢甜蜜起来,还真想着会有三个月见不到她。再见之时,只怕是御前选立皇后的当日。
手被他握着,孙茗于是不再挪开眼睛。
然后问了个傻问题:“那……选立的妃嫔不是都是我觉得合得来,差不多性情的女子吗?”
朱厚熜心想傻姑娘,许多人能演,会变。十五六岁的姑娘,有几个性情是已经定了下来的?
于是他又说道:“我喜欢你这样的性情。”
孙茗不由得嘴角难以抑制地翘起来。
千里挑一出来的,容貌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朱厚熜是真不想分散太多精力去应对后宫矛盾,毕竟杨慎可能把新法节奏加快了。
这国本大事,终究还是先以子嗣为主。算算时间,这个月开始可以避开林清萍的“安全期”了。
至于其他各色各样性情的美人……急什么急,将来的事。
次日清晨,紫禁城的某个侧门之外,浩浩荡荡的三百秀女都各怀心情地站在了那里。
宫门打开,迈进之后,许多人此后都不会再从这里走出来。
孙茗毫无概念:有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这个从来没出现在前面几道筛选里的身影。
第166章 陛下真能折磨人
从北面玄武门进来后,秀女们又跨过了顺贞门——此门,取恭顺、贞洁之意。
这条路,是秀女进宫之路。顺贞门是门的名字,也是走过这道门的秀女们必须恪守的训诫。
这是鲤鱼跳龙门的起点,也是悲欢从此不同的界碑。
顺贞门往南便是御花园。
孙茗在人群中闭口不言,小步走过这熟悉的御花园。
其他秀女之中,有大胆的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着御花园景色,胆小的就只是低头随着队伍前行。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唐时朱庆馀的这首《宫中词》,流淌过张楫的女儿张晴荷及文徵明的女儿文素云的心底。
此时此刻,岂非正是如此?
绕过钦安殿,经过万春亭,她们目光的右前方就是高耸的坤宁宫——那个令此时许多秀女心里无比向往的位置。
再往前走,她们能看到乾清宫。此刻,陛下应该正在里面吧?如果能够进入五十人之列,她们就都能站到陛下面前。
这次并非仅仅选立一后二妃,还有九嫔。五十选十二,所以先位列五十人是至关重要的——对那些有心一跃枝头变凤凰的秀女来说。
她们走过乾清宫之后就转而向左,面前是一条长长的巷道。
左手边,应该就是东六宫。她们先路过了长安宫的宫门,又路过了长寿宫的宫门,此刻其中都没有主人。